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沉默如謎

杜永利

一

要寫這篇文字時，朋友圈正掀起一股曬18歲照片的熱潮。問朋友原因，說是過了今天最后一批90后就成年了。我在朋友的照片下評論：“屬于我們的時代過去了?！?/p>

時光總是殘忍的，回想2010年那會兒，媒體熱衷的標(biāo)題是“90后集體推開大學(xué)之門”；而這會兒還是同樣的媒體，卻敲響我們?nèi)说街心甑木?。除去娛樂與戲謔的成分，我們看到的是時不我待的無奈。

時光滾滾如洪流，裹挾我們一同奔赴未知的前方。沿途宮殿坍塌，花飛花謝，朱顏老了一茬、又紅潤新的一茬，陌生人加入而相知者離開，愛過的人在他鄉(xiāng)生根而你在風(fēng)中把所有故人懷念……時光不會因某個瞬間的美好而變得粘稠，不會因“一看腸一斷”的離情而生發(fā)片刻的遲疑，也不會因親人的彌留而摁下暫停鍵。它是一種無情的力場，上帝的所有造物都成為粒子。在巨大無形的力道操控下。做著漫無目的的運動。當(dāng)屬于我們的時間消耗殆盡，無邊的黑暗就會席卷而來，絕不會出現(xiàn)漏網(wǎng)之魚。

二

我記得那座院子。大榆樹兩人才能抱住，高舉的枝葉蔭庇半個院落。每年六月麥子泛黃，知了稚嫩的叫聲就會響在半空。風(fēng)輕撫著油綠綠的葉片，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是外婆的呢喃低語。西邊靠墻架著葡萄藤，翡翠樣的葉子底下是圓潤的玉珠。山藥爬過墻頭，和無花果一同在那里招搖。雞圈的稻草里總會有幾枚雞蛋，帶著夕陽的光暈，被外婆收入缸盆，最終成為我們拔高身體的營養(yǎng)。而那只橘黃的老貓永遠(yuǎn)那么慵懶，守住門前的一片陽光，一動不動。我和表哥表弟跑來跑去，一會從房后的大河抓來一條魚，一會攆著老貓滿院子跑。六月都穿上了半截袖，不再怕涼，剩下的似乎只有童年的歡愉了。等過幾天收了麥子，外婆的生日也就到了。屋子里擠滿了親戚，兩張好大的桌子，擺滿豐盛的菜肴。我們這群頑童不顧吃相，一上來就莽撞地夾菜。站起來的，用手抓的，喊的叫的，簡直無法無天。外婆這時會笑罵我們，小鬼頭慢點，還有好多呢。吃完我們就在院子里撿樹葉，有時能撿到知了。當(dāng)然這時的娛樂無關(guān)緊要，重點是切生日蛋糕。搶到大塊者被我們攆著，繞著大樹跑呀跑呀，免不了被抹成大花臉……

過了很久，我們這群兄弟都長大了，到外面打拼，聚少離多。再聚齊就是外婆的三周年忌日。我們拆掉了她的雞窩，用那些木頭在靈棚前燃起火堆。漫長的夜晚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不過是工作、結(jié)婚兩項。剛才在屋里我們圍著以前的圓桌，桌面的油漆已經(jīng)剝落，再也不是曾經(jīng)光可鑒人的樣子。沒有人再為一塊肉叫嚷，我們客氣地彼此相讓，吃得斯文又體面……可是我懷念那時的生猛?；蛘邠Q一個背景，換成外婆的生辰，我們就能夠在時光里找回昔時的倒影？

院子里已經(jīng)沒有那棵大榆樹。之前四舅把它砍倒了。庭院修葺一新，養(yǎng)我童年饞蟲的無花果樹也去向不明。曾經(jīng)布滿煤煙的屋檐，重新刷過白灰。燕子再來的時候，會哆嗦著確認(rèn)舊巢已傾覆，然后一去不返。山藥殘留的根部是外婆的耳朵，它多次探出葉片，最終敗給水泥地面的封堵。

那晚只有三舅喝多了，他在篝火前嗚嗚嚶嚶地哭泣。“以后你們兄弟要一直團結(jié)，永遠(yuǎn)是親人?！蔽覀冟培艖?yīng)著，天亮后在墳頭燒過紙扎活兒，再一次各奔東西。

鳳姐對劉姥姥說：“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yuǎn)了?！背殡x具體的場景，它里面是含著悲涼成分的。我們在別處生根，被生活圍困，終于相接的路途野草瘋長，看不見來去的車轍。

