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展飛
夜觀星象,卻聞一池蛙唱。神蹤仙跡,又如何,分辨鳥語花香。心亂正似,落塵戲場。向疏疏枝影,見月似盤,夜未央。悄立微涼,清露霑衣裳。自知糾結(jié)柔腸,枉論斷天下,決廟堂。唯恐韶華如水,不肯多顧伊人,烏絲添霜。淺了梨窩,瘦了肩膀。
光陰荏苒,不覺間,忽忽十年過去。這日正是三月三,神仙島陽光熙暖,照見一個少年在海邊游水戲耍。岸邊的礁石上,倦坐著一個瘦黑老者,正笑吟吟地望著水中的少年。那少年高大俊美,英氣勃勃,便在嬉笑之間,自有一種迥異常人、肆意狂放之氣。那老者卻一臉病容,似是十分怕冷,雙手籠在棉衣袖子里。那少年鉆入水中,過了好久,冒出頭來,甩去頭臉上的水珠,猛見老者微微發(fā)抖,說道:“爹,你回屋子去吧,海邊冷得很!”
老者搖搖頭,嘆道:“想當年,你爹一身好水性,曾經(jīng)在渭水單刀殺蛟,在東海赤手捉鰈。如今雖然不敢下水了,但看著我兒子玩水,可也高興得很。不冷,不怕冷。”
那少年微微一笑,說道:“好吧。別到時凍著了,我媽怪我不好。”
老者搖頭笑道:“不會,不會。”也不知他是說不會凍著,還是這少年的母親不會怪罪。
這父子兩個,正是吳土焙與他的兒子吉哥兒。吉哥兒早已有了大名,叫做吳朗。為他取這名字的,是白蓮教教主的孿生姐姐唐奇兒。唐奇兒與方升早結(jié)為夫婦,還生下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取名方皎,小名便就著這個“皎”字,叫做嬌嬌。
方皎取名之日,阿依古麗請?zhí)破鎯簽榧鐑阂踩€名,唐奇兒笑道:“妹妹為皎,取意皎皎月華,那哥哥便叫朗吧,取意朗朗乾坤?!眳抢实拿志退愣讼聛怼0咨徑躺舷伦R得他的,都愛叫他一聲朗朗。
吳朗在神仙島一天天長大,十多年來,未離開此地半步。那神仙島雖去大陸不遠,然而明朝的禁海令多年沒有多大變化,白蓮教行事又極為隱秘,從無人帶他去過陸上。他身形高大,力大過人,拜了呂洞賓、何仙姑二人為師,然而生性頑皮,學武卻并不如何用心。整日里摸蟹撈蝦、射鳥捉魚,日子過得逍遙快活。
吳土焙身子有病,不能劇烈活動,畏寒懼暑,一年年老去,雖是三十六七年紀,看起來卻像年過半百,每日里最舒心的事,便是看著吳朗長大。對這獨生兒子的情感,當真無與倫比。一直等吳朗玩到天色黑透,方攜著兒子回家。吳朗十四五歲,卻已高出吳土焙近半頭,光著膀子,肩上背著一個網(wǎng)兜,滿裝著鮮貝,踢踢踏踏,朝島北的住處逕行。
爺兒倆回到家中,吳朗將網(wǎng)兜朝屋中一扔,叫道:“媽,做什么好飯?我餓得很啦。”
阿依古麗從里屋走出,笑道:“這半宿才回來,能不餓么?孩子瘋,當?shù)囊膊皇⌒模 笔岸蕹鲆煌敫刹?、一個咸碟,另有一籃玉米面窩頭。吳朗早搶上飯桌,坐下便吃。
阿依古麗道:“你們兩個先吃著,我把這些蛤蜊煮個湯來?!?/p>
吳土焙道:“那得叫呂師兄、何師妹來一起嘗嘗?!?/p>
吳朗喜道:“叫師父來吃飯么?我去!”扔下筷子,便向門口沖去。
阿依古麗道:“慢點兒!這孩子,就一盤蛤蜊,可怎么好待客……”吳朗卻早已去了。
那神仙島上共有八位島主,張果老已經(jīng)去世數(shù)年,鐵拐李、漢鐘離等人在內(nèi)陸未回,島主只剩下呂洞賓、何仙姑兩人。呂洞賓、何仙姑成婚之后,獨居島北一處小樓之中。
其時白蓮教諸路人馬大多潛回大陸行事,神仙島的居民,多半是教中的老弱病殘,晚上都睡得很早。吳朗到了兩位師父所住的望濤小樓,卻見里面沒有燈光,心道:原來兩位師父已經(jīng)睡了。嘿嘿,只能怪自己沒口福,可別說我沒來請你們。正想轉(zhuǎn)回,忽聽得小樓上隱隱傳來一聲呵斥,雖然低促,但聽來極是嚴厲。
吳朗暗暗好笑:不知是男師父收拾女師父呢,還是女師父收拾男師父?只因聲音傳自樓上,卻是沒能聽得真切。他頑皮心上來:兩位師父人前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原來背地里也吵架。哈,這可跟我爹娘差不多。不知他們?yōu)槭裁礌幊常孔笥铱纯礇]人,抄到小樓后墻,沿墻攀上。那小樓是用島石壘成,墻面坑洼,他爬起來,輕而易舉。
他剛接近小窗,卻聽一人沉聲道:“不行,斷乎不行!”
正是呂洞賓。吳朗一個激靈:到底是師父,我剛一上來,就被發(fā)現(xiàn)了!一吐舌頭,已經(jīng)打定主意:我跳下去繞到前門進去,就對師父說看到后窗頂上一只信天翁壘窩呢,準備給它搗下來。師父一向知道我頑皮,自然確信無疑??刹荒茏屗麄冎牢蚁胪德牐Q探別人秘密乃是江湖大忌,師父可不輕饒。
他念頭沒轉(zhuǎn)完,只聽一人厲聲道:“你敢違抗教主的命令么?”聲音是個男子,卻不是呂洞賓。
吳朗驚奇至極:是誰,黑燈瞎火的,到兩位師父的房子里訓人?
只聽呂洞賓沉聲道:“當年教主已經(jīng)答應過,將他一輩子囚禁在地牢之中,沒說要殺他。你沒有教主的手諭,讓我怎么相信你?”
前頭那人哼了一聲:“你把那地牢的鑰匙給我,我自己去辦這件事。”
呂洞賓道:“那也不行。艾先生,你是本教的白虎旗使,教中規(guī)矩,自然應比在下更清楚?!?/p>
吳朗暗道:艾先生,白虎旗使,莫非是指點江山書生艾風嗎?常聽人說他武功多么多么厲害,我小箱子里的一把長命銀鎖,據(jù)說就是他送我的周歲生日禮物。可這人是什么樣子,從來沒見過。他到神仙島上來做什么?他讓呂師父干什么事?呂師父好像不太服。哈,呂師父表面上看起來和氣,骨子里卻硬得很。他不服的事,估計這位艾先生勉強不來。
只聽艾風道:“教中規(guī)矩,便是尊卑有別、上下有節(jié)。你們不過是青龍旗下兩個小角色,我身為白虎旗使,正應該管教你們!”聲音頗是嚴厲。只聽一個女子冷笑一聲,笑聲不高,沒有刻意,但不屑之意甚明。
吳朗暗道:女師父也在。嗯,女師父口頭便利,和男師父可不一樣,我猜姓艾的只要接話,必定要吃虧。卻聽艾風道:“何仙姑,本旗使說的不對么?”
何仙姑道:“我說你說的不對,你又來強辯,卻有什么法子?”
艾風道:“呵呵,你當我指點江山書生是什么人,豈會上你的圈套?告訴你們,這件事是教主口諭,你們膽敢不從?”
何仙姑道:“那么這人又是怎么回事?她當年叛出本教,教主曾下過令,白蓮教中人無論誰見到他,都可以格殺勿論。艾旗使,你跟她一同來神仙島,這也是教主的口諭么?”
吳朗大是好奇:教主姑姑常說能饒人處且饒人,卻是誰這么壞,氣得教主姑姑下這樣的命令?他極想探頭到窗口瞧瞧,然而屋中并未點燈,要是一伸腦袋,只怕還未看到別人,自己先被發(fā)現(xiàn)。
艾風道:“你們不知,教主已經(jīng)原諒了她,她已經(jīng)重新回到本教。呂道長、何道長,教主的口諭,若是耽誤了,你們可擔當?shù)闷鹈???/p>
唐賽兒令出如山,教中子弟,無不稟從。她行蹤不定,傳達訊息命令,或者是一張手諭,或者是讓人捎話,受令者得令之后,從來無有懷疑。呂洞賓、何仙姑自然知道教主行事神出鬼沒,艾風又是教中職司極高之人,按說他傳的令,應當無二照行才對。
呂洞賓心里不由松動,轉(zhuǎn)頭望望妻子。
何仙姑笑道:“旗使遠道而來,既然是教主下令辦這差事,我們夫妻有什么膽子抗命不從?只是事關(guān)重大,教主曾親口吩咐過,那人掌握著一個重大機密,除非教主親手除此惡賊,旁人決不能假手。唉,艾先生,你前面說受教主之命,要見見那人,我們不敢答應,你又說受教主之命,要殺了此人,好像有什么不對?!?/p>
艾風道:“有什么不對?”口吻已經(jīng)很是不耐。
何仙姑冷笑道:“屬下以為,這未必是教主的命令。”
艾風怒道:“你說本使假傳教主命令?”
何仙姑道:“此事重大,屬下不敢不小心?!?/p>
吳朗自己是撒謊大王,聽人說話,往往僅憑口氣、神情,便能斷定真?zhèn)危讼堤焐苣?,倒不是跟誰學的。這時不由得微微搖頭,肚里說道:這位艾先生,撒謊的本事可太差了。凡是自己心里有鬼,口氣必定要若無其事,才能瞞得住人。像他這樣,一聽便知是假話。我女師父比男師父精明得多,哪里能騙得過她?
只聽得咔咔兩聲輕響,是火石撞擊火鐮,艾風喝道:“你干什么?”火鐮聲頓止,像是艾風抓住何仙姑手腕。
何仙姑道:“旗使內(nèi)功精湛,夜能視物,我們兩個不中用的,卻是不行。點燈說話,豈不更明明白白?”
