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生
走在豫東平原上,你會發(fā)現(xiàn)土得掉渣得語言,牢牢裹緊這里的生活。
鄉(xiāng)村,是方言的重鎮(zhèn),一些城市,早已變的不倫不類,不知道怎樣去定義它們,在普通話里夾雜方言,或者說是在方言里摻雜普通話,都是地域沒骨氣的一種表現(xiàn)。
一個城市,如果方言的成色太少,多半被人看不起。試想,全國的城市,都說著普通話,你覺得北京與開封還有什么區(qū)別,區(qū)別無非就是北京的地方大些、樓房高些而已。其實,這區(qū)別只是表面的,文化的深層區(qū)別應(yīng)該是方言。北京骨子里流淌的是京腔,開封流淌的是豫音。
“中”字看河南
在河南,不會說“中”字。一下子就會暴露出你的膽怯。那一聲聲擲地有聲的“中”字,在河南的天空里飛翔。
一個“中”字,將河南的本性傳遞出來。從字里可以看出,河南人簡約的性格,能用一個字表達出來的話,絕對不用兩個字。河南人在簡約的語言里,思維也漸于僵化,他們固守土地:生于此,死于此。
后來,改革開放將豫東平原推進一個尷尬的境遇,莊稼豐腴,但收益有限,河南人再也沉不住氣了,他們背著鋪蓋,走進陌生的城市。
在城市的燈火里,一定有許多沒有困意的人,撥通電話,淋漓盡致地說著“中”字,讓豫東方言在干凈的城市里,散發(fā)出泥土味。
每一座城市,都是許多命運交叉的河流。其中,豫東平原流來的水,淳樸、干凈。在河流的源頭,定有一個貧窮的村莊,一群留守兒童和孤寡老人,傳承著“中”字。那里,云朵依然很白,羊群按時下山。
一個人,走來。耳語了一番,“中”,響亮地飄散在空氣里。
一個“中”字,讓人和諧共處。沒有拒絕,沒有冷漠。就連一丁點算計,也會讓“中”字含羞。
關(guān)于河南,外地人對它了解太淺,并對它的成見太深。河南的地域性格,懸浮在“中”字里。
河南地處中原,八大古都占去一半,可以說,在古代,中國的中心基本在河南,一轉(zhuǎn)眼,這些都散去了。
留下的,是一個充滿矛盾情結(jié)的河南。骨子里,唯我獨尊,沾染帝王的高貴。經(jīng)濟上,貧窮依舊,形成自卑的心理。
在河南,每個人的骨子里,都藏著一個“中”字,這個“中”字,在皇都的喧鬧中漂浮過,沾染了帝王的高貴。一個“中”字,既含有自我為中心的張揚,又含著對別人的承諾,是河南人重誠信的體現(xiàn)??墒窃诮?jīng)濟化的大潮中,這種誠信品格,被一些唯利是圖的河南人給拋棄了。
作為河南人,我們不能將過多的錯誤推給別人,要注重反思自己。不管別人如何嘲笑我們、責難我們,祖先留下的許多優(yōu)秀性格不能拋棄,河南作家李佩甫筆下的堅韌,閻連科筆下的內(nèi)斂,都是歷史賦予我們的靈魂。然而歷史是荒誕的,只會選擇記憶河南人的種種不好,他們遺忘河南人對歷史發(fā)展做過的貢獻,轉(zhuǎn)臉就對河南進行人格的謾罵,看到“防火、防盜、防河南”的字眼時,心里一陣陣刺痛。
我喜歡在異地,大聲地說著“中”字,以此顯示河南的本性,我不怕別人另類的眼光,一個“中”字,讓所有的鄙視的眼神,都顯得輕飄飄的。
“得勁”的世界
我喜歡,一群人,相聚酒館。酒館可以不大,門窗可以不明凈,沒有后廚,進門盤著一口鍋,煤燒得正旺,里面擺放幾張桌椅。
一群人,將煩惱都放下了。舉著酒杯,活成了陶淵明、李白。酒館最好安靜些,人不多的地方最適合飲酒,老板陪著他們,一直熬到散場。
