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枝,本名石延平,1984年生。蘇州大學中文系本科,南京大學古代文學碩士。著有散文集《八九十枝花》《燕子最后飛去了哪里》等。
小的時候,我和妹妹幾乎沒有書看。
沒有課外書,能看的不過是自己的課本。語文書在新學期發(fā)下來的頭兩天就被翻完了,先把喜歡的古詩背一遍,再把喜歡的課文看一遍。古詩寥寥無幾,實在是太少了,課本很快被翻完。姐姐們念初中,我們看完了自己的課本,就把她們的課本也拿來看。喜歡并能看懂的篇目有限,且過不了幾天,姐姐們的課本也都看完了。
偏偏鄉(xiāng)下沒有別的娛樂,假如不用幫家里做事,我們放學以后的時光就是瞎玩。
在這種條件下,若想要看書,就只能趁著到親戚家或者村子里的其他人家去玩的時候,找一找有沒有喜歡的書可看。能找到自己喜歡的書其實很難,村子里都是種田的人家,念過書的大人實在是太少了,家里有書的就更少。我的二姨父那時是村里小學的代課老師,家里難得有幾本書,我們逢年過節(jié)到二姨家去玩時,總是很高興,因為又有書可以看了。我們一到二姨家,就跑到她家的紅色木頭箱子里去翻,箱子里有幾本破破爛爛、缺頭少尾的書。我們曾在那里找到過只有第一冊的《薛平貴征西》和《水滸傳》,然而這些書我們都不愛看,我們喜歡看的還是《岳云》《舌戰(zhàn)群儒》這樣的小人書,百看不厭。岳云舞一雙如意錘,武藝不凡,因為擔心父親的安危,日夜兼程,奔赴兵營,這樣的忠孝節(jié)義、年少才俊,那時候我很喜歡。可惜翻完一本之后,就不知道他接下來還會遇到什么危險了。那時也有《中學生語數(shù)外》之類的雜志,零零落落一兩本,大概是學校訂的,我們找到了,就把里面關于語文的內(nèi)容挑著看完。其中有學生作文和書的節(jié)選,偶爾看到詩詞賞析,便默默地記在心里。
等到上初中以后,大姐在外地工作,偶爾給我們買書寄回來,但也只有很少的幾本——一本《古希臘神話》、一本《古羅馬神話》、一套硬殼精裝的《堂吉訶德》、三冊青色書皮的《平凡的世界》。俄狄浦斯王的遭遇我懂得了悲傷,特洛伊戰(zhàn)爭使我明白了殘酷。我不喜歡宙斯,也不喜歡赫拉、阿波羅和雅典娜——我感覺古希臘的神祇不像我們神話里的神仙,他們像人一樣自大而自私,為了究竟誰美一點這樣的小事,竟然引發(fā)人間的戰(zhàn)爭。俄狄浦斯王又有什么錯呢?他只是無法逃離自己自一出生時就注定的命運。等到發(fā)現(xiàn)《古羅馬神話》只是把《古希臘神話》里的人換了個名字重講一遍,我們就對它失去了興趣。那時我看不大懂《堂吉訶德》,然而在他大段大段瘋狂的言語中,也感到了嚴肅的奇異和思辨的美感。那時候我們很喜歡《平凡的世界》,大概是感覺自己家也如主角家一般貧窮,便有一種感同身受的自憐在里面。這套書后來被爸爸借給了一個村委會書記,再也沒有要回來。
有一回我們?nèi)ム従蛹彝?,在她家的樓頂上撿到一本紙頁已?jīng)焦黃的短篇小說集,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扔在那里,被雨水浸濕后又被太陽曬干,脹得如同云片糕一樣厚。這本書沒有封面,也沒有封底,我們蹲在樓頂上看了一會兒,覺得很有意思,想把它借回去看。鄰居擺擺手說:“不要了!送給你們吧!”等到幾年之后我念了大學,我才反應過來,那是一本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百花文學”作品集,充滿那時主題先行的意識形態(tài),然而在生硬的外殼下,仍然有一些柔軟的、充滿人性的東西被溫柔地包裹在里面。我記得那里面有宗璞的《紅豆》,其中的人物江玫,自然是選擇了“正確的”“革命的”道路,然而在當時,我未嘗不為那收在小小的黑絲絨盒子里的兩顆珠圓的紅豆而感到愛情的憂愁與悵惘。