忽聽一個細聲細氣的女子說道:“何仙姑,誰不知你的鬼燈手段?你不用跟我們耍花招。那地牢的鑰匙呢,趕緊拿出來!”
這聲音很是柔和,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殺氣,聽在耳中,讓人覺得隱隱生痛。吳朗吃了一驚:原來是個女人。當年叛出本教,那是誰???兩位師父雖跟他說過不少教中掌故,可他在腦子里搜尋了一圈,卻毫無此人的印象。暗道:這里面一定不是平常的事。師父跟我說的,全是小事,我聽得兩耳都膩了。好玩的可要來啦!
窗內(nèi)暗中格格輕響,何仙姑嗞嗞吸氣,想是艾風捏住何仙姑手腕,何仙姑運功相抗。吳朗暗笑:這個女師父,平時也常對我來這一招,這下自己嘗到滋味了,不知好受不好受?
呂洞賓道:“師妹,既然是艾旗使親自來傳令,我看多半是教主的旨意?!?/p>
何仙姑道:“師兄,你說什么?聞人飄飄叛出本教,教主怎么可能原諒她?她重新歸教,這等大事,教主怎么會沒傳下令來?姓艾的,我看這其中多半有詐!”接著呼呼幾響,卻是動上了手。
何仙姑的兵器是一柄雷霆拂,她左腕被艾風制住,右手回腰抽出兵刃,上手便急攻三招。
艾風急忙閃避,臉上火辣辣一刺,被一根拂絲掃上。低喝一聲,左手三指內(nèi)力透出,指點江山書生指上功夫何等厲害,何仙姑雖然硬朗,卻也吃之不消,半個身子劇麻疼痛,右臂軟塌塌垂下。
呂洞賓疾退一步,便要去拔床頭上掛著的摩崖劍,眼前一白,聞人飄飄已擋在面前,呵呵一笑。
呂洞賓自知不是她對手,嘆道:“你們不是要地牢的鑰匙么?艾旗使,那地牢的鑰匙由我與師妹分管,請你放開她,我們給你取鑰匙便是?!?/p>
何仙姑怒道:“師兄!”
卻聽屋門輕輕一響,接著噔噔腳步聲相繼下樓。吳朗暗道:男師父這么窩囊?人家一嚇,就舉手投降了?嗯,他老婆捏在人家手里,要不投降,老婆夠嗆。知道這幾人武功高強,自己稍一動就會被發(fā)現(xiàn),當下沉住氣一動不動,過了好久才見到四個人影前后拐過樓角,一路向北去了,悄悄溜下,遠遠跟上。
一行人漸行漸遠,到了島北角一叢亂石堆旁。夜色昏暗,四人臉孔都模糊不清,唯見一胖三瘦而已。艾風又低聲說了幾句,風向相反,吳朗也聽不大清。伏倒在地,悄悄又往前爬了數(shù)丈。
只聽呂洞賓道:“好,旗使說話算話,不要為難我們……”繞著孤零零的一棵樹左轉(zhuǎn)三圈,右轉(zhuǎn)三圈。
吳朗伏倒在地,仔細看他腳步,忽然間豁然開朗:這開地牢的法子原來如此。我以前只知道正走三圈反走三圈便可,原來每一圈的這八步大有講究,全是按照八卦來的。第一圈是個亁卦,第二圈是個震卦,第三圈是個巽卦。反過來的三圈,分別是坤、坎、離三卦。乾震巽、坤坎離,這可得牢牢記住。當下又仔細念叨了兩遍,確認牢記于胸,不由得嘴角浮笑。
原來那株樹下有一座地牢的事他早已發(fā)現(xiàn)。吳朗少年性情,頑皮好奇,極想見見那地牢中到底有什么秘密,有時與兩位師父說話,捎影拂風,想引出一點端倪,兩位師父卻總是警覺,變色言他。吳朗有一回偷偷看過呂洞賓深夜進牢,也仿著他的法子圍著樹正反走三圈,那大樹卻絲毫不動,一如往常。這下瞧出了其中關(guān)竅,心下大贊:我真是太聰明了!哈哈,什么事想瞞過我,那是……
只聽得嘎嘎幾聲輕響,大樹竟然挪開數(shù)尺,地下騰出一股熱氣,便在夜間也能見到。艾風道:“兩位前頭帶路?!彼捳Z很少,卻不容置疑,呂、何二人嘆了口氣,先后跳下。
艾風接著進入,接下來的“四大美女”聞人飄飄卻遇到了麻煩,卻是那洞口太窄,她只進了兩條腿,便再不能沉下。吳朗險些笑出聲來,心想:我爹一天到晚的發(fā)愁,她這模樣,讓我爹瞧瞧,倒也能引得他高興高興。真可惜了!
忽聽得洞底一聲慘叫,聲音沉悶,若是因聞人飄飄塞住洞口之故,聲音必定十分尖銳,想來是艾風的聲音。吳朗大喜:哈哈,我這男師父,竟然這樣聰明!他算準洞口狹小,那胖女人非卡住不可,艾書生落了單,又不知洞內(nèi)情形,豈不落到師父圈套之中?那姓艾的書生外號叫什么指點江山,起這外號的人真是瞎了眼。
他卻不知,艾風的這外號正是自己所起,而此刻艾風是雙目已瞎。刺瞎他雙眼的,也并不是他的男師父,而是他的女師父何仙姑。何仙姑一入洞中,立刻將丈夫一拉,兩人心靈相通,都貼壁而立。何仙姑雷霆拂倒執(zhí),在機栝上一按,拂柄射出一叢牛尾細針。
艾風并非泛泛之輩,聽到不對,立刻揮掌拍出一股勁風。然而那牛尾針十分細小,他掌風雖勁,細針卻渾不受力,到底有數(shù)根射向他面。洞中漆黑一團,雙目毫無用處,卻本能地大睜著,感覺痛時,已經(jīng)眼瞎。
艾風大叫一聲,雙筆已到手中,舞出一個圈子,叮叮數(shù)聲,與呂洞賓的摩崖劍相交,擊出數(shù)點火星??上麉s看不見。呂洞賓虎口酸麻,心道艾書生內(nèi)力如此了得,見他雙目流出血來,脫口道:“師妹,他眼睛瞎了!”突然間右肩一撞,被艾風一支判官筆射中。
何仙姑伸手捂住丈夫嘴巴,向旁邊拉開數(shù)尺。只聽當?shù)囊宦曧懀硪恢泄俟P射向呂洞賓剛才所立之處,火星一閃,直沒入石壁。呂洞賓驚得心口狂跳:倘若不是師妹見機快,這一筆必定將我胸口射穿。當下一動不動。
艾風眼睛初盲,一時間竟未想到這是在漆黑之中,自己看不見,對方也看不見,不敢攻敵,只將雙掌舞動,護住周身,叫道:“聞人飄飄,下來救我!”
聞人飄飄道:“艾書生,你怎么啦?”聽他叫聲急迫,知道情形必定不妙,當下使個千斤墜的功夫,“唰”的一下,果然又下降了一尺左右,腰臀都下去了。
只聽艾風急呼:“快點下來!”聞人飄飄急忙換一口氣,忽然間心頭大驚,卻是如此一來卡得十分結(jié)實,竟是連分毫都不能動。聞人飄飄雙掌在地下使勁按,想爬上去另外設(shè)法,誰知胸腹被卡,氣息不暢,全身功力使不出來,卻是想上去也不能。她一身功夫委實不弱,當下砰砰兩掌,猛擊地面,但覺雙掌生疼,震起一層石屑,身體反而卡得更緊了。
她聽艾風叫聲難聽至極,隔著地面,不知下面情形如何,更是倍增恐怖。聞人飄飄定定心神,長吐一口氣,使得胸腹收緊,兩肘撐地,拼命向上一撐,卻哪里動得了分毫?
她武功了得,身體壯碩,奈何這時與之為敵的,卻是生硬的堅石,越急卡得越緊,后來連呼吸都十分困難。正在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時,忽見眼前一個人影走來,驚喜之下,卻見是一名高高大大的少年,披著一身星光,離她三四步站定,笑吟吟地望著她。聞人飄飄道:“拉我!”
那少年正是吳朗,滿臉驚奇之狀,問道:“你認得我嗎?”
聞人飄飄怒道:“不認得,還要認得你么?趕緊過來,拉我!”
吳朗長吐一口氣,笑道:“嚇我一跳。我說你怎么讓我拉你呢,原來是不認得我。若是認得我,你就不會讓我拉你了。”
聞人飄飄強忍怒氣:“怎么了?”
吳朗道:“我只會拉屎,不會拉你。”搖頭嘆息,卻忍不住哈哈大笑。
聞人飄飄怒極,喝道:“小賊,敢戲弄姑奶奶!”
吳朗捏起一枚小石子,笑道:“就戲弄你,你又怎么辦?”彈向她左肩井穴。吳朗發(fā)射暗器的手法得自父親真?zhèn)?,已是頗有根基,這一枚石子勁力不小,嗖的一下,破風而出。
正在這里得意自己手段不壞,忽然間聞人飄飄胖手一揮,石子倒飛回來,比去勢快了數(shù)倍,吳朗啊呀一聲,急忙閃避,卻為時已晚,右膝上一處正被擊中,右腿一軟,便要跪倒。他暗叫一聲不好,心中電光石火閃過兩個念頭,一是此處乃是一個穴道,至于是什么穴道,都怪自己當初沒好好聽男師父講;另一個念頭是我吉哥兒大好少年,豈能向這胖女人下跪,急忙就勢坐倒,雖是右膝處痛得鉆心,兀自笑吟吟道:“你這功夫,倒也湊合,可惜在我這里,是半點用也不頂。我坐在這里,你過來,跟我斗上幾個回合。”
聞人飄飄怒道:“倘若我能動得了,一掌便打死了你這小賊!”左右撒目,眼前這一片卻是整塊的大石頭,連一塊石子都沒有。
吳朗豈會不知她的心思,哈哈大笑,站起身來,眼睛一轉(zhuǎn),邪心上來:“呀,這么大的一個尿壺,放在這里沒人用真是可惜!”拉開褲子,向聞人飄飄走上兩步。
聞人飄飄一生之中從未遇過這等情境,驚恐之下,緊閉雙目,急道:“走開,走開!”