一地的酒瓶,桌上杯酒狼藉。散場前,誰也忘不了那句話:“得勁”。唯有如此,才能證明今天的酒喝到位了,感情也喝到位了。
“得勁”,是河南的一句土話。它在一片貧窮的平原上,活出了感情。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暗脛拧保秦毭袷降恼Z言,絕無凌駕普通話的野心,但是它從不取悅于普通話,在城市大眾化的普通話里,一句“得勁”,是多么特立獨行的事情。
飯罷,打個飽嗝。一句“得勁”,將所有不如意忘掉,將人生的舒服勁表達出來。“得勁”,是生活的語言,它在日常里,替人類把守著鄉(xiāng)村自足的心態(tài)。
他鄉(xiāng)遇見故知,聽一句“得勁”,讓流浪已久的方言,找到賞識的人。人類的隔膜,在一句“得勁”面前,全部消解。能懂“得勁”的人,一定是經(jīng)歷過河南苦難捶打的人。
能代表河南的語言,很多。但是具有區(qū)域識別度的語言,除了一個“中”字,就剩這一個“得勁”了。這一個“得勁”,一下子得勁到地域的骨頭里。
“得勁”,在記憶里憋著。這里是遠離豫東的城市,沒人聽得出里面的韻味來,只能將它放在文字里,每寫一次“得勁”,就猶如大汗淋漓般暢快。
渴望故鄉(xiāng)明媚起來,河南人能夠固守家園,那時,“得勁”不再流浪,能夠安居在豫東平原上。
待在那里,得勁;看見故鄉(xiāng)的云,得勁;聽見故鄉(xiāng)的方言,得勁。
對“信球”的詮釋
最近在微信圈,??吹竭@樣的文字:“當《信球》遇到《野狐禪》”,人看到這樣的文字,可能會一臉驚愕。
其實這是新書發(fā)布會上,寫的一句廣告詞,《信球》是河南作家張宇的新書,《野狐禪》是散文家馮杰老師的又一新作。
以河南方言為書名的書,少之又少。張宇老師的《信球》,將快要遺失的方言,重新拉入到生活和文化里。
其實,故鄉(xiāng)人也說“信球”一詞,這詞本身帶有明顯的感情色彩。說一個人的笨、遲鈍,就用“信球八叉”。
回到“信球”一詞本身,我覺得故鄉(xiāng)人對它誤解已久。在豫東平原上,說一個人任性或者執(zhí)著,也說“信球”。
其實,“信球”一詞可以將這兩個字拆開,“信”字繼承儒家,這儒家思想的骨髓一直在河南人的心里活著,但是這個信字太厚重了?!扒颉弊?,多是俚語,這個字代表鄉(xiāng)野情趣。一個詞里,既有莊重的意味,又包涵民間的野趣,恐怕全國范圍內(nèi)找不出幾個字來。
“信球”一詞,寫出了人生態(tài)度。一個人既要恭恭敬敬的做人,還要尋一點樂子活著。如果說信字,代表儒家,那么球字就代表道家,一個詞活出了責任,一個詞活出了灑脫。
我喜歡“信球”一詞,它在方言里自由呼吸著。
人從勞動開始,就產(chǎn)生比文字更早的古風。也許,在河南的風俗里,《鄭風》《衛(wèi)風》《商頌》等古書,一定藏有“信球”的語言火種。
作為80后,我對“信球”一詞漸于淡忘,因為在方言里,這個詞,越來越被普通話所遮蔽。
也許對于九零后,或者是零零后的孩子,你問他“信球”一詞,他會一臉的茫然,畢竟他們很少呼吸方言的空氣了。一些詞,不再流浪了,它們被人扔在家鄉(xiāng)的土地里。
父親這一代人,對于方言情有獨鐘,他們無論走到哪里,都堅持用河南方言與人交流,不在于方言帶來的鄙視和白眼。
