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佳佳
早晨五點多到晚上的這個點,我都處于馬不停蹄的狀態(tài)中,于一個點到另一個點,從一個站到另一個站。我在和時間賽跑,在和手心的這些票賽跑,在和自己的心賽跑。
電話里,外甥說,小姨,你辦完了事,大概什么時候到南京?我和車都在南京,到時我去接你,再和你一起回家看看。
晚上,大概九點半??斓綍r,我再給你打電話吧!
當夜色闌珊,城市的夜空被無數(shù)盞燈照亮,隨著一聲劃破夜空的列車的轟鳴聲,我從一座陌生的城市離開,而作為我今夜旅程終點的城市,對于我,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
并不是睡覺的點,剛上車的男男女女們,陶醉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對面的男孩,耳朵上插著耳麥,兩眼盯著那一寸見方的手機屏,一眨不眨,偶爾會用手在手機屏上劃拉。
一個中年男人和他對面的中年女人大聲地拉著,操著河南口音,聲音鏗鏘有力,落地有聲。就在他們拉的起興的時候,男的手機陡然響起。
喂,老婆??!你準備好飯菜,等我回家??!
……好好,我已經(jīng)坐上車,一會就到了。
放下電話的男子,顯得有些興奮,他指著手機,沖著和他拉呱的女子嚷道,我老婆打來的,問我啥時候到家,她要備好飯菜等我回家呢!這個娘們,嘖嘖!男子有幾分炫耀了。接下來,火車繼續(xù)向前奔馳的時候,女子的話,明顯已跟不上男子的節(jié)奏。
一頭稀松的短發(fā),眼臉枯黃,兩眼萎靡頹頓。隔著身旁的兩個人,她坐直腰身,伸長脖子,朝車窗外看去。窗外,黑洞洞的,燈影只是零星地閃過去。微弱的燈影里,是一片又一片的枯黃,泛著光。
我身旁的小伙子,手里捧著一本書,紙質(zhì)的,與電子不相干。他的這本書,該是此刻這車廂里,唯一的一本紙質(zhì)書,散發(fā)著墨香。因為離這書只有一尺的距離,我原本的困頓、萎靡,似遁入的睡眠狀態(tài),一下子清晰許多,頭腦和雙目,有一種被誘惑了的感覺。
多年前,行李內(nèi)唯有書的習慣,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漸漸地改變?;蛟S改變的還有自己這個人吧!很久沒有這樣獨自一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只為心中的某一個情結(jié),某一段夙愿。時間是如此容易改變一個人,盡管我們都曾那樣堅定過。萬家燈火,以及無邊無際的黑暗里零星閃爍著的燈光,真實地存在我們的視覺里,卻又如幻覺一般,一閃而過,于我們的生命中。
在丹陽,沒有人上車,火車卻也不再滾動。有人反復地叨叨著,怎么突然就停下來呢!怎么停了這么長時間也不開了呢!給火車讓道,也不會讓那么長時間吧!乘務員經(jīng)過過道,還是那般的慢條斯理。
另一個穿著乘務員衣著的女子,從捧著的紙盒內(nèi),拿出一個塑料陀螺。她用手指按了一下陀螺,又順勢擰了三圈,便把陀螺放在過道上。陀螺一邊興奮地轉(zhuǎn)著,燈也奇妙地亮起來,五彩斑斕的,煞是好看。車廂里迷迷瞪瞪的幾個小人,一下子來了興味,各個瞪大了眼睛,望向飛轉(zhuǎn)著的陀螺。
就在買家與賣家討價還價的時候,窗外的燈光閃過。開了,開了,終于又開了。車廂里,因此有了幾分喜氣。
離開了城市的火車,在一片空曠的原野上奔馳,偶爾會有一盞燈立在高高的電線桿上,雖然顯得渾黃,幽暗,但在一片沉寂的夜幕下,卻像是一只只眼睛,高高的葦草兀自立著,與原野里的荻花,芒草呈一色的枯黃,與初冬吻合。