吳朗道:“不行,憋不住啦!”提上褲子,迎面一腳。聞人飄飄哪里料到他會突然襲擊,這一腳好不實在,她功夫雖強,卻沒練過金鐘罩,被這一腳踢得兩耳轟鳴、眼冒金星。吳朗豈會放過如此良機,左一腳右一腳,一口氣連踢五六腳,可憐聞人飄飄胖臉頓時又大了一圈,頭一歪,昏了過去。
吳朗松了一口氣,自語道:“嗯,剛才底下那姓艾的叫聲很慘,不像是裝的,想來兩位師父已經(jīng)料理了他。這個胖女人,應當由弟子來料理?!币幌氲揭獨⑷耍瑓s不禁有些害怕,搖頭道,“算了算了,我點了她的穴道便可?!?/p>
伸出兩指,對著聞人飄飄膻中戳下,觸手但覺軟綿異常,不由得嘴角浮起一層笑:“這女人,倒也有趣?!焙鋈婚g做出一個重大決定,拉開褲子,一泡尿淋到聞人飄飄頭臉胸前。聞人飄飄嗯了一聲,忽然打了個噴嚏,嚇得吳朗趕忙又一腳踢得她昏死過去。提上褲子,哈哈笑道,“本少俠點穴功夫不大拿得出手,但這飛腿功夫,相當拿得出腳?!?/p>
就在此時,卻聽聞人飄飄忽然道:“是朗朗么?”
吳朗嚇了一跳,急忙撤后兩步:“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只聽聞人飄飄又道:“朗朗,你怎么來的?你被四大美女傷了么?”
吳朗明白過來,不由得好笑至極,原來聲音由地下傳出,卻是女師父的,只不過隔了這個胖大女人,聽來甕聲甕氣,反而像是她的聲音一般。聽女師父語聲關(guān)切,忙答道:“哪有四大美女?就這一個丑胖女人,已經(jīng)被弟子打昏啦?!?/p>
何仙姑道:“朗朗,你能打昏聞人飄飄?又在胡說!”
呂洞賓道:“朗朗,聞人飄飄十分厲害,趕緊離她遠點!”卻是他聽出吳朗便在聞人飄飄身側(cè),怕她傷了愛徒,趕緊出聲提醒。
吳朗道:“原來她叫聞人飄飄,又叫四大美女,我明白了,四大美女……起這外號的人好厲害,女師父,是你起的么?”
何仙姑道:“不是我起的。朗朗,我已經(jīng)點了她的穴道,她動不了啦。你拉她離開洞口!”
吳朗叫聲好,上前拉住聞人飄飄雙手,使勁一拉,紋絲不動。扔開她手,扯住前胸衣領(lǐng),氣沉丹田,馬步開力,“哧”的一聲,將她衣襟扯下一大片,露出白花花的一截脖子前胸。手上衣襟濕淋淋的,忽然醒悟過來,暗道:現(xiàn)世報,來得快。一把扔掉,道:“兩位師父,弟子拉不動這胖女人!男師父,你干脆從底下把這女人切斷,那就能拉開啦?!?/p>
只聽呂洞賓喝道:“胡鬧!”啪的一聲,聞人飄飄一彈,躥出兩寸。吳朗退后一步,拉開架式準備迎戰(zhàn)。只聽又是啪啪啪三響,聞人飄飄連連上躥,終于全部從洞中脫身,歪倒在洞口。接著洞中又躍出一人,正是他的女師父何仙姑。
吳朗一把拉住何仙姑:“女師父,你怎么樣了?”
何仙姑擺擺手:“受了點傷,沒什么大不了。今天運氣好,這兩人一個比一個厲害,卻到底是栽在了咱們師徒手中?!毙α藥茁暎碜右换?,坐倒在地。夜色中見她一襲白衣之上,右肩處紫黑了一大片。
吳朗用力一嗅,更聞到一股血腥味,驚道:“女師父,你出了好多血!”
何仙姑吐了一口氣,苦笑道:“出點血不算什么,為師中了臭書生的一記‘浮生掌,這恐怕有點兒不妙?!?/p>
卻聽呂洞賓的聲音道:“師妹,你中了這死書生的浮生掌么?”接著呂洞賓從洞中爬出,身子蹣跚,一爬出來便癱坐在地,看來也是受了傷。
卻聽艾風叫道:“哪里走!”砰的一聲,卻是腦袋撞在洞壁上,跌了回去。吳朗急忙上前,呂洞賓回手將他推開,在地上連擊數(shù)掌,咔咔聲中,那株孤樹移回原處,洞口了無痕跡。艾風的聲音從地下傳出,若隱若現(xiàn)。
呂洞賓長吁一口氣,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瓶,道:“朗朗,快!”吳朗接過小瓶,打開瓶塞,趕緊遞給何仙姑。何仙姑服下三粒丹藥,又將瓶子遞回。呂洞賓也服了三粒。兩人都不說話,盤膝而坐,左手虛握,右手掌心朝天,閉目運功。
吳朗知兩位師父正化解藥力治傷,不敢詢問,站在兩人身后,權(quán)作護法。只聽海浪吻岸,嘩嘩輕響。
過了許久,呂洞賓長吸一口氣,良久不吐,慢慢睜開眼來。左右一瞧,來到何仙姑身后,伸出雙掌抵在她后心“中樞、至陽”二穴,默默運功。又過片刻,只見二人頭人升起一層裊裊霧氣,雖在夜中,竟也可辨。
吳朗心中大是佩服:這叫白龍護頂。兩位師父的道行畢竟了得。我須練到哪輩子才能這樣?他生性頑皮好動,內(nèi)家功夫,實在與他性子不合。練習內(nèi)功往往不到一時半刻,便心性浮躁,偷偷溜走游泳、捕鳥捉魚去了。兩位師父曾說他不是練內(nèi)功的料。然而天生神力,倒也能以長補短。一想到這個,吳朗禁不住又得意起來,心想:練好內(nèi)功又能怎么樣?我用不著練。
卻見何仙姑上身悸動,喉間咕咕作響,突然嘴巴一張,哇的噴出一大口鮮血。吳朗吃了一驚:“女師父!”
何仙姑回身握住呂洞賓雙手:“師兄,你怎么樣?你怎么樣?”
呂洞賓微微一笑,輕聲道:“我沒有什么。師妹,你覺得好些了嗎?”
吳朗道:“是啊,男師父沒事,他沒吐血。女師父,你吐了好多血!”
何仙姑苦笑道:“傻孩子,你懂得什么!我方才服下了三粒大紅丹,這大紅丹藥性猛烈,化解之后,便要引發(fā)吐血。然而只要吐出血來,先前所中的浮生掌力便也化解去了。吐血不要緊,要緊的是……師兄,我來助你化開大紅丹!”
呂洞賓搖了搖頭:“不成了。你傷勢此時不穩(wěn),不能用內(nèi)力。師妹……不用難過,挺過這幾天,或許便能想到法子?!?/p>
何仙姑道:“艾書生的浮生掌能不能讓你挺過……”想到丈夫為了保住她的性命,竟一瞬間便做出決斷,不顧自己死活,不由得眼淚流下了,咬牙道,“我們先殺了這個肥婆再說!”
吳朗從二人對答之中,已知男師父沒吐血大大不妙,他對聞人飄飄本就討厭,這一來更是仇恨入骨,應道:“讓弟子來!”搬起一塊大石頭,便要向聞人飄飄腦袋砸下。
呂洞賓沉吟道:“不可!我覺得這里面一定有重大陰謀。先弄醒她問問。”
聞人飄飄其實已經(jīng)醒來,只是身上穴道被制,動彈不得,瞪大眼睛,恨恨盯著三人。
吳朗道:“哼,這胖女人眼光好毒!師父,我先弄瞎她眼睛?!彪S后撿起一塊尖石。呂洞賓橫他一眼,吳朗只覺得男師父從來沒這么嚴厲過,趕緊一笑,扔了石頭。
呂洞賓道:“聞人飄飄,教主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聞人飄飄嘿嘿冷笑,反問道:“艾書生怎么樣了?”
呂洞賓道:“我夫婦先后中了他的浮生掌,在下趁他不備,用一招‘四喜臨門,廢了他四肢上的大筋?!毕氲竭@書生十分厲害,四肢被斷之后,仍然一記頭槌撞斷自己數(shù)根肋骨,不禁打了個寒噤。
聞人飄飄閉上眼睛:“你們夫妻好厲害呀,艾書生什么都好,就是自以為是,到底栽在你倆手里!”
何仙姑怒道:“四大美女,你跟死書生定下了什么詭計?今天不一一如實招來,仙姑便一刀刀碎剮了你!”
聞人飄飄冷哼一聲,仰頭看天。
吳朗心道:你落在我兩個師父手里,還敢這樣橫?極想再淋她一頭尿,可知道此舉難免會挨罵,不敢擅自做主。
海浪輕喧的間隔愈發(fā)顯得四野寂靜,聞人飄飄與呂何夫婦無聲對峙著。過了很久,聞人飄飄道:“你們兩個,能不能讓我再見他一面?”
呂洞賓道:“見誰一面?”
聞人飄飄眼光飄向何仙姑:“她知道?!?/p>
何仙姑冷冷一笑:“你死到臨頭,還想見丁驕陽那個叛賊嗎?那好,你把自己所知都說出來,一點兒也不許隱瞞。你說了,我們便讓你見他一面?!?/p>
聞人飄飄低下頭盤算,過了良久,幽幽道:“這么些年沒見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樣子了?他最愛吃紅燒豬尾,每天還能喝一點酒吧?”聲音極為低柔,好似便面對著丁驕陽呵問一般。
吳朗先是一愣,接著不由嗤地笑出聲來。聞人飄飄抬頭望他一眼,問道:“小兄弟,他、他過得怎么樣?”口氣竟全是懇求之意。
吳朗暗罵自己,笑道:“他是誰?我不認識他,怎么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聞人飄飄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呂、何二人。
何仙姑哼了一聲:“他是本教大罪人,教主寬宏大量,勉強留他一條狗命。一個地下之囚,過得能怎么樣?愛不愛吃紅燒豬尾,能不能喝一點酒,這個我還不知道?!比滩蛔」ζ饋怼?/p>
聞人飄飄心知自己問得虛妄,嘆了一聲,忽然大聲道:“你們讓我見他一面!讓我見他一面!”
