摘 要:《薩勒姆的女巫》是阿瑟·米勒的代表作之一,而《桑樹坪紀事》是中國新時期著名話劇之一。這兩部話劇雖然產(chǎn)生的文化背景和社會環(huán)境不同,但都屬于悲劇,并且在其表現(xiàn)內(nèi)容上存在著共通性。其共通性表現(xiàn)為:人物群體都受集體無意識的支配,都表現(xiàn)出普通人的個體命運悲劇。
關鍵詞:集體無意識;普通人的悲??;《薩勒姆的女巫》;《桑樹坪紀事》
作者簡介:程鴻(1993-),女,漢族,湖北天門人,武漢大學文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09-0-02
《薩勒姆的女巫》是阿瑟·米勒為影射麥肯錫主義,根據(jù)薩勒姆逐巫案而寫的歷史劇本,其目的是利用歷史諷喻現(xiàn)實,揭露人性中的邪惡面,并為人們樹立起正義的標桿?!渡淦杭o事》則是根據(jù)朱曉平的中篇小說《桑樹坪記事》《桑塬》《福林和他的婆姨》以及《私刑》改編的,反映了20世紀60年代中國西部黃土高原的普通百姓的生存狀態(tài),表現(xiàn)出了愚昧、落后、封閉的文化場域里的人的境遇與命運,啟迪人們思考舊文化的沉疴以及民族前進的正確方向。這兩部作品雖是一中一西,但是兩者之間存在著某些共通性。在下文中筆者將對其共通性進行詳細探討。
一、集體無意識的支配
集體無意識是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提出的概念,他認為,集體無意識具有在所有個人身上完全相同的集體性、普世性、非個人性本質,既非源自個人經(jīng)驗,也非個人后天習得,而是遺傳而得的。其內(nèi)容與行為模式在所有地方和所有個體身上大體相同。換言之,它在所有人身上別無二致,并因此構成具有超個人性的共同心理基礎,普遍存在于人類身上。[1]集體無意識由事先存在的形式、原型組成,原型表示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種種確定形式在精神中的存在,并作為一種種族記憶被保留下來。因為遺傳,個體先天就能獲得一系列意向和模式,并能在不自覺中就按照這一系列的意向和模式來行動。
在《薩勒姆的女巫》和《桑樹坪紀事》這兩部話劇中,人物的行為都是受集體無意識影響的,他們的所作所為都與集體無意識的支配是分不開的。
在《薩勒姆的女巫》(后文簡稱“《薩》劇”)中,薩勒姆人大多數(shù)信仰基督教而基督教要求嚴苛,甚至于滲透著一種偏執(zhí)的精神取向?!端_》劇在一開始就交代了清教徒的生活狀態(tài),居住在北美蠻荒地,“他們沒有小說家——任何人即使手邊有部小說,也不許看……他們不慶祝圣誕節(jié),假日對他們來說只意味著應該更加專心致志地禱告”。[2]可見,為了維護清教倫理,教眾是被嚴格規(guī)束的。而教義信條和儀式上的嚴苛呆板的規(guī)定無疑是一種有效的集體馴化方式,薩勒姆人受其潛移默化的影響并不自覺地行動,并認為這種宗教權力的壓迫是理所當然的,無法自我意識到其不合理性并進行顛覆。
為防止分裂,保持社會一致性,薩勒姆居民發(fā)展了一種有絕對統(tǒng)治力的政教合一的神權政治。居民們需要對神權和政府保持絕對信仰和絕對忠誠,只要有一點冒犯上帝和當局的意思,就會成為被審判者和罪人。而這種對政教不加辯駁的絕對迷信就是一種集體無意識。人們的言論自由和行為自由很顯然受到了集體無意識的壓制,誣告者順從秩序而獲得權力,堅守自己者試圖反叛秩序而被無情打壓,在生死的抉擇上大多數(shù)人選擇了屈從,謊言和出賣像一一鏈接的小鐵環(huán),最終形成了一條鎖鏈,綁住了一位又一位無辜的人,不斷為這場邪惡的冤案加砝碼,也因此導致驅巫案愈演愈烈,最終釀成一場人性的悲劇。而充當審判者的丹佛斯副總督和哈桑法官,作為神權政治的擁躉,更是受集體無意識的驅使。他們審判案件不考慮現(xiàn)實情況,而只從維護自己的權威和統(tǒng)治出發(fā),容不下一點質疑。即使面對阿碧格攜款逃跑、所有謊言都被拆穿的情況,他們?nèi)耘f抱著對權威和上帝的執(zhí)念要將無辜百姓處死?!端_》劇中人們遵循著集體無意識提前就規(guī)劃好的軌道行動,其悲劇性是滲透了這種集體無意識對人民的操縱的,集體無意識最終實現(xiàn)了對人的一種暴政。
