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潔
葛兆光《余音》被定義為“學術史隨筆選”,全書收錄了二十多篇文章,這些文章涉及十六位已逝的學者,他們中既包括像王國維、陳寅恪、顧頡剛這樣今天的讀者早已耳熟能詳?shù)拿?,也有不太被人們所注意的、或者說僅僅在專業(yè)領域為人所知的楊文會、沈增植、袁同禮這樣的學者。這些學者所處的時代如果以時間為順序,從最早的楊文會(1911年去世),到離我們最近的朱維錚(2012年去世),前后恰好是一個世紀,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葛兆光先生有意為之,但這倒是可以作為討論這本書的一個有趣的切入點。
今天,在許多關于“民國”或者“民國學者”的表述中,總是會有意或無意地與諸如“國學大師”“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西南聯(lián)大”這些同樣時髦的詞句聯(lián)系在一起,論述者多半抱著一種仰視的心理去看待那一代學人,仿佛那是一段不可復制的燦爛時光,那是一群不可超越的文化巨人。我好奇并且關注于他們的思想、學問、風度、人格以及一生的遭遇,想要了解他們在那個時代所體現(xiàn)出來的某種“精神”。問題是,這種被今“精神”的實質究竟是什么?它之所以會在那個時代產生的原因又是什么?
關于民國和民國文人想象在一些人眼里是一個不證自明的結論,這種想象背后所隱含的諸多因素似乎是可以被忽略不計的,我們只需要認同一種純粹而可貴的精神。但這恰好是我一直以來的疑惑,民國文人與他所身處的時代究竟是什么關系,文人與做學問本身又是什么關系,在這本《余音》中,葛兆光先生的一些觀點倒是給了我不少的啟發(fā)。
陳寅恪在為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寫審查報告時,曾經(jīng)說到:“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但究竟什么才是“了解之同情”呢?關于王國維之死,在那篇《陰晴不定的日子》里,葛兆光用一種類似文學敘事的手法從多角度還原了王國維自殺那一天的歷史情境,文章沒有給出什么結論,但讀來反而使人更覺如置身其中,我想選擇這樣的寫作手法或者敘述視角,也許本身就是一種“了解之同情”。
而葛兆光先生在談到與王國維同時代的沈增植時,也做出了一個很有啟發(fā)性的評價,他認為像沈曾植、王國維這種在當時被許多人視為“遺老”的學者,其實“未必特別重視一家一姓的天下更替”,他們之所以“依戀舊朝,更多的是一種對傳統(tǒng)生活、秩序穩(wěn)定的期盼”,他們“倒是更關心他們獲得價值與尊嚴的文化傳統(tǒng)的興亡”。他們所遭遇的不僅僅是政治和社會格局的轉變,同時需要面對的是一種文化上的身份危機。
從鴉片戰(zhàn)爭敗于西方開始,中國的讀書人身上似乎總有一種壓抑的悲涼之氣,也總是有一種臥薪嘗膽的耿耿于懷,更不用說西學東漸之后,許多讀書人開始“別求新聲于異邦”,這也許才是那個時代許多知識分子求學之時的真實心境,并且由此在他們身上產生某種溢出學問框架之外的使命感。
大批學子負笈海外,對今天的我們而言早已司空見慣,甚至是值得夸耀的。但在那一代人眼里,則近乎是一種恥辱。這種亟待洗刷的恥辱感,是當時許多讀書人的普遍心理,這也使得陳寅恪他們始終堅持認為,讀書人在研究學術問題時應當“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這種對于本國文化的重視,不是抱殘守闕、妄自尊大,而是基于對于本民族的文化自信,也唯有如此,一個危機重重的古老民族才有可能重新振興。
今天,我們常常形容那一代的學者是“學貫中西”,但他們扎實的舊學功底正來自于他們后來所否定的舊時的教育制度,他們無意中受惠于私塾的,不是簡單地背誦幾首詩或者幾篇古文,而是一整套基本的學習方法,西學對他們的影響,除了提供一種更為開闊的視野,更多的可能倒是反過來建立了一種參照。晚清到民國的學術轉型,背后所連帶的其實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向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轉型。社會階層的改變,以及20世紀初即已形成的以實用主義為內核的社會主流價值觀,使得那一時期的知識分子不得不重新認識自己的社會地位,審視自己的社會價值,他們需要在時代的轉折點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而這個位置,常常決定了他們對于外部世界的態(tài)度。
但是在這里我想進一步討論的,其實是讀書人如何處理自身職業(yè)與所學專業(yè)的關系。就人文學科而言,絕大多數(shù)人在大學里所選擇的專業(yè),并不會決定他們走出大學之后的人生,許多人需要的只是一個學位、一張文憑。做出版,追求的是大多是經(jīng)濟效應和市場的熱度,學術出版之路常常孤獨而艱辛。我始終覺得,在今天,作為一個讀書人,尤其是有志于做出版的人,我們時時刻刻都需要面對兩個維度的問題:縱向上來說,前輩學者的研究成果既已為我們掃清了障礙,開拓了視野,只有基于對本國文化傳統(tǒng)的繼承與了解,“創(chuàng)新”才不會是空中樓閣。但同時,他們也為我們留下了困難與挑戰(zhàn),我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且不要說超越他們,如何讓自己不從肩膀上掉下去,能夠與他們保持在同一基準線,就已絕非易事。而橫向上來說,我們需要處理的,則是自身和我們所處時代之間的關系,這也許比前者更困難,因為外部世界的誘惑太多,看得見摸得著的利益太多,而學術之路的回報又太少。做學問、做出版,其實需要有成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恒心、勇氣和準備。
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如果說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職業(yè)的存在都是為了“有用”的話,那么無用之用,可能才是源遠流長的學術精神得以延續(xù)的根本所在。
一時代有一時代之風氣,今天的研究者,無論是視野還是資料,其實都比一百年前更開闊、更豐富,從出版的學術研究角度來說,在純技術層面上我們的學術“效率”應該遠遠超過我們的前輩。也許我的這些想法太膚淺也太天真,但我始終相信,總有一些人,可以在自己身上,超越這個時代,愿意甘于寂寞,去做一些“無用”的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