她雖然肥胖,但聲音一向柔媚,此時的叫聲卻直如厲鬼凄鳴,聽在人耳中,極為難受。吳朗雖然天生膽大,卻也不由自主地一驚,生怕她會忽然跳起來擇人而噬,腳下一閃,躲在女師父身后。
呂洞賓道:“讓你見他一面,也不是不行,只不過……”抬眼望向妻子。
何仙姑打斷他的話,冷笑道:“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聞人飄飄,你本來好好一個女子,卻偏偏練什么四象寶經(jīng)那樣的邪門功夫,為的就是助丁驕陽那個惡賊反叛對不對?你一念之差,成了這副樣子,還要執(zhí)迷不悟?你須說老實話,誠心向教主請罪,方是一條出路!”
聞人飄飄搖頭道:“你不懂的。我愿意如此,旁人又有什么法子?求求你們,讓我見他一面,就見他一面……”
此時此刻,忽聽一人道:“人到了這等地步,真是驚天地泣鬼神,你們非答應她不可!”
這聲音突如其來,眾人無不嚇了一跳。轉(zhuǎn)頭四顧,四周卻靜悄悄的,別無人影。眾人回味這聲音,只覺得陰森森的,好像發(fā)自地獄,毫無人間之氣,不由得相互望一眼,都打了個寒噤。
呂洞賓沉聲道:“閣下是誰?”
那聲音道:“我是誰?你知道我是誰么?”聲音無助沙啞,充滿乞求之意。海岸的輕濤似乎突然停止了,只剩下那聲音中的蕭索凄涼之意,充斥在這無邊的暗夜中。
何仙姑顫聲道:“是鬼,是鬼!”
那聲音淡淡道:“我不是鬼?!?/p>
何仙姑道:“那么,你……你是誰?”
那聲音忽然哈哈一笑:“你連我是人是鬼都分不清,豈不可笑?那個胖女人,嗯,你被點了胸膺、長強兩處穴道。你臉上紫氣浮現(xiàn),點你穴道的,應該是這個道士,不是道姑。道姑是女人,女人屬陰,若是她點了你的穴道,你的臉上就有淡淡一層青氣。”
呂洞賓、何仙姑吃驚至極,此人憑眼睛一瞧便知聞人飄飄被點的是哪兩處穴道,莫說眼下一團漆黑,便是青天白日之下,武林之中,又有什么人能有這等本事?就算此人不是鬼,想來比鬼還要可怕了。
只聽那人又道:“你要見誰?”
聞人飄飄心中一樣害怕至極,但聽他言下之意,似是十分主張讓自己見丁驕陽一面,這是她十幾年心中念茲在茲之事,哪里還有什么顧忌,大聲道:“我要見的人,便是……便是……他……”一瞬間聲音哽了。
那人道:“嗯,你要見丁驕陽對不對?”
聞人飄飄心中大驚,使勁點頭。
那人道:“我讓你見他?!?/p>
忽然之間,眾人眼前一花,場中已多了一人。此人身材矮胖,一件披風將要拖到地上,臉上戴著一個面具,銀底鑲金,燦然有光,看不出年紀。
何仙姑確信此人不是鬼,膽子登時回歸軀體,喝道:“何處妖孽?膽敢到神仙島撒野!”呼的一聲,雷霆拂挾風攻至。
呂洞賓叫道:“師妹慢著!”他與妻子心心相通,知道妻子的脾氣,一念閃過,摩崖劍脫鞘而出,刺向面具人左肋。這一招旨在“圍魏救趙”,劍勢雖疾,與他為妻子的擔心相比,仍是相差遠矣。
只聽一陣金絲交鳴之聲暴起,何、呂二人兵刃牢牢纏繞在一起。接著一片沙沙丁丁,摩崖劍寸寸折斷,雷霆拂也化作一叢碎絲,隨風輕輕飄落。那面具人抖抖衣袖,搖頭道:“摩崖劍、雷霆拂都是不錯的兵器,可惜啦?!?/p>
何、呂二人驚恐至極,相互望望,眼神換過,心領(lǐng)神會,便知都沒有受傷。那面具人道:“你們兩個孩兒,把這地門打開?!甭曇粝楹推届o,就如一個長輩吩咐兒孫做一件極平常的事那般自然。
然而何仙姑脾氣倔強,呂洞賓外柔內(nèi)剛,對教主唐賽兒又是死忠,豈會聽從面具人威脅?呂洞賓道:“閣下武功了得,原來也是為著救丁驕陽這個叛賊而來,想必閣下是本教舊部啦。”
面具人哈哈一笑:“你不必管我為什么而來,只問你一句,開是不開?”
呂洞賓緩緩搖了搖頭。他知道只要這面具人一發(fā)動,自己與妻子只怕立即命殞當場。面具人一動未動,然而夜風中忽然泛起一股砭骨寒意。
在場中人除吳朗之外,余者無不是高手,覺出面具人所發(fā)出的殺氣,都驚畏莫名。這等武功,未動手已先制勝。殺氣,原來這傳說中才有的神秘境界,真的有人能夠達到。
忽聽一人道:“開!哈,這位前輩既然想看看地牢,晚輩當然應該照辦才是。”說話者正是吳朗,卻見他滿臉堆笑,接著道,“兩位師父,此事便由弟子代勞好啦。”他不待別人反應,嘴里念念有詞,圍著那株大樹左轉(zhuǎn)三圈右轉(zhuǎn)三圈。呂洞賓、何仙姑、面具人均咦了一聲。
呂何二人均想:這小子精靈古怪,何時偷偷學會了這地牢的開啟法門?
那面具人卻面色大變,只不過被面具遮擋,無人能看到而已。他武功通神,雖是夜間,目力卻一樣明查秋毫,見到吳朗的面貌,剎那間天旋地轉(zhuǎn),一股大恐懼從天而降,陡生錯愕驚怖,喉間咕咕有聲,突然大叫一聲:“不!不!這不是真的!”轉(zhuǎn)身便奔,只幾個起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啊啊”大叫的聲音漸漸飄遠。
師徒三人面面相覷,一時間怔怔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只有聞人飄飄微微嘆了一聲,頗是失望。吳朗咳了一聲,笑道:“師父,這個人……這人當真奇怪得很?!辈恢獮楹?,他雖嚇得面具人奔逃,自己反而更覺得一股莫名的恐懼,雖是在笑,聲音卻已經(jīng)發(fā)顫。
忽然間耳朵一緊,卻已被何仙姑一把扯住。吳朗看時,何仙姑滿面怒容,森然道:“你是如何知道開地牢的法門的?”
吳朗不退反進,耳朵送上前去,笑道:“什么開地牢的法門?女師父,你說的是圍著大樹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嗎?”
何仙姑冷冷道:“小鬼頭,我知道你,你不用裝,給我如實招來?!?/p>
吳朗笑道:“前頭你們進去的時候,我看到很好玩,我看那個書生跟這胖女人想對兩位師父不利,那還能不跟來?”
何仙姑道:“你不好好睡覺,跟來干什么?”
吳朗臉色一變,怒道:“放手!”
師徒甚是知根知底,何仙姑聽出吳朗抓住了什么道理,不假思索,放開吳朗耳朵。果聽吳朗道:“我娘煮了蛤蜊……男師父,小心!”原來他忽見呂洞賓身后那株大樹從中開裂,一人躍出,揮掌向呂洞賓擊出。
呂洞賓大吃一驚,他應變甚是不俗,一瞬間便想到自己內(nèi)力未濟,不能硬擋,急忙向前急邁一步。那樹中人如影隨形,跟進一步,手掌仍向他后心推到。
何仙姑見那人掌勢不凡,丈夫只怕一掌也承受不起,情急之間,一招“乳燕奔林”,疾步斜搶到呂洞賓身后,雙掌齊出,替丈夫接下那樹中人一掌。兩人三掌相交,輕輕一響,牢牢粘在一起。何仙姑叫道:“師兄……”聲音突然嘶啞,似是氣息中斷。
那樹中人右掌與何仙姑雙掌相抵,胸膛一鼓一鼓,每鼓一次人便粗壯一些。呂洞賓認出他是誰來,喝道:“叛賊,放手!”雙掌齊出,戳擊敵人雙肋。這一招喚作“兩肋插刀”,是呂洞賓的得意招數(shù),意到力到,掌如利刃。方才雖是助妻子療毒,內(nèi)力損失不小,但這一招仍使得又快又準。那樹中人嘿嘿一笑,左掌已出,一圈一兜,“啪”的一聲,又與呂洞賓雙掌粘在一起。
這樹中人正是丁驕陽,多年囚牢生涯,已讓他變得形容枯槁,須發(fā)糾結(jié)。他此時雙掌各與呂洞賓、何仙姑粘到一起,正是施展一門在地牢中練成的武功,吸納二人內(nèi)力。呂何二人覺得體力真氣泄出,流入丁驕陽掌心,心中之驚駭恐懼,委實難以形容,想擺脫控制,然而真氣每流出一分,敵人掌心的吸力便增強一分,一消一長,再也難以擺脫。只聽丁驕陽嗞嗞吸氣,宛如一條漸漸膨脹的皮囊。
依吳朗的見識,自然不知丁驕陽用世上最邪門陰毒的武功對付呂、何二人,可他能看出兩位師父驚惶至極,想來是沒占到上風。俯身拾起幾片碎劍,厲聲道:“你這丑東西,休得傷我兩位師父!”嗖嗖兩聲,碎劍飛出。丁驕陽雙臂轉(zhuǎn)動,將呂何二人擋在身前。兩片碎劍分中二人。吳朗大吼一聲,怒從心頭起,上前一把揪住丁驕陽亂發(fā),“砰”的一拳,結(jié)結(jié)實實打在他臉上。這一拳如中敗革,打中之后,心中忽然空蕩蕩的,反而愣住。
呂洞賓弱聲道:“朗朗……快……快……跑……”
吳朗此時與丁驕陽面對面,看得更清,只見他兩只眼睛閃著碧幽幽的光華,面孔陰毒狠鷙,活似地獄中出來的惡鬼邪神,不由害怕,心道:男師父,你畢竟不如女師父。倘若她說話,就不會讓我跑。伸手入懷,握著一樣東西向丁驕陽一伸,森聲道:“老鬼,我把這東西往你胸口一刺,你便死了。趕緊放開我兩位師父!”
