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杭州說“上到江頭,下到湖墅”,也是各有側重的。有的指城河,有的指鐵路(老江墅線),也有的指老杭城范圍,也有專用來說跑碼頭的人。如此的容量,老杭州也就有了“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可能了。要是就勢說開去,幾萬字都打不住。只能“因陋就簡”。
“江頭”,城南沿江一帶,也稱“江干”?!昂?,概念大了,以前指運河的北新關(現大關橋略北)往南,直到左家橋一帶。開埠以后,這概念又往北延伸到了拱宸橋。清時的《勷善征信錄》,就有“上江滸、下湖墅”之說,這也是杭州“商埠文化”的濫觴。
北新關,不僅關卡一個,也是明、清時賦稅機構所在,人稱“大關”。杭城的“十門六關”(十座城門,及東新關、打鐵關、觀音關、八字關等稅收關卡),都有北新關署派駐的稅役。江干碼頭的“城南務”(稅站),為了防潮汛,允許船只先行起塘(翻塘進入內河),但船家必須拿了稅站的“起塘小票”,次日到北新關署上單納稅。稅單一式“三連(聯(lián))”,一連交關署“船柜”納稅,一連交關卡兵丁核對,另一連作為船家憑證。
關署為啥設在湖墅,而不是廣袤的錢塘江邊?也許,運河所系的下三府之地,歷來富庶,廣貨、洋貨,也順水北來輾轉經此。錢塘江上游再廣袤,除了西面的徽商,南去的水系都是窮鄉(xiāng)辟地。而徽商為避潮水險惡,大多是走杭徽古道一路,賦稅遠沒有湖墅重要。
湖墅有過媽祖廟,在大夫坊,如今倉基新村的馬路西面。媽祖廟往往建在大海之沿,神氣“罩”著一方“靠水吃水”的人??梢?,早先湖墅的顯赫。越人孔武,善打家劫舍,到了這田地,也只有乖乖地穿街過巷,“上到江頭、下到湖墅”去關署了。陰雨風霜、低頭哈腰,跑著跑著,見識多了,“盛世”看遍了,有依仗了,幫會就在“埠”中產生了。
幫會好漢并不都是臂刺青龍之人,最初是苦人一幫。清雍正年,北方有數百犯人來杭“充軍”(發(fā)配苦役)。這些“好漢”,多在荒涼的江涂,背纖、扛木排。也各有“某某道”之分,估計也唱過“大河向東流啊,天上的星星朝北斗”,各有“主心骨”。“道”是清初的行政區(qū)域,犯人的來源地區(qū)也就分得明顯。六十多年前,“海月橋山貨淘”“閘口水河淘”,雖然已經是以貨物和流水區(qū)分了,可還是能看到“dao”音的延續(xù)。
直到1947年,“市府”一聽湖墅幫會,腦袋都會嗡嗡發(fā)大。那年9月,“喻鄭埠”為爭奪卸貨,“四百人”大“斗毆”,血肉橫飛?!笆懈迸c“警署”經“再三調解”(注意,只有“調解”),《申報》才稱:“拖延一年之糾紛,始告解決”?!坝鬣嵅骸?,即老大關橋碼頭,這也是幫中喻姓與陳姓的一次火拼。
這么累贅的鋪陳,只是為了說明,若僅僅說一些陳年舊事,“上到江頭、下到湖墅”是不為老杭州津津樂道的。說著說著,如同狗啃骨頭,貓偷魚,泛指了,常用來說那些整日奔波而沒有正經工作的人了:“兒子啊,你再不好好讀書,只有‘上到江頭、下到湖墅’跑碼頭去了!”
五十多年前,“跑碼頭”的好漢,大多斯文得像文化人了。有衣袋上別一支刻鋼板蠟紙的鐵筆,“雷鋒”似的攬了外地游客的鋼筆,潦潦幾劃,刻畫一個“三潭印月”,再有些添“留念”的字樣。然后,伸手,說要幾毛錢來。也有竹子、簧片,做出簫似的簧管,蘇武牧羊似的在風景區(qū)悠悠揚揚吹,賣一支是一支。
肯吃苦的,再窮也有餓不著的。那一年我去六和塔江面游泳,走過寬寬的灘涂,進入渾濁泛黃的江水,在水沒頭頂處,有摸黃蜆的。我踩腳一試,全是硌腳的黃蜆啊。憋一口長氣,一個猛子下去,就是一大捧。我褲腳扎住,裝了十幾斤,用一輛破舊自行車駝回。記得那一天,我老子吃得嘖嘖有聲,最終的意思:“不準再去了”。窮歸窮,但“上到江頭,下到湖墅”這一條路,我老子還是擔心17歲的我會就此步入,樂此不疲,無法回身,最終成了賣黃蜆的人。
如今,“上到江頭、下到湖墅”一說,多少仍有點出苦力、掙快錢的意思。但在老杭州的口中,依然不是一個褒詞。好像是錢镠販私鹽,一支兩頭尖尖的鐵頭扁擔,挑著挑著,就出息成了一個吳越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