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之允
揚·維米爾(Johannes Vermeer,1632~1675)被譽為荷蘭黃金年代的“繪畫三杰”之一。和倫勃朗、哈爾斯一樣,維米爾經歷了荷法戰(zhàn)爭所帶來的“災難年”(1672),荷蘭的藝術市場被戰(zhàn)爭幾近摧毀之后,他也離世,年僅43歲。在接下去的兩個世紀中,維米爾都默默無聞,直到19世紀下半葉現代主義繪畫興起之后,他的藝術價值才被重新評估。
和倫勃朗不同的是,維米爾的傳世作品非常稀有,現在公認的真跡只有34幅。這不僅是因為他早逝而藝術生涯時短,還因為他創(chuàng)作頻率不高,在去世的時候留下作品也就40余幅。
維米爾是否可以歸屬于純職業(yè)畫家也很難說。雖然早在1653年,剛20出頭的維米爾就在家鄉(xiāng)代爾夫特的圣路克行會獲認證為繪畫大師,而且多次被選舉為畫家行會會長,但現在沒有證據表明他能純粹靠自己的創(chuàng)作營生。被選為會長,一方面是他畫技出眾,足以讓普通畫師信服,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當時代爾夫特很多畫家都跑到了更能發(fā)揮他們才藝的阿姆斯特丹。維米爾的父親是一個絲織品商販,兼營旅館飯店,維米爾從他那里繼承了畫廊業(yè)務?,F存文獻表明,當時有法國貴族曾造訪維米爾的居所,驚訝地發(fā)現這位繪畫大師的工作室里并沒有擺放他的親筆畫作,卻掛著別人的作品,因此很有可能維米爾的收入主要來源并不依賴自己的作品銷售。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他完整作品的創(chuàng)作效率和達·芬奇一樣低。而和達·芬奇不同的是,維米爾甚至沒有留下任何素描,這給他的生平和藝術又添加了一分神秘感。
維米爾的藝術非常獨特,雖然從題材角度考量基本上都是人物畫,但他的人物畫既非正統(tǒng)的肖像畫,也不是宗教畫,更不算歷史畫。其中一部分可以算是面容畫(tronie,一種定格的表現夸張表情的面相繪畫),另一部分是按靜物的手法和意識繪制的室內場景人物畫。也就是說,維米爾筆下的人物很多都不表現具體人物的性格,只為繪畫的意象服務,有一種朦朧的詩意和雋永的情調。
維米爾并沒有給后世留下什么精彩的故事和生平?,F在藝術史家要了解他,除了通過他那為數不多的作品以外,就是從地契、婚證、破產記錄中得到一些鳳毛鱗爪。當時拜訪代爾夫特的法國貴族有一則筆記寫道,維米爾的畫作被一位面包師收藏,價值600里弗爾(Livre),這讓法國人感到震驚,因為畫中僅有一個人物,這樣的規(guī)格在他心目中只值54荷蘭盾(大概是60里弗爾)。后世藝術史家推測,這位面包師可能是以投資為目的而出高價收藏這幅畫的。當時的荷蘭已經孕育出了現代金融體系的雛形,把可量化的資產擴展到了期貨領域。世界最早期的泡沫經濟就出現在荷蘭,郁金香狂熱于1637年達到頂峰并崩塌。但其后背景正是荷蘭強大的國際商貿壟斷,特別是國際奢侈品商貿,包括藝術品和香料。當時荷蘭一個工匠年收入為250荷蘭盾,600里弗爾大約是普通人三年的收入。維米爾同時代的畫家哈爾斯,單幅肖像報價60荷蘭盾,這才符合法國貴族的評估,即市場正常價。而維米爾同樣規(guī)制的畫作價格竟然是哈爾斯的10倍,這不得不讓人瞠目結舌。