當年丁驕陽被唐賽兒制住,關(guān)在神仙島地牢之中。初進地牢時,他掙扎叫罵,然而時候一長,也便無可奈何。此人倒也算一號人物,囚牢孤寂,竟被他悟出一門邪門武功,專門吸納對手內(nèi)力,他將之稱為“崩川大法”。漫漫十數(shù)年囚徒生涯,他的這門功夫終于練成,近日來便等待時機,要趁呂洞賓接近之時先吸干他的內(nèi)力,然后再逃出地牢。
前頭聽見地牢門打開,卻進來好幾個人。那地牢曲曲折折,他聽得也不太真切,心下緊張異常,只盼著多年困厄,今日能重見天日。后來聽得呂何與艾風斗起來,這才明白是自己死黨前來營救。他四肢都拴了鐵鏈,當下運功想要擺脫,卻是徒勞無功。
后來呂何二人打倒艾風回到地面,他輕喚艾風,艾風掙扎著爬到他身邊,哭道:“教主,屬下來救你啦!屬下無能,被這兩個小人暗算了……”
丁驕陽輕撫艾風頭頂,以示嘉慰,又握住艾風雙掌,笑道:“你內(nèi)功未失,這便好!”突然施出“崩川大法”,把艾風的內(nèi)力悉數(shù)吸入自己體內(nèi)。他得此功力,急于脫離牢窠,聽見艾風痛苦呻吟,卻也顧不了許多,掙斷鐵鏈,摸索著來到地牢出口處。那時機關(guān)已經(jīng)復位,他打不開機關(guān),試探著爬進一處窄洞,卻正是那株大樹的枯心。他先是不敢出聲,及至聽清楚外面的情形,便毫不猶豫,一掌打破樹干,從中而出。
丁驕陽左掌與呂洞賓相抵,右掌粘著何仙姑,再也生不出第三只手來對付吳朗。倘若吳朗內(nèi)功有相當根基,打出拳腳,丁驕陽便會用氣海穴、膻中穴相迎,一樣能吸納他的內(nèi)力。
偏偏吳朗年齡太小,內(nèi)功只不過練了幾天而已,依他的性子,又實在不是耐心練內(nèi)功的材料,雖是有呂何兩位明師,內(nèi)功卻連皮毛都沒有。一拳打在丁驕陽臉上,心中一空,立即察覺出兩位師父的處境,便知這老鬼不能再用手碰,往懷中一摸,想拿出吳土焙傳他的天刀門獨門飛鏢來,飛鏢沒摸到,卻觸到一枚魚鉤。像這等玩海的少年,魚鉤哪里會少了,當下手往內(nèi)兜伸下去,抓了滿滿一把,向丁驕陽揚拳道:“老鬼,我把這東西往你胸口一刺,你便死了。趕緊放開我兩位師父!”
丁驕陽多年地牢生涯,目力已非常人所能及,看見他只是拳頭稍大了些,哪里有什么匕首、鋼針、峨眉刺之類的東西,陰陰一笑,雙掌加運“崩川大法”,要將呂何二人內(nèi)功快速吸盡。忽然間眼前白花花一閃,脖頸、臉頰、眼皮刺痛至極,卻是被吳朗一把魚鉤鉤住皮肉。
吳朗扯住魚線,立即后退,丁驕陽不由自主跟去。吳朗叫道:“放了我兩位師父!”丁驕陽受痛之下,心神早亂,那“崩川大法”最要緊的便是心法,心法既亂,余者皆施展不出,呂洞賓、何仙姑得脫大厄,均是四肢酸軟,委頓倒地。
丁驕陽雙手一攏,將那十數(shù)根漁線收在掌中。倘若是別的物事,他自能抓緊,然而魚線滑溜堅韌,丁驕陽武功比吳朗高明了不知多少,然而手掌之力卻是不能將魚線夾緊。
吳朗叫道:“松開手!”猛力一拉。
丁驕陽吃痛不消,竟是十分聽話,手掌隨之松開,緊趕兩步,以縮短兩人距離令魚線松弛。
吳朗是心眼兒轉(zhuǎn)得最快的人,見他追來,趕忙一繞,向左折出三尺,又忽而向右,躥向丁驕陽身后。丁驕陽痛得呼出聲來,轉(zhuǎn)身追時,吳朗又已奔向另側(cè)。
十數(shù)根魚線都有三兩丈長,吳朗手指緊扣,操控自如,拉著丁驕陽東折西拐。那魚線細小,他的兩師父卻是看不見,見吳朗對丁驕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情形滑稽奇怪,兩人均想:朗朗這一手是什么功夫?跟著便都有了一念:吳大哥當年不愧是天刀門門主,門派之中,自有看家本領(lǐng),朗朗這一手驚駭武功,自然是得自于家傳啦。不由得又是佩服,又是慶幸。
丁驕陽空有一身高明武功,然而劈空掌力打不到他,一個主動,一個被動,又追不上他,魚鉤都有倒刺,想拔出卻也不能,幾番折騰下來,疼得連連呼叫:“不要扯,不要扯,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吳朗停住,腳下踩個虛步,以備隨時再來,笑道:“晦氣,晦氣!別人都釣得到大魚,我卻釣了個什么東西?活像一只綠毛龜!你是誰,憑什么長得這么難看?兩位師父,弟子釣了一只大綠毛龜,自己拾掇不了,快上來幫忙??!”他嘴上口氣輕松,心中卻著實小心翼翼,眼見兩位師父躺在地上動彈不得,而這只“綠毛龜”萬一脫鉤,那便大事不妙。
呂洞賓、何仙姑一生臨敵經(jīng)驗頗豐,但眼下情形,卻也不知怎么才好。明知丁驕陽陰險狡詐,吳朗只是一時將他制住,只要被他緩過勁來,師徒三人只怕要同赴黃泉。夫妻二人一般的心思:無論如何,一定要保住朗朗活命!
何仙姑道:“丁驕陽,枉你也是一號人物,如今折到我弟子的手里,你還有臉面么?朗朗,你讓他發(fā)下一個毒誓來,保證……保證不能動你一根寒毛?!彼齼?nèi)力盡失,說這兩句話,聲音虛浮,累得大口喘息。
吳朗笑道:“女師父,這人不是那種說話像放屁的人吧?假若他是那樣的人,那么發(fā)不發(fā)誓,都……”搖了搖頭。
何仙姑道:“他叫丁驕陽,雖是背叛本教,但武林之中,提起丁驕陽的大名來,可也是響亮得很?!?/p>
丁驕陽聽她這樣說,胸膛不由得一挺,說道:“好吧,小娃娃,我今日栽到你手里,保證不取你性命就是。”
吳朗輕輕一拉魚線:“綠毛龜!虧你還在我的鉤上,就敢這么牛皮大氣!少爺倘若放了你,那不是腦筋進水了嗎?你發(fā)個毒誓,保證我與兩位師父安全。假若敢起壞心,那你就是真綠毛龜,掉在海里喂鯊魚?!?/p>
丁驕陽心里暗笑,面上卻嘆道:“好吧。我丁驕陽立誓……”突然間向前疾沖,俯身揀起一物,向魚線一劃,吳朗手上一輕,知道魚線已斷。他失此法寶,立即轉(zhuǎn)身便逃。哪知他快丁驕陽更快,背心一緊,已被丁驕陽抓住。吳朗見機甚快,后撩一腿,丁驕陽側(cè)身躲過,順勢在他足三里點了一指,吳朗右腿頓麻,撲地摔倒。丁驕陽趕上一步,伸足在他脅下一踢,又封了他上身穴道。吳朗這點武功,在他眼中,簡直不值一提。
丁驕陽小心摘下臉上、耳上、脖子上的魚鉤,將手中一物一起扔到地上。吳朗側(cè)眼看見原來是一片斷劍,暗道:這綠毛龜真是狡猾,大大的狡猾!胡大,我算是遇到對頭啦!
忽聽得夜風之中一人呼道:“吉哥兒,吉哥兒,是你嗎?”
這人聲音一出,吳朗暗叫糟糕,叫道:“媽,你快回去,我跟師父有事!”
阿依古麗一向知道這兒子頑劣,命他去請兩位師父吃飯,便再無動靜。她焦急之下,出來找了好久,聽到吳朗的聲音,先前的擔心都化作怒火,喝道:“小混蛋!你又來撒謊!”
一點燈光向這里奔來,不一會兒出現(xiàn)了一位美貌中年女人,先是倒吸一口冷氣,接著便叫道:“呀,吉哥兒,你怎么啦?呂師父、何師父,你們怎么啦?這是誰?”
吳朗氣道:“媽,你信了嗎?這里危險得很,快走!”卻是被丁驕陽又一腳踢在尾椎長強穴上,那穴道神經(jīng)密布,痛覺極強,吳朗雖是硬脾氣,卻也忍不住呼出聲來。
天下哪個母親能看得了兒子挨打?阿依古麗一聲厲嘯,扔了小燈籠,向丁驕陽撲去。她不會武功,本能之下,兩手伸出,十指尖尖,使的是天下女子均擅的絕招“抓掐功”。
吳朗大叫:“媽!媽!你快退開!”
丁驕陽側(cè)身閃過阿依古麗,反手一肘,擊在她背心上,阿依古麗慘叫一聲,摔倒在地。
呂洞賓、何仙姑同時呼道:“嫂子!”多年來他們夫妻與吳土焙夫妻交好,情同手足,見她受傷,不禁均是心頭一揪。
何仙姑罵道:“丁老賊,敗類,你連不會武功的弱女子都打,當真是不要臉!”