有時候,和老人聊天,突然冒出的一句“信球”,徹底把我打懵了,我才知道,作為一個河南人有多么失敗,居然不知道這樣閃光的語言。
我喜歡“信球”一詞,它讓故鄉(xiāng)再一次逃出普通話的柵欄。
說“信球”俗語的地方,定有一些看不見的風俗,在那里等我聊天。
方言里的月光——月門地
“月黑頭,加陰天”。這一句,是故鄉(xiāng)的土話,烏黑的夜,總是讓人心生恐懼。這夜晚,好像一塊布,蒙在人的眼睛上。為了緩解恐懼,需要月門地,打開黑暗的一扇門。
說起月門地,可能一些人一頭霧水,但對于在豫東平原上,浸泡長大的人來說,定能撕開語言的迷霧,直指事物的內(nèi)核。月門地,是故鄉(xiāng)方言,其實就是說頭頂那輪皎潔的月亮。
月在天空,人在地上。一群孩子,奔跑在月光里,那時,豫東平原的莊稼,已然從野外搬到村莊里,三五成垛,很是簡約。孩子圍著莊稼垛跑,有時調(diào)皮地鉆入垛里。這村莊,太安靜了,沒有聲音的夜晚,男孩子倏一下不見了,留下女孩子恐懼地哭泣。
一些大人,趁著孩子不在,借這朦朧的月門地,巫山云雨,一些生命的激情細節(jié),只有月門地知道。
有月門地的日子,總是令人難忘的。那時,月亮安靜,人在院子里,各干各的活。這月門地,似乎最懂婉約,月光朦朧而清冷,像古典里的宋詞。父親掀開鍘刀,母親將玉米秸稈送到鍘刀下,父親一用力,就鍘碎了一地的秸稈。這秸稈,是牛羊的糧食,入冬天長,這糧食,必須走在日子前頭。
祖母坐在床上,給我們講嫦娥玉兔的故事,有時講講白蛇傳,那時候老覺得法海著實無聊,不安心修練,總盯著別人的日子。對于鬼妖,我向來不反感,源自于我月下聽祖母講的《聊齋》,總覺這本書特別,女鬼都那么多情、干凈。后來,長大了,想想也是,人和鬼,有何差異,只不過是一張軀體的皮而已,關(guān)鍵是那一顆安居在內(nèi)的靈魂,是否慈善?鬼、怪,有一顆善心,倒比具有人面黑心的凡人可愛些。聽著聽著這故事,就有了困意。這時,祖母的歌謠就會散在月光里?!霸麻T地,明晃晃,里面飛著凈克螂(河南方言,一種昆蟲);小二郎,月下睡,醒來變成千金墜”。豫東的民謠,源自于何處,我不得而知,只知道這民謠里,有月門地,有昆蟲,更有大人的期許,希望孩子胖起來。也許,在饑餓的鄉(xiāng)村,沒有什么比胖更宏大的理想了。
月下,螢火蟲飛過,像提燈的人。對于螢火蟲,總是讓人想起詩詞的靈氣,那一點螢火,多半是鮮活的。
最好在雪夜,天上明月,地上白雪,萬物都沉溺于這茫茫的白里。閉上眼,唯有牛棚里,那頭瘦牛傳來反芻的聲音,鄉(xiāng)村的靜,是城市缺失的。
其實,對于月,對于草木,我有自己的理解。我認為,世上一切高層次的境界,都能在草木里找到。譬如宋代成枯木寫過“門前自有千江月,室內(nèi)卻無一點塵”,這境界多像陶潛的草木世界,“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這追求的不是一個層次嗎?也許,草木的世界,被我們忽略了。
月,總是能夠突圍俗世,我喜歡在月下讀一本書,最好帶點禪意,宋代慈受懷深,寫出了太多意境的禪句。“明窗高掛菩提月,凈蓮深栽濁世中”“萬事無如退步人,孤云野鶴自由身。松風十里時來往,笑揖峰頭日一輪”,這些文字,能滋潤我干澀的心靈,我是一個毫無野心的人,不求顯達,只求平淡生活,這月門地的意境,正適合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