也許是這一日的勞頓,再一次來侵,我的眼皮又開始打滾。
我的再次醒來,是外甥緊促的電話的呼叫,外甥說,小姨,可快到了嗎?我就在車站附近,你下了車,告訴我也不遲。
哦!哦!應該快到了,到了我再打電話給你。我的雙眼還處于半睜半闔之間,回答的便也有點迷迷瞪瞪。好在,外甥也沒再說什么,他或許覺得,只要他小姨還能與他電話交流,就不會再另生枝節(jié)了。他盡可以安心地等在南京車站外的不遠處,等候他的小姨,風塵仆仆。
事實上,也正是如此,當火車進站,由著外甥的指點,我順利地見到了外甥。他上身著一件素白的夾克衫,下身黑色褲子,腳上白色球鞋。若不是外甥放聲喊我,又外加揮手,我還真認不出他來。
這些年,很少見到他,不知道他怎么就長的高過了我頭頂,不知道他怎么就變成了大人,已經(jīng)是一個五歲的小男孩的父親了,而坐在駕駛座上,兩眼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的他,滿身還透著一股孩子氣。
每次他喊我小姨的時候,他的聲音,讓我覺得他是一個可以依賴的男子漢。而一見到他,他又變得小了下去,稚嫩的,瘦弱的,還常常埋著頭,撥弄著手機屏在打游戲的他,偶然的一次燦笑,明明還是一個孩子的模樣。盡管他已做了父親,一個剛剛二十六歲的年輕的父親。頭發(fā)干枯著,有點發(fā)澀。
黑夜被無聲地碾壓在車輪下,熟悉的,陌生的場景又在窗外重疊呈現(xiàn)。蘆葦、荻花、芒草,干裂,枯黃。一陣風吹過,脆生生的,相互碰撞著的響。路兩邊的農(nóng)田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這個時節(jié),不知道是麥苗在堅守,還是一片沉睡著的,光禿禿的土地。
一個多小時的路程,車燈驟亮,外甥開的不緊不慢。我并不知道路的曲線,只由著外甥的引領(lǐng)。最后,車子拐進一個院門,停住,外甥先下了車。這時,我才明白,到姐家了。村子是黑的,院子是黑的,姐家的門窗也是黑的。
外甥撥通了手機,手機里說,門沒鎖。
姐家的門是雙扇門,外甥拉開了右邊的那扇門,我跟著進屋。姐夫拉亮了房間里的燈,他已坐了起來。姐在姐夫的里手,姐的眼睛還迷迷糊糊著,仿佛很難睜開。
外甥在路上已經(jīng)說了,他媽媽生病了,昨晚發(fā)了一夜的燒。他爸爸在外面干活,姐燒到半夜,受不了高熱的炙烤,不知道怎么克制,就急急地給姐夫打電話。半夜里,沒法趕回的姐夫又急急地給外甥打電話。結(jié)果,一家三口,三只羊(他們的屬相都是羊),三顆心牽系在一根繩上。
外甥安排,讓爸爸天亮后務必放下手中的活,回家?guī)寢屓タ床 ?/p>
我問姐,好些了嗎?好些了,今天早上起,熱就退了,一天也沒起熱。上午吊了半天水,好多了。
明天還要吊嗎?要,要吊六七個小時呢!姐夫答。
說是什么病了嗎?
貧血,感冒。
媽,我年前買給你的阿膠,你怎么不知道吃呢?
那個你媽吃不習慣,我買的棗子,你媽也沒吃?。∧憬憔褪沁@樣,吃稀飯時多,吃營養(yǎng)品時少,她總說不習慣,又嫌費事。我們又都忙,家里沒閑人,你姐一個人守家,中午她圖省事,就熱一碗早上剩的稀飯,將就一下。晚上孫子從幼兒園回來,還好一點。她不吃,也得燒給孫子吃。
我,哪有啊!惺忪著睡眼的姐,囁嚅著,有點難為情的樣子。
當我再次走進外甥新房旁,那間二樓小屋,腦海里突然又回到了一年前。還是這個房間,還是這張床,房間里的陳設(shè)除了桌子上多了幾層灰塵,便沒有改變。
只是,這一晚,我睡得尤其的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