丁驕陽嘿嘿一笑:“你會武功,我便打你?!鞭D(zhuǎn)身向何仙姑走了一步。
忽然之間,只聽一聲厲嘯傳來,如虎嘯獅吼。這聲音太過震怖,丁驕陽嚇得木立當?shù)?,余者不能動的卻嚇得渾身一抖。只聽風聲竦然,場中多了一人,正是那金銀怪面人去而復返,金銀面具對著阿依古麗。阿依古麗先前扔掉的小燈籠連紙罩都燃起來,照見他身上輕輕發(fā)抖,好像內(nèi)心很是激動。
丁驕陽想起此人一嘯之威,不知怎的,竟是十分恐懼。他在腦海之中搜尋,卻茫然無得,委實想不起武林之中有哪一號人物似這怪面人一般。當下強定心神,清清嗓子道:“閣下是何方高人?”
那面具人渾如未聞,只定定瞧著阿依古麗,兩只眼睛赤紅?;鸸庥持慕疸y面具,一道道光影閃過,看起來十分怪異。片刻之間,那燈籠紙罩燃盡,唯剩一灘蠟油閃爍著幽幽藍光,使周遭愈發(fā)詭譎。
丁驕陽暗道:看來此人內(nèi)功了得。然而我崩川大法初成,豈會怕他?一想到“此人內(nèi)功了得”,忽起貪婪之心,便似貪財鬼突見大堆金銀,鬼迷心竅,豈容他想,說道:“閣下既不愿以姓名見告,莫怪在下無禮啦?!陛p飄飄一掌,向面具人后心印去,啪的一聲輕響,掌力早著。
他本料面具人或閃或擋,沒想到一招便中,始料未及,反而大驚,急忙向后撤開一步,防他忽然使出厲害招式反擊。面具人卻渾如未覺,衣袍輕抖,向阿依古麗道:“你還活著,多謝老天?!?/p>
丁驕陽心中轉(zhuǎn)念:瞧來他是這女子的親人。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這人精深內(nèi)功,合該送給丁某。運轉(zhuǎn)心法,雙掌齊出,啪啪兩聲,印在面具人“至陽”、“中樞”二穴上。大法甫用,心下一喜,對方兩處穴道果然被吸出一絲內(nèi)力。
只聽面具人道:“多謝老天,能讓我親手殺了你,以稍減羞恥?!?/p>
丁驕陽心想:他為什么要殺了這女子?不管他,我先吸干他內(nèi)力再說。當下將崩川大法運足,猛力吸取。哪知對方穴道忽然生出一股抗力來,不但沒新吸出,連方才巧取的那絲內(nèi)力也被奪回。忽然之間,那面具人“至陽”、“中樞”二穴像是突地塌陷,形成兩個巨大的旋坑,反將他體內(nèi)真力引得急速泄出。
那面具人問道:“你這是什么邪門武功?”
丁驕陽懼極,也問道:“你這是什么邪門武功?”兩人前后開口,只延一字半聲,聽來異口同聲。
面具人道:“我問你,你只有答的份。說來聽聽?!?/p>
丁驕陽只感內(nèi)息滾滾而去,想撤離手掌,卻偏偏毫無能力,全身便如一只皮球急驟泄氣一般,驚得魂飛魄散,顫聲道:“饒命……饒命……”
面具人道:“你若罷手,便即太平。”丁驕陽微有一怔,立即停運“崩川大法”。說來也奇,他不欲吸人內(nèi)力時,那面具人內(nèi)力反而送出,兩個巨大深淵忽然變得罡氣充盈,丁驕陽雙臂皆被震脫,接著呼的一聲,整個人彈了出去,又砰的一聲,正撞回那株大樹上。掙扎著想爬起,卻是渾身骨頭像面條一般動彈不得,只嚇得呼呼喘氣。
吳朗看得又驚又喜,心想這樹中老鬼已是從沒見過的厲害,但與這面具人相比,簡直不值一提。天下竟有這樣神奇的武功!他從未崇拜過任何人,從記事起,父親就是病秧子;兩位師父呢,武功雖然還行,但為人難免拘泥,不足為佩;唐賽兒又只見過幾面,而且也沒見她有多么厲害。倒是這位面具人,無論是半金半銀的面具、倏來忽去的行蹤、前后不搭的話語、高深莫測的武功,都讓他深深著迷。從初見到眼下不過一頓飯的工夫,吳朗已將他視作天下第一人。
他體會到妙處,忍不住拍手大笑。那面具人向他看一眼,突然問道:“阿依古麗,你告訴我,他是誰?”
倘若他說出什么別的話來,無論怎么不可思議,吳朗必定不足為奇。偏偏這句再平常不過的話,讓吳朗險些跳起來:“你是誰,怎么知道我媽媽的名字?”
阿依古麗這四個字,神仙島上除了吳土焙偶爾稱呼,余者再無人叫,甚至再無人知。這面具人從來沒到島上來過,竟然知道媽媽的名字,于吳朗而言,真比天上同時出現(xiàn)兩個太陽還匪夷所思。
運道無非,四時天氣。春風噓暖未覺,便是盛夏酷日。熱脫了油皮,眨眼秋涼倏起。休慨嘆,更有隆冬雪季。蒼穹無語,風雨雷電,恩威難摸脾氣。厚土載體,山河無際。對此眼迷離。但存心香一縷,盛時漫灑人間,衰時唯能體己。竟綿延無息。
阿依古麗聽那面具人之言,比吳朗恐懼更甚,顫聲道:“你是誰?你是……是誰?”聲音中的意味,竟似是活見鬼。
面具人不答她話,問道:“他是誰?”伸手向吳朗一指,聲音有如狼嚎。
阿依古麗扶地而坐,道:“他……他是我的……我的孩子?!?/p>
面具人渾身一震:“你的……孩子?他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膽敢……”聲音沙啞了,帶上了哭腔。
吳朗對他雖是十分佩服,然而無論誰,見一個人指責自己母親不該生孩子,那也不能樂意。冷哼一聲,大聲說道:“哈哈,你爹娘為什么生下你來?你爹娘既然敢生你,我爹娘便也敢生我。前輩,我看你武功高強,本來有那么一點……兩點兒佩服,可聽你說話……唉,看來老天公平得很?!?/p>
面具人呵呵冷笑道:“老天何曾公平?老天如何公平了?”
吳朗走上兩步,擋在母親身前,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笑道:“就像烏龜吧,干什么都笨得很,老天就給它長個硬殼。梭魚游得快,然而嘴巴小。再像兔子,兩只耳朵倒長,可惜,尾巴便短。”
面具人森聲道:“可這跟老夫有何關(guān)系?”
吳朗聽他自稱老夫,搖頭嘆道:“再比如前輩吧,武功高強,大約天下無敵……”
面具人道:“不是大約,是絕對?!?/p>
吳朗道:“……可惜老天便讓你生得丑,腦筋笨。這便是老天公平之處了,哈哈,哈哈?!?/p>
那面具人哼了一聲:“你怎么知道老夫生得丑,腦筋笨?”
吳朗道:“哈,這還用想么?你若不是生得丑,干嗎戴著這么個怪面具?當然是臉孔難看,怕嚇著人了。你若不是腦筋笨,干嗎管別人生不生孩子?從你說話顛三倒四,就知道你腦筋亂七八糟?!?/p>
面具人冷冷一笑,傲然道:“我從前的樣子,只比你好看一千倍一萬……”未及說完,忽然驚叫一聲。
吳朗聽到他驚叫中的恐怖意味,一時也嚇得呆了,點頭道:“從前是從前,如今是如今,前輩不妨摘下面具,晚輩倒……倒要和你比一比。”
那面具人呆呆不語,忽然仰天大叫:“這是哪里?這是哪里?我是活著,還是死了?告訴我!告訴我!誰來告訴我!老天,你來告訴我!”
說來當真湊巧至極,他話音剛落,天上果真金蛇一閃,“咔嚓”一個響雷。這蒼天之威格外驚心動魄,眾人均不約而同抬頭望天,便連聞人飄飄脖子轉(zhuǎn)不動,兩眼卻也勾上去,張大嘴巴。
閃電之后,天空更加黑暗,靜得一絲風都沒有,如同憋著一腔的憤懣,要將人引得血管爆裂。忽然啪啪幾個雨點落下,那小燈籠余燼滋的一聲,便即熄滅。接著唰唰又是幾道閃電,雷聲大作,雨點帶著咝咝的風聲直砸下來,瞬間密集如潑。
吳朗大恐:原來這位前輩有呼風喚雨的本事!可就算這樣,他也不能不讓我媽媽生下我吧?
這時雷聲雨聲充盈雙耳,閃電時時照來,看見那面具人兩手伸向蒼天,又哭又笑,跳上蹲下,狀如瘋傻。
吳朗貼著媽媽耳朵道:“一會兒閃電一滅,你就跑。我想辦法保護兩位師父……”說到這里,又一道閃電劈開了雨幕。
吳朗忽然睜大了眼睛,卻是看見丁驕陽借著雷雨掩護,悄悄掩向面具人。
吳朗大叫道:“前輩,小心!”反身拉起媽媽,推向一側(cè),道,“跑!”
吳朗撲到何仙姑身邊:“女師父,怎么樣?”
何仙姑道:“那丁老賊吸盡了我的內(nèi)力,一時半會兒,我跟你男師父動不了。”
吳朗道:“可惡!”轉(zhuǎn)頭望去,只見丁驕陽圍著面具人游走,面具人一動不動。閃電時隱時現(xiàn),兩人的身影也時真時幻。轉(zhuǎn)而對何仙姑道,“弟子背你走?!?/p>
何仙姑道:“先背你男師父?!?/p>
吳朗道:“一起走!”左臂挾住何仙姑,先行蹲起,右臂挾起呂洞賓,竟然站起而行。
閃電漸歇,雨點更密,打得人面皮生疼。吳朗緊咬牙關(guān),深一腳淺一腳摸索著走出近三百步,忽然被一塊石頭一絆,師徒三人一齊跌倒在泥水中。三人張大雙眼,卻什么也看不清。
呂洞賓道:“朗朗,好孩子,難為你啦。”
吳朗道:“幸好他們沒追來?!?/p>
何仙姑道:“雨大天黑,那兩個惡賊追不來的。最好兩人惡貫滿盈,同歸于盡?!?/p>
吳朗奇道:“女師父認得那戴面具的怪人?”