維米爾在世時,畫作為什么如此昂貴?如果他的畫作真像面包師所認為的那樣奇貨可居,為何他在世的時候并沒有售出多少?又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的遺孀不惜個人破產也想把維米爾的作品全部收集在家中,而不是把剩余的20多幅畫拍賣出售?事實上,維米爾的兩位主要贊助人(包括那位面包師),也到死都沒有出售維米爾的畫。
從這些留存下來的線索來分析,維米爾的畫在17世紀很可能有價無市,并不流通于藝術市場,而是一種投資手段。
荷蘭是藝術品市場金融化的先驅,繪畫和郁金香一樣,可以拿來集資、投資和對沖。新興的新教商人階層也不用為天主教會負擔繁重的捐獻和賦稅,于是多余的流動資金流向了世俗消費——倫勃朗、哈爾斯和維米爾的畫作就屬于世俗消費品。而維米爾的畫價在投資者(兩位贊助人)眼里也許存在著很大的升值空間。維米爾是代爾夫特的繪畫行會會長,他的畫價必然是當地第一梯隊的;其次,維米爾作品使用的顏料都是異常昂貴的,也就是說作品成本就很貴。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維米爾作品被記載的時價是哈爾斯的10倍。
維米爾,《坐在維金納琴旁的少女》,約1670~1672,布面油畫,25.5厘米×20.1厘米,美國萊頓收藏
維米爾,《窗邊讀信的少女》,約1659,布面油畫,83厘米×64.5厘米,德國德累斯頓歷代大師美術館
維米爾,《戴紅帽的少女》,約1665~1667,布面油畫,22.8厘米×18厘米,美國華盛頓國家美術館
維米爾,《倒牛奶的女仆》,約1660,布面油畫,45.5 × 41厘米,荷蘭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
1904年,《坐在維金納琴旁的少女》為英國貴族兼政要阿爾弗雷德·貝特(Alfred Beit)收藏。貝特收藏了不少荷蘭大師的畫作,他還有一幅維米爾的《有女仆相伴的寫信少女》,1974年被愛爾蘭共和軍武力劫走過,現在由愛爾蘭國家美術館收藏?!蹲诰S金納琴旁的少女》本來被認為是維米爾的真跡,然而在20世紀中期,出現了荷蘭假畫大師漢·凡·米格林(Han van Meegeren)所引發(fā)的偽作丑聞之后,該作品由于其普通的品相,并且沒有維米爾的簽名,也被認為是一幅偽作。后來貝特家族把這幅作品轉手給了洛林男爵(Baron Rolin),洛林在1993年請求蘇富比拍賣行對畫作進行了一次系統(tǒng)的認證。
蘇富比通過現代科技手段論證,得出這是維米爾真跡的結論:這幅作品的布料紋理與現藏盧浮宮的維米爾的《蕾絲制造者》一致,應該是來自同一匹畫布。油畫的打底色層與英國國家美術館藏的維米爾的另外兩幅真跡相似,因為X光掃描顯示畫布上也有一處針孔,是畫面的消失點——維米爾習慣使用針孔和線,來保證繪畫透視效果的精確度。再有,通過顏料成分的分析,發(fā)現該畫使用了昂貴的佛青色來調和成畫面中墻壁的顏色,而維米爾是為數不多的在當時敢于使用這種昂貴色彩的畫家。陰影部分所使用的土綠也是維米爾所慣用的色譜。此外畫中所使用的鉛錫黃顏料,在18世紀以后就不再是藝術家能夠研制和購買的顏料了,因此可以證明這不是19、20世紀的偽作。鑒于維米爾在17世紀以后就淡出了藏家的視野,直到19世紀中葉才引起藝術界的重視和推崇,因此在17、18世紀用昂貴顏料來制作一幅不值錢的維米爾畫作,其可能性微乎其微。從時裝的角度來分析,畫中主人公的頭發(fā)樣式約流行于1670年,和《蕾絲制造者》的時間相符。
2004年,洛林的繼承人通過蘇富比以3000萬美元的價格出售了這幅畫,現在由美國慈善家托馬斯·凱普蘭創(chuàng)設的“萊頓收藏”擁有。