集體無意識在《桑樹坪紀事》(后文簡稱“《桑》劇”)中也顯露無遺。桑樹坪被封建主義、“左”的思潮和極端貧困所控制,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人們的生存經(jīng)驗以及人性的塑造都會受其深刻的影響,無止境的重復將這些經(jīng)驗銘刻進了人們的精神構成中,并慢慢地在精神上確定和固化下來,形成一種集體無意識。
《?!穭⊥ㄟ^呈現(xiàn)彩芳、青女、月娃、外鄉(xiāng)人王志科和老?!盎碜印钡拿\悲劇,深刻地表現(xiàn)了中國幾千年傳統(tǒng)落后的封建主義文化在民族肌理里留下的頑疾。受這種閉塞落后的文化生態(tài)影響,人們的行為和內(nèi)心都發(fā)生了畸變。在桑樹坪,易妹換妻的買賣婚姻、不顧倫理的轉房親都是尋常事,“陽瘋子”李福林當眾扒下青女的褲子以證明青女是自己的所有物也不過是因為閑后生的幾句慫恿話,排外狹隘的宗族觀念和自利心就讓外姓人王志科家破人亡,為了守護自己的財產(chǎn)就打死之前惜如性命的老牛,在這里,人性露出了青面獠牙,顯露出了兇惡的面目。
在幽閉的地理環(huán)境和貧困的經(jīng)濟影響下,民族的發(fā)展和人們生活空間擴大的受阻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但是造成這樣一種結果的原因卻很難被身處其中的人們注意到。“在那里(集體無意識),我與世界完全合一,如此深刻地成為世界的一部分,以致我輕而易舉地忘記了我是誰。恰如其分地描述這一狀態(tài)的一種說法是‘迷失在自身之中?!盵3]所以,處于集體無意識支配下的人們很難跳出它設下的圈套,而只能做困獸之斗。而其中受迫害極深的彩芳、青女、月娃就是中國底層婦女的縮影,她們就是封建制度下的犧牲品,千百年來她們都遭受著非人的屈辱,而男人們還把這種羞辱視為理所當然。桑樹坪人將一個個向往自由與幸福的生靈都囚禁在這樣一個個落后愚昧、麻木殘忍的牢籠里,不給他們尋找和追求幸福的空間,直至圍困致死,而發(fā)生的這一幕幕人間悲劇也使桑樹坪成為一個中國式的煉獄場。
二、普通人的悲劇
在20世紀中葉,悲劇產(chǎn)出數(shù)量非常少,很多人都認為,缺乏悲劇是由于科技發(fā)達而引起的懷疑主義耗盡了我們對于英雄人物的信仰機能,以至于無處發(fā)掘英雄,或者認為悲劇“僅僅適合于身份高超的人物,帝王將相等等。這一點即使不明說,卻經(jīng)常受到暗示。”[4]但是事實證明,普通人同樣能夠表現(xiàn)出悲劇性。馬丁認為,“堅持要求悲劇主人公具有地位或所謂的高貴性格,其實只不過是緊緊握住悲劇的外在形式而已……事實上,正是普通人才最體會這種畏懼?!盵5]而這種恐怖與畏懼正是與悲劇相聯(lián)系的。米勒也相信:“在悲劇的最高意義上,普通人跟國王一樣都是適于作為悲劇描寫對象的?!盵6]《薩》劇和《?!穭≌峭ㄟ^展示普通人的命運來表達悲劇性的。
在《薩》劇中,米勒關注的是普通人的個體價值和個體精神。在神權和政權雙重高壓下,普通民眾為了切身利益,將軟弱、出賣、告密、逃避責任等卑劣人性均剖示出來。而主要人物約翰·普洛克托也是其中的一員,作為一個普通人,他的身上沒有任何英雄化的色彩。他“心平氣和、不隨波逐流”,但是他也沒有一顆“未受擾亂的心靈”,“他是一個罪人,一個違反當時的道德風尚,而且違背自己想象中的體面行為的罪人”。[7]普洛克托不是一位完全的高尚者,他有普通人的特質與矛盾。劇本將普洛克托刻畫得豐滿立體,從婚姻背叛者到家庭維護者,從普通公民到正義捍衛(wèi)者,從茍且偷生者到慷慨赴死者,普洛克托在迷惘和掙扎中經(jīng)歷了各種角色的轉換。當普洛克托在保存性命與維護名譽之間徘徊時,其內(nèi)心奔涌的復雜情感躍然紙上,他原本就沒有大英雄無畏式的武裝,他有普通人的卑怯心理。當他最終為名譽坦然地走向了絞刑架時,是融入了深切的悲劇感的?!爱斘覀兠媾R一個在必要時準備犧牲生命去保衛(wèi)個人尊嚴的人物時,他會喚起我們的悲劇感。”[8]普羅克托作為一個平凡的莊稼人,他的精神與肉體的分離源于政治權威的威脅。在這場生死博弈中,普洛克托面臨的是一種精神和肉體的強力撕扯,如果要生存,那就失去名譽,成為同謀的劊子手;如果要守住自己的尊嚴和人格,那就只能赴死。他不完美,但是他有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堅持,并能為自己的信仰付出一切。這充分展現(xiàn)了一個普通人的悲劇命運。