何仙姑道:“不認得。”
吳朗道:“那你怎么說他也是惡賊?”
何仙姑道:“此人行動邪異,定非正道中人。”
呂洞賓道:“你猜到他是誰了么?”
何仙姑道:“是誰?”
呂洞賓道:“教主曾經(jīng)說過一人,戴著金銀面具,武功匪夷所思……”
何仙姑道:“你是說雪山……老……”他們?nèi)苏f話本都很大聲音,以抵雷聲雨聲,何仙姑卻突然說不出來了,“老……”在嘴里含含渾渾的,像是被這個名字嚇住。
吳朗道:“女師父,老什么?你怎么啦?”
何仙姑道:“朗朗,你趕緊摸回家去,讓你爹娘躲起來!快,快!”
吳朗奇道:“那面具人是……是我爹娘的仇人?”
何仙姑道:“我們現(xiàn)在已能走動,你快去!”
吳朗忽感事關(guān)重大,放下呂、何二人,說道:“兩位師父小心!”起身向家里搶去。他家在神仙島北側(cè),此時雖是雷雨交加,不能見物,可吳朗自幼生長在此,于島上的一草一木無不了如指掌,腳下踩上哪塊石頭,都能分辨出道路來,當下急步奔回家去。
他不知會發(fā)生什么,見到那個叫做“家”的小屋,一窩燈光從石窗中透出時,忽然間心口狂跳起來。一步搶進門去,卻見吳土焙靜靜坐在門口的一張小木桌旁,一見兒子回來,滿臉的笑容,兩眼閃爍著喜悅的光芒。吳朗一把拉住父親肩膀:“爹,你還沒睡?這可太好啦!我媽呢,沒回來么?”
吳土焙奇道:“你媽不是找你去了嗎?你又頑皮!”
吳朗撫撫胸口,道:“爹,咱們快走?!?/p>
吳土焙更加奇怪:“外面雨這么大,你又要干什么去?吉哥兒,你是不是惹禍了?沒事,有爹呢,別怕你媽?!?/p>
吳朗定定望著吳土焙,說道:“爹,你聽我說,島上出事啦。先是樹底下地牢中出來個姓丁的老賊……”
吳土焙吃了一驚:“丁驕陽出來啦?”
吳朗點頭:“接著又出現(xiàn)了一個怪人,戴著金銀打成的面具,矮矮胖胖,可武功十分厲害……”
吳土焙忽然渾身都打起顫來:“他……他也來了?”
吳朗道:“爹,你認得那個人?”心下只覺得隱隱不妙。他本來想父親向來有病,沒什么本事得罪那么厲害的人物,那面具人恐怕不是沖著父親來的,聽父親這一句話,便知道那面具人正是他的仇家。既然是父親的仇家,那么自然也是自己的仇家了。
吳土焙兩眼縮成一束精光,定定望著虛空。外面雨勢更勁,還起了風,門扉被吹得來回開闔,每有雷聲響過,小石屋都隨著震動,好像隨時都會倒塌一般。
吳朗越來越不安,催道:“爹,咱們走吧!”
吳土焙抬起手微微一擺,那只手枯干皴皺,卻毫不遲疑,溫聲說道:“好兒子,你坐下。有一件事,爹一直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你長大了,爹問問你,你給爹出個主意。”
吳朗的印象之中,爹從來都沒什么主意。自己說捕魚好他便也跟著說捕魚好,自己說要捉鳥他便立刻說捉鳥好。東說東去,西說西走,跟著自己歡天喜地,從無二言。吳朗只覺得這個爹是自己的忠實跟班,從來沒想到他也會這么鄭重其事。然而這“鄭重其事”也未免太不是時候,不由急道:“咱們先離開屋子,擊浪峰那邊有好多連環(huán)洞,兒子背你藏進去,我再慢慢聽你說?!弊プ「赣H雙臂,反身蹲進他懷中,輕輕將吳土焙背起。吳朗天生神力,挾著男女師父尚能一口氣走數(shù)百步,背著這瘦成一把骨頭的爹,簡直不費力氣。
吳土焙叫道:“兒子,放下我!”
吳朗道:“仇人要來了,我打不過他,非躲起來不可?!?/p>
吳土焙道:“能躲到哪里去?這事總要有個了斷。聽話,放我坐下?!?/p>
吳朗不敢執(zhí)拗,放下父親。左右一瞧,抄起床頭上一把刀來。那刀頭齊背闊,正是天刀門的獨門兵刃。
吳土焙苦笑道:“好兒子,你便是拿一百把刀,又豈會是雪山老怪的對手?”
吳朗嗯了一聲,道:“爹,他叫雪山老怪?”
吳土焙嘆了一聲,說道:“雪山老怪是他的外號,他的本來姓名叫……”
卻聽木門一下打開,雨聲無阻,驟然變急。爺兒倆吃了一驚,抬眼望時,卻是阿依古麗搶進石屋。不知她路上摔了多少跟頭,身上全是泥水。她見到爺兒倆,仿佛已經(jīng)多年久違,眼睛驀地放出光來,低呼一聲:“胡大!”將父子倆一齊攬進懷中,哭著笑道,“胡大保佑,你們都好好的!”
吳土焙道:“阿依古麗,你見到他了?”
阿依古麗擦擦眼淚,道:“不像他了,不像他了,不過,我知道那個人就是他?!?/p>
吳土焙道:“嗯,是他。阿依古麗,我害苦了你,這一回,或許我們再也躲不過去啦?!?/p>
阿依古麗更知道雪山老怪的神通,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至極,點頭道:“吳大哥,是我害了你。從跟你在一起那一天,我就知道,我不會給你好運氣的?!?/p>
吳土焙道:“阿依古麗,我的好妹子,我從來就沒有后悔過。我遇到你,就是好運氣。”
忽然之間,只聽雪山老怪的聲音遠遠傳來:“你們在哪里?你們在哪里?”聽來離此尚有三五里地。
吳土焙嘆道:“此人功夫當真了得,雨下這么大,他竟能傳音到這里。”
吳朗心念一閃,“噗”的一口氣把燈吹了。夫妻倆微一詫異,便知吳朗的用意。
吳土焙贊道:“嘿,我兒子行?!?/p>
吳朗道:“女師父說,那丁老賊會吸人內(nèi)力。該死的東西,怎么吸這雪山老怪的內(nèi)力時,又全不中用了?”
吳土焙道:“嘿,雪山老怪練成了一門獨步天下的功夫,名叫千佛神功。連雷老爺子都懼怕這門邪異功夫,丁驕陽豈會討得了老怪物的便宜?阿依古麗,咱們在這島上住了十幾年,再到明年春天,吉哥兒就十五歲了。我本來以為這輩子就這么平平安安過去呢,誰知道老怪物還沒死,竟找到這里來了。唉,雪山老怪,當真厲害!”暗中只聽見阿依古麗偷偷抽泣。
吳土焙溫聲道:“好妹子,這十幾年來,咱們恩恩愛愛,比他孤魂野鬼的樣子,豈不好很多?呵呵,算起來,是你吳大哥對不起他在前?!?/p>
阿依古麗哭道:“吳大哥,你不要說了!”
吳土焙道:“好兒子,我問你一件事,西邊墻角那里是什么東西?”
吳朗只覺得這個爹說的話越來越不像樣,莫不成身子不好,腦筋也傻了?可不能不答他話,說道:“可不就是一口蟹醬缸嘛!”
吳土焙道:“你聞著不舒服是不是?”
吳朗道:“咱們家鮮蝦活蟹都吃不完,也不知你腌一缸臭蟹醬干嘛,幾年都沒吃了,還能不臭嗎?”
吳土焙道:“呵呵,你聞著臭,別人也不喜歡聞。可那缸底下,有一個地道……”
吳朗奇道:“地道?”
吳土焙道:“是的,有個地道。是我和你媽偷偷挖出來的。等一會兒,你就藏到那地道里去。那地道直通海邊,呵呵,你到了水里,就算是魚也拿你沒法子。”
吳朗道:“你們偷偷挖了地道,是留著給我逃命的?”
吳土焙嘆道:“沒本事的爹娘,才會想到這個。好兒子,唉!”伸出手來,摩挲吳朗的頭頂。
吳朗忽感鼻子一酸,問道:“爹,媽,那怪人跟我們家有什么仇,一定要把我們家趕盡殺絕?”
他不知暗中父母兩人都微微一嘆。吳土焙道:“兒子,我想問你的事,就是這一樁。阿依古麗,你說告訴兒子不?”
阿依古麗道:“大哥,你做主。”
吳土焙道:“那么,我就說給兒子聽啦?!?/p>
風雨飄搖的小屋中,夫妻二人雙手握在一起,把兒子環(huán)繞在中間,給兒子講起了往事。這往事也許丑,也許見不得人,可吳土焙說得一點也不遮掩。從自己當年如何去西域,遇到獵頭騎士,如何同門死傷殆盡,自己被擒活口,如何遇到阿依古麗,兩人一見鐘情,如何趁雪山老怪與雷六鼎大戰(zhàn)之際,逼雪山老怪應承讓出妻子,以及后來雷六鼎被雪山老怪以“千佛神功”震傷,雪山老怪怎樣走火入魔掉進冰河,怎樣從雷六鼎老前輩那里學到天刀門刀法精要,回到山東后又引起門戶之爭,怎樣當上門主,雪山老怪怎么突然出現(xiàn),殺盡天刀門人,自己落入雪山老怪手中之后,如何得蒙白蓮教唐賽兒教主與雷六鼎營救不成,被擒到海邊,唐賽兒怎樣約了野禪和尚與景虛道長擊退雪山老怪,安置自己一家來到神仙島居住,都一一說了。吳土焙口才并不很好,這些往事,隨著時間的沉淀,他的口吻已經(jīng)平靜如常。然而吳朗還是聽得呆了,只覺得一陣緊張一陣慶幸、一陣憤怒、一陣難過。聽父親好一會兒沒再言語,問道:“爹爹,你說完了?”