三

我們試圖捕捉時光的腳步，用流水作比，用鐘表度量。而時光的腳步終究是不可琢磨的，它無孔不入，在我們已知與未知的地域構(gòu)建，然后摧毀。等它計謀得逞，后知后覺的我們才從廢墟里恍悟它曾洶涌地來過……

我還記得初見菠蘿的那個清晨。在東莞的一家電子廠，我正在擦拭數(shù)據(jù)線，線長領(lǐng)過來一群新人隨意安插，她被放在我旁邊。我手邊堆積了三筐數(shù)據(jù)線，怎么使勁都擦不完。而下游的老員工卻無所事事，一直催我趕快放行。有了菠蘿，這下可以松口氣了。我們都是寒假出來打工的學(xué)生，一聊起來，竟生發(fā)一種相見恨晚之感。我們一同啃起眼前的硬骨頭，她負(fù)責(zé)在拉力計上測試接頭的牢固程度，而我負(fù)責(zé)測量線條長短以及擦拭污垢。由于說話太投機，我們時常停下來玩鬧。比如我在袖子里插一把尺子，提著水杯的耳朵，表演一個拙劣的移物魔術(shù)。她很夸張地笑，引得線長大人發(fā)飆：“都堆成山了，還笑，干脆辭工吧！”我們假裝嚴(yán)肅，瞬間練就無影手。等線長走了，終于忍不住而捧腹蹲地。下游的老員工形成一派，故意瞅毛病，發(fā)現(xiàn)一枚黑點就甩過來。菠蘿按照兇惡程度，分別給她們起名為滅絕師太、李莫愁。每當(dāng)李莫愁扔線條時，我們都會學(xué)著道士甩拂塵的樣子，大聲念道“貧道失禮了”，然后哈哈大笑。李莫愁們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不時丟過來一句“神經(jīng)病”。

菠蘿本名就叫沈靜。我第一次聽到時脫口說了句“深井冰”，她回我“蘿卜頭”，我說蠻好聽，就默認(rèn)了這個外號。她卻不依不饒，非要我喊她菠蘿。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菠蘿與蘿卜好像情侶昵稱。那時她什么都和我說，與她一同打工的那位男同學(xué)剛把她甩了，我安慰她，她就認(rèn)我當(dāng)哥哥了。我說你有點防備心好不好，她傻乎乎地說你怎么可能坑我。

快過年了，我們帶的本錢不多，不舍得買糖果。老員工們天天在飯后休息時吃零食，菠蘿見我巴巴地看，改天裝了一大口袋徐福記，給我放到工帽里。聽說我只帶了一條薄薄的被子，每晚牙齒打架，不得不和同學(xué)相擁取暖，她嘲笑之余決定送我一條被子。我說你不要對我太好，我會喜歡你。她撲閃著大眼睛說，那我喊你咸菜好了。意思是敢亂想就閹了我，我們又傻笑開了。每次中午吃飯，她都和我在一起。作為一個南方人，硬是被我?guī)У脨凵狭藸Z面。一起出門的同學(xué)都說：“你小子這趟沒白來，請客吧?！?/p>

快離開時我發(fā)工資了，給菠蘿買了很多徐福記。她說以后來安慶找她，一定要帶上一火車的徐福記。我說好呀好呀，轉(zhuǎn)身走了。思念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我們每天都要打電話，訴說彼此的情況。今天我配了一副眼鏡，好丑啊。超市開始賣菠蘿了，我想起你。風(fēng)從南邊吹來，會不會帶來你那邊的潮潤氣息？

也不知道熱乎了多久，轉(zhuǎn)折點出現(xiàn)了。我感覺應(yīng)該試探一下，畢竟貼心貼肺聊了那么久。在一次聊天中，我說我喜歡自然的女孩子，你不要燙頭了。她說真可笑，我又不是你女朋友，干嘛要聽你的。呼嘯而來的嚴(yán)肅，在靜默中嘶喊。沉默以后，我說以后你就是。她沒有喊我咸菜，而是掛了。此后我們忙于各自的二級考試，聯(lián)系日漸稀少了。

或許我們共有的美好記憶，如同甘蔗那樣，在日復(fù)一日的咀嚼中變得索然無味，它不足以給養(yǎng)剛剛萌生的情愫。而我的操之過急正好給了它一個恰當(dāng)?shù)氖瘴病?/p>

這是在大學(xué)唯一動心的一次，就此結(jié)束了。開始的時候我會懷念，每當(dāng)菠蘿上市，每當(dāng)《南方的姑娘》響起，每當(dāng)……我想不明白，時光樂于構(gòu)建，又不去成全，它的建設(shè)就是為了最終的斑駁與坍圮嗎？如今廢墟也在時光里日漸平整，總有一天它會失去一切痕跡。