維米爾,《繪畫藝術》,1666~1668,布面油畫,120厘米×100厘米,奧地利藝術史博物館
維米爾,《有女仆相伴的寫信少女》,1670~1671,布面油畫,72.2厘米×59.7厘米,愛爾蘭國家美術館
維米爾室內場景作品中,樂器與少女的搭配描繪彰顯了視覺與聽覺審美的交相輝映。少女韶光、余音繞梁,加上玄秘的黃藍冷暖搭配,使得時光的一瞥在瞬間凝固,永恒流傳。雖然有研究表明,維米爾的透視法借助了當時荷蘭領先于世界的早期光學鏡頭(凸透鏡、反射鏡、暗箱配鏡),甚至有些地方的刻畫忠于鏡頭的缺陷,留下了色差、形變等光憑肉眼觀察很難覺察的一些光學瑕疵,但是維米爾的構圖、道具構思和色彩調和并不是機械復制暗箱反射的影子。場景中的光影多變而不凌亂,人物姿態(tài)雋永而不做作,首飾珠寶熠熠生輝,但又不落俗套。如果維米爾沒有高雅的志趣和對完美的追求,我們就不會看到《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繪畫藝術》《倒牛奶的女仆》等看似小品卻永恒經典的畫作了。
維米爾的作品不僅折射出了荷蘭黃金時代,全球化貿易所帶來的物質豐饒,還反映了人們對精神世界的探索和追求。
他畫作中高亮的部分都使用了直接點彩的手法,寥寥數筆,就使得畫面充滿了活力和光明。他對色彩的運用也達到了化境。代爾夫特是中國青花瓷器的集散地,當地的代爾夫特青白陶以仿制中國青花瓷而聞名于歐洲。維米爾習慣使用昂貴的佛青色,固然和歐洲繪畫傳統(tǒng)中對珍稀的圣母藍的使用有關,但與荷蘭當時引領的中國時尚也相關。在荷蘭黃金時代前期就有魯本斯這樣的藝術大師通過與訪華耶穌會士的交談,開始探索中國人的審美與色彩。荷蘭人更是通過與中國和日本的貿易,向歐洲引進了大量東方風物。法國國王路易十三從小就會去荷蘭人的商店里選購新奇的中國物品。著名的紅衣主教黎塞留更是收藏了大量的荷蘭繪畫,以及400余件中國漆屏風、漆床和瓷器。1655到1657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派出使團訪問中國,隨團畫家喬安·紐霍夫沿途繪制了150余幅版畫,并于1665年在阿姆斯特丹出版。維米爾畫作中有穿著日本服飾的科學家和帶中國斗笠的女子,這些都反映了當時荷蘭與中國的文化交流。
更有意思的是,維米爾是天主教徒,而當時代爾夫特是基督教的新教占統(tǒng)治地位,壓制羅馬天主教的勢力,天主教徒有信仰的自由,但其公民權是不完整的,因此很多政治層面的公職都與二等公民維米爾無緣。但當時與中國接觸較深的西方組織卻是天主教旗下的修道團體耶穌會,在維米爾繪畫活躍的時期,耶穌會在代爾夫特設立了分會。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表明維米爾與耶穌會有聯系,但是考慮到維米爾的信仰,與他在“災難年”之前詭異的收入來源(不怎么出售畫作,卻能保持良好的借貸信譽),很有可能,耶穌會也是維米爾的贊助人。維米爾昂貴的繪畫材料來源,也許就可以解釋得通,因為耶穌會在藝術全球化的初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比如他們培養(yǎng)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創(chuàng)作宗教藝術,同時也采用相對靈活的本土化政策,包括本土繪畫材料和圖樣的運用通過耶穌會的傳播網絡在世界范圍流通。當然,這些只是大膽的歷史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