實在沒有書看的時候,爸爸抽屜里的《農(nóng)村百事通》我們也拿出來看,上面寫技術(shù)先進的農(nóng)民怎么種菜、怎么養(yǎng)豬,我們也看得津津有味。高中畢業(yè)那年的暑假,我在家里等著不知何時會來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有一天,村子里的小姑娘來找我玩,帶來一本薄薄的《邊城》。那時候?qū)W校的課本里沒有沈從文的文章,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是打開看了一點,便被它所吸引。那個夏日的午后直到黃昏,我一直躲在樓上那間因為西曬而格外悶熱的房間里,一口氣把它讀完了。這本小說里所寫的翠翠的種種隱秘的心情,我很能理解,并與自己那時候的心情進行對照。小說里關于清麗的初夏到盛夏時南方景物的描寫,則與我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極為熟悉的夏天的一切特征相符合:風吹過時蓬松作響的毛竹林,午后的雷雨,黃昏時桃花色的薄云,夏夜如銀子般遍地的月光,黑夜中閃著藍光的大螢火蟲,繁密如落雨的蟲聲。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原來有這么美麗的小說,心里喜歡極了。故事將終時,夜里下起巨大的雷雨,翠翠在黑暗中發(fā)抖,祖父起來把一條布單搭到她身上,說:“翠翠,不要怕!”翠翠說:“我不怕!”其實她想說而未說出口的是:“爺爺,你在這里我不怕!”讀到這里,我不知為何忽然大哭起來。雖然從小便熟悉那醞釀了大半天傾盆而落的夏日雷雨的威力,漆黑的夜里炸雷仿佛隨時會將屋脊掀翻,像連小孩子的魂魄都要擄去,然而我那時的哭泣卻并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近于直覺地感到一種被夏天沉悶的空氣和轟隆的雷聲壓迫住的巨大傷悲。翻到背面的那一頁,祖父果然在雷雨將息時死去了。
這本小說在我心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我上大學讀了中文系以后,現(xiàn)當代文學的老師一講到沈從文,我就到學校圖書館里去找了他的其他書來看。我先是看了著名的《從文自傳》《湘行散記》《湘西》和其他一些小說集,他那些優(yōu)美的文字所包含的深切悲憫,讀來使人憂愁。不久后《沈從文全集》出版,圖書館訂購了前17冊(文學卷),因為這套書非常貴重,所以不予外借,我們只能在樣本室里翻閱。有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到圖書館的樣本室里坐著,一冊一冊地看。大學里逃課的日子,很多都在圖書館的樣本室中度過了。來看這套書的同學很少,書架上整齊的兩排,常常只有我拿的那一冊的位置是空的。我守著書本,如同守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心里十分溫柔。
漸漸看得多了之后,我也開始學著寫一些小說。在那之前我偶爾寫一些東西,都是當時流行的“新概念”作文大賽風格的愛情小說,散發(fā)著青春期旺盛的荷爾蒙氣息,此后,我才開始試著把筆伸向自己從小就熟悉的鄉(xiāng)下,將自己童年與少年時期難以忘卻的故事寫下來。作品自然都寫得十分幼稚,從題材到語言,都有著很重的模仿的痕跡,然而這大概就是我寫作的開始。因為課業(yè)的關系,那時我也讀了許多其他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但我最喜歡的作家,都是與沈從文同一流派的“京派”作家,周作人、廢名、汪曾祺,等等。我在文學上的偏好與口味,大概在那時就已經(jīng)定型。大學畢業(yè)后,有一兩年時間,我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員。一方面覺得自己的工作毫無意義,想去繼續(xù)讀書;另一方面卻又做不到真正努力去準備考研。在那尤其茫然灰暗的時間里,我也曾假裝給沈從文寫信,內(nèi)容是關于自己的日常生活和消極的情緒。那是在年輕的時候才能做出來的舉動,現(xiàn)在的我完全不能想象自己曾有過那樣充沛而無處發(fā)泄的情感。等我終于回到學校讀研究生以后,有一天我想給自己起一個更容易叫的網(wǎng)名,便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取了“沈”這個姓,又因為自己喜歡書和植物,而取了“書枝”這個名字。用著這個網(wǎng)名,我算是真正開始走上了寫作的道路,寫出了更多的東西。幾年后,我的第一本和第二本書出版了。這樣的事,是18歲時在悶熱的房間里第一次讀沈從文的書的我永遠想象不到的,這大概正是文學珍貴的機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