四

畢業(yè)后我在母校附近工作。晚上我換下工裝，騎著自行車去上自習(xí)。我買了許多書，每天看到教室斷電。有時會產(chǎn)生錯覺，比如路過某間教室，曾經(jīng)的老師在里面講課，而我卻置身事外，翹課的不安之感突然襲來。拒絕我加入的是時光的波動，那個波源將我推遠(yuǎn)，漂泊漫無邊際。而拉我回到現(xiàn)實的是課桌上的占位標(biāo)識：最新的是2018年考研占座，稍微暗淡的是2017年，往下的2016與2015越發(fā)模糊。我知道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那些迎面而來的學(xué)生不是我的舊相識，盡管他們擁有我似曾相識的容貌。每周五晚上，六人組合在路上奔跑，不用問就知道要去上網(wǎng)或者聚餐。他們一定是同一宿舍的，幾年的相處已經(jīng)培養(yǎng)起相同的愛好，吃喝玩樂總是形影不離。我多想跟著過去，那個人是昨天的我嗎？如果是，他一會兒就要被宿舍長灌倒了。我想我是未來的人穿越至此，看一看昔時的自己安好，就可以回到來處了。

心緒偶然波動，大部分時間明了年華已逝，并習(xí)以為常。有人問路我會指給他，但不會告訴他那里發(fā)生過什么，有誰在那里撒落笑聲或者滴下眼淚。時光封存了一根甘蔗，我們習(xí)慣繞過它，并告誡自己它屬于老年。等人生的奔馳告一段落，那時才是我們回味人生之時。

當(dāng)然片段的錯軌我也樂于接受。幾年來我又走遍所有角落，只是沒能進入曾經(jīng)的寢室。它安裝了刷卡自動門。有年夏天我想混到學(xué)生中間糊弄宿管，卻被她一眼看穿，只得落荒而逃。也許她看出我的衰老：油膩從脫發(fā)開始，皮膚的暗淡緊隨其后；最明顯的怕是精氣神，社會揉搓，生活壓力太大，我早已失卻了眼睛里的光明。我走到曾經(jīng)的陽臺下，仰望片刻，有黃色短袖在飄蕩，那是小崔的嗎？可是我想起來，畢業(yè)那天我們已經(jīng)收拾干凈了。最后離開的是我，床上、書桌上都空了，地面上一片狼藉。我把它們掃出去，讓宿舍恢復(fù)四年前的樣子。一個人說話一個人聽，聲音從來沒有那么洪亮過。我記得離開時就是這位宿管阿姨送我的，她見我一直回頭，便說：“放心走吧，我把門給你們鎖上?！蔽夜痪妥吡?，好像自己還會回來似的。總愛回頭，丟下的是什么呢？后來想想是四年白花花的青春。

我去遠(yuǎn)方見昔日的同窗，他的容顏讓我震驚。以前班里最帥的靚仔，變成了眼前的草莽漢子。他的笑容生銹，不再擁有昔日的通透與澄澈。好像看見一面鏡子，我也確認(rèn)了自己臉上的滄桑。我每天看自己，無法確定時光更改了多少內(nèi)容，僅僅知道它朝著落寞的一邊過渡。原以為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圍，可是如今卻窺破時光的騙術(shù)。豐子愷早在《漸》這篇文章里說過：“變更是漸進的……猶如從斜度極緩的長遠(yuǎn)的山坡上走下來，使人不察其遞降的痕跡，不見其各階段的境界，而似乎覺得常在同樣的地位，恒久不變?！奔幢銖拇酥罆r光的雕刻日夜不息，我們?nèi)匀徊荒茏龀鲇行У膽?yīng)對。我為魚肉，它為刀俎，是永遠(yuǎn)不可變更的定律。所以就剩下朋友圈的自嘲了：你好，油膩大叔！

四

我們在時光里果真要如此無奈嗎？時光的本質(zhì)與意圖究竟是什么？我們告誡自己要懂得珍惜，如此就能繞開時光的摧殘嗎？

有太多疑問，窮極一生也不會找到答案。時光始終沉默，它是世間最難的謎題，謎底藏在漩渦的底層。看那光柱里的微粒，它們是時光抖落的碎片，也是我們，在無序的運動里暈頭轉(zhuǎn)向，找不到漩渦的入口，永遠(yuǎn)在邊緣打轉(zhuǎn)。

有時候也會想，即便找到答案，又能改變什么呢？

一股深深的無力之感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