同樣地,《?!穭≌宫F(xiàn)的就是西部黃土高原上普通農(nóng)民的種種生活片斷,他們身上的平民化色彩非常濃厚。劇本開篇就是兩個村莊的驅雨對罵,展現(xiàn)了普通小村莊之間的群體競爭關系。而后面出現(xiàn)的仗勢欺人的估產(chǎn)干部,有知識但無用武之地的朱曉平,瘋癲可憐又可恨的李福林,潑辣、勇于追求幸福的彩芳,軟弱、屈服命運的青女、月娃,被群體排擠而無能為力的王志科,無聊卑劣的閑后生等等,則都是平民百姓的形象,為觀眾勾勒出了西部高原的眾生群像。而作為全劇的貫穿人物——生產(chǎn)隊長李金斗,和普羅克托一樣,性格上有著明顯的多重性。作為農(nóng)村最基層的干部,他有自己的責任和擔當。為護衛(wèi)全村老小的生計,他舍下面子與公社估產(chǎn)干部討價還價,乞哀告憐。但在對待兒媳彩芳的婚事和排擠迫害外姓人王志科的事件中,也暴露了他在封建文化熏陶下所形成的家長式的冷酷專斷和陰險狠毒。李金斗身上混雜著傳統(tǒng)美德和殘忍冷酷,這也是對一個落后村莊的普通老百姓的一個生動塑造。在《?!穭≈?,我們看不到大人物的粉墨登場,而大部分人的選擇都為自己帶來了毀滅,他們的悲劇就是展現(xiàn)的小人物的悲劇,使通過透視古老中國西部地區(qū)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態(tài)來對中國的社會環(huán)境有一個清醒的認識。
在表現(xiàn)普通人的悲劇時,《桑》劇有向西方傳統(tǒng)悲劇靠攏的傾向,它一反中國戲劇中為滿足觀眾審美期待而添加的大團圓結局,而是向觀眾呈現(xiàn)了支離破碎的命運悲劇,青女瘋,彩芳亡,李金斗斷腿,桑樹坪村與鄰村依舊為趕雨龍而互相對峙斗爭。它果斷地扯開了遮掩在悲劇上的面紗,還悲劇以一個更真實、更富藝術張力的面目。
三、結語
《薩勒姆的女巫》和《桑樹坪紀事》是由中西不同的文化土壤孕育的,它們的產(chǎn)生各有其時代背景,但二者在表現(xiàn)內(nèi)容上是具有一致性的。《薩》劇和《?!穭∷茉斓娜宋锶后w都是受個體無法意識的集體無意識支配的,這種集體無意識是通過經(jīng)驗的無數(shù)次重復而被固化在精神構成之中,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群體的心理和行為。同時,二者沒有刻意勾畫英雄式的大人物,而是著眼于普通百姓,將視點投射在小人物身上,關注普通人的內(nèi)心世界和個體命運,通過普通人的命運悲劇來激發(fā)起觀眾更大的情感共鳴。
注釋:
[1]卡爾·古斯塔夫·榮格:《原型和集體無意識》,徐德林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37頁。
[2]阿瑟·米勒:《薩勒姆的女巫》,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9頁。
[3]卡爾·古斯塔夫·榮格:《原型和集體無意識》,徐德林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20頁。
[4]羅伯特·阿·馬丁:《阿瑟·米勒論劇散文》,陳瑞蘭、楊淮生選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版1987年版,第38頁。
[5]同上,第41頁。
[6]王守仁:《新編美國文學史》,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版,第72頁。
[7]阿瑟·米勒:《薩勒姆的女巫》,梅紹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5頁。
[8]羅伯特·阿·馬丁:《阿瑟·米勒論劇散文》,陳瑞蘭、楊淮生選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