吳土焙道:“說完了。好兒子,你爹和你媽就是這樣的人。你說說,我們做的對不對?”
吳朗氣呼呼地道:“什么對不對?自然是對的。他親口答應你,把我娘……我娘……不對,我娘本來就是她自己的,憑什么由別人說了算?我娘喜歡和我爹在一起,他雪山老怪……他真可惡!”
多年以來,吳土焙認為只有自己對妻子真心而自我安慰,然而內(nèi)心深處,實是以乘人之危、拐人女眷為恥,聽兒子這話,不由喜道:“不錯!你媽媽本來就是她自己的,她喜歡和誰在一起,得由她自己說了算!好兒子,謝謝你啦?!闭Z音哽咽,心中實是激動至極,牙關(guān)格格發(fā)顫,說道,“我們不后悔。妹子,你后悔不?”
阿依古麗摟住丈夫與兒子,搖頭哭道:“我不后悔。胡大保佑我們?nèi)齻€滿滿的好。現(xiàn)在我們怎么辦?”
吳朗心頭酸楚,卻知道掉眼淚也沒用,說道:“爹爹,既有地道,咱們一起走不成嗎?”
吳土焙苦笑道:“孩子,辦不到的。這老賊的‘神差大法邪門至極,十幾年來,我用盡辦法,連唐教主也想破了腦袋,卻還是無法根除。只要這老賊離我五十丈之內(nèi),我便……我便……”忽然間牙關(guān)緊咬,再也說不出話來,心中一個聲音道:他來了,他到底來了!
吳朗道:“爹爹,你怎么啦?”
“咔”的一道閃電劃過窗際,吳朗心頭一驚,閃電照見一個人的頭影,正是那面具人。吳朗已經(jīng)知道他叫雪山老怪,怒目向他瞪視。閃電更加猛烈,左一下右一下的閃光,雪山老怪的頭影便跟著明明滅滅。
吳土焙道:“吉……吉哥兒……走……”
吳朗豈是舍棄父母自己偷生之人:“爹爹,你不用說了!雪山老怪,你進來!”
屋門輕輕一晃,雪山老怪已經(jīng)立在門口,一動不動。外面大雨如潑,屋檐上流下來的積水如同一條條水晶,經(jīng)閃電偶或一照,便晶瑩剔透,更顯出雪山老怪的沉重黑暗。他的頭上、身上也漉漉流水,除此之外,整個人便再無生氣,如同一尊臃腫難看的雕像。
吳家一門三口都靜靜地坐著,不知是恐懼使他們已經(jīng)絲毫不能動彈,還是他們根本就不想反抗,靜候著命運的裁判?
吳朗只覺得一大塊磐石壓在胸口,突然之間,他一躥而起,揮拳向雪山老怪當面打去。阿依古麗驚叫道:“吉哥兒,不可!”
吳朗本來就不大聽爹娘的話,此時焉會收力?他天生神力,武功又略有根基,這一拳雖是最尋常不過的黑虎掏心,因他身材高大,掏心便變成了擊面,挾起一股疾風,直擊那金銀面具的正中。
微風一掠,吳朗打空,仿佛是從雪山老怪的黑影中一沖而出,竟然躥到了門外。吳朗呆了一呆,自語道:“怎么回事?”明明是短短的一瞬,卻似剛從一個長長的夢中醒來一般。
嚓的一響,雪山老怪打著了火折,點起小桌上的油燈。燈光充盈小屋,雪山老怪坐下來,定定地望著吳土焙、阿依古麗二人。
吳朗只感無助至極,扭頭四顧,然而兩位師父生死未卜,島上都是老弱病殘,隔海而居,多年來從未有敵人來島,早過慣了平靜日子,大雨之中,誰能知道這小屋中來了天下第一等惡魔?便算是知道,誰又能抵擋住雪山老怪?他忽然罵道:“惡人,有種殺了我們一家!”沖回屋中,擋在父母身前。
雪山老怪終于開口了,聲音隔著面具,聽起來甕聲甕氣:“我終于見到你們……你們了,你們還有什么話要說?”
吳朗搶在父母之前,哈哈一笑,說道:“我們有好多話要說呢。你還有什么話好說?”
雪山老怪喝道:“走開!”手掌一晃,吳朗只覺得一股大力卷到,身不由己轉(zhuǎn)了幾個圈子,嘩啦啦聲中,撞上飯桌,桌上盤盞掉落,蛤蜊湯自然不能幸免,流了一地。
雪山老怪道:“你們倒有了個好孩子。我怎么弄死你們兩個,本來挺費腦筋的。然而十幾年了,我慢慢想,也便想明白了。你們兩個奸夫淫婦,哈哈,我潘笑夫何等人物,一生之中,誰敢在我面前說半個不字?偏偏你們兩個,居然讓潘某遭受如此奇恥大辱!呵呵,這可當真好得很。”
他發(fā)動神差大法,吳土焙渾身僵硬,牙關(guān)緊咬,說不出話來。阿依古麗道:“主人,你若是要怪罪,便只怪我一個人。你放過吳大哥,放過……放過……孩子,我情愿一死?!?/p>
潘笑夫仰天打了個哈哈,點頭道:“好,好,果然情深意長,生死相許了。人間真情,老夫很是感動,哈哈,感動至極?!彼臼且淮淞止纸埽欢L年孤苦,與雷六鼎大戰(zhàn)走火入魔之后,身形相貌變得奇丑無比,性情更趨邪惡,最見不得人間幸福溫暖,此時氣得渾身發(fā)抖,說道,“小淫婦,你何等福分,能讓我潘某納為妻妾。然而不守婦道,辱我門庭。我該讓你怎么死?姓吳的小狗,你淫人妻子,又該怎么死?還有,你們的這個孩子,若是……若是……”
眼光向吳朗瞟了一眼,突然兩手顫抖,道:“不可能!不可能!哈哈,哈哈……”雖是在笑,聽來卻十分恐怖。
吳朗暗道:他好像怕見到我。他為什么會怕見到我?哦,是了是了,島上的伯伯叔叔嬸嬸阿姨們都說我長得英俊瀟灑,是全天下第一美少年。這雪山老怪面具下面那張丑臉,定是丑得離奇,這老怪物倒是知道羞恥,見了本少爺,便自慚形穢,嚇得胡言亂語了。他膽子奇大,擅長找人短處,當下將額上的亂發(fā)理到兩邊,露出一張明月似的玉面來,微微一笑,向潘笑夫走上兩步。離得近了,只見潘笑夫面具兩眼處閃著紅幽幽的光芒,疑惑、怨毒、畏懼、乞求兼有。
吳朗笑道:“老怪物,什么不可能?少爺便來告訴你,這天下的事,沒有不可能的。你既到了我家,也算是客,少爺對你就客氣一點。你看,我的臉色不難看吧?因此待你的確誠心,你莫要疑心?!?/p>
潘笑夫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吳朗心一橫,向前一挺,與他面對面,相距不足一尺,笑道:“您請,您請!”
潘笑夫望著他的臉孔,下意識地抬手摸自己的臉頰,觸手卻是冷冰冰的面具,他本是大智大慧之人,走火入魔之后,所思所行更與常人迥異,只覺得吳朗俊美的面容在他面前無限放大,讓他愛煞恨煞,忽然之間,腦袋里“轟”的一聲,錯亂紛紜,他大叫一聲,突然間一把拉住吳朗,奔出屋去。
吳朗意外之間,聽得父母在身后大叫:“不要動我兒子!”雪山老怪把吳朗背在身上,一路號叫,在暴風雨中奔馳如飛,哪里理會?
吳朗身形高大,比尋常成年人都要沉重,然而雪山老怪把他負在肩上,毫不費力,腳下一縱,便是丈余。
好幾次,吳朗都嚇得心口一緊:完啦,島上怪石奇樹多得很,這黑燈瞎火的,雪山老怪一撞上去,他武功練得銅筋鐵骨,或許沒事,少爺?shù)男∶筒槐A?。不過又想,他這樣越跑遠些,父母便越安全,最好這廝忽發(fā)失心瘋,跑到大海中去。果真那樣,雪山老怪要么淹死,要么喂鯊魚,我海神小祖宗卻是魚歸大海啦。
可是沒過多久,他便發(fā)覺雪山老怪折回頭來,奔向島南。雨勢不知何時小了,后來干脆就停下,夜空中竟然顯出滿天星斗。忽聽得島上四處人聲喧嘩,火把閃耀,卻是島上老弱病殘教徒群體出來尋找吳朗了。雪山老怪有如瘋狂,直向人群中沖去,掌劈腳踢,片刻間打死打傷十數(shù)人,便算是島民沒有高手,然而雪山老怪揮手之間,挨上的便像草扎的、紙糊的,這等武功,也著實令人驚怖至極。
然而白蓮教徒,意氣深重,吳朗是兩位島主的弟子,吳土焙對白蓮教又有大恩,老弱島民雖知不敵,卻焉會逃去?紛紛大叫:“雪山老怪,不要撒野!”“雪山老怪,放下少爺!”
潘笑夫腦袋之中胡天昏地,癲狂難控,下手更狠,仰天狂笑。笑聲中袍氅飛舞,旋過一處,便有數(shù)人倒地。
吳朗揮拳打雪山老怪,砰砰兩拳,如中堅石。雪山老怪后腦一撞,吳朗胸膺、肩井兩處穴道登時被封。
吳朗暗道:這老怪后腦勺都會點穴!大叫:“都退開!回家睡你們的覺去!老怪,你趕緊往東跑,他媽的太陽快升起來了,少爺要到那里看日出!”
雪山老怪果然向東掠去。此時天色蒙蒙亮,雪山老怪嘴里不停地胡言亂語,不知奔了多久,到了島東。只見天色初霽,東天一片魚肚白,風早停了,海面竟然平靜得出奇。雪山老怪好似清醒了一些,罵道:“沒出息的東西,你又殺了那么多無聊之人!”將吳朗扔在一旁,捧著腦袋自己捶打。
吳朗活動一下四肢,卻是穴道不知何時已經(jīng)解了,回頭望望,島上居民沒人追來,略微放心,見雪山老怪自己打自己,先是覺得害怕,接著又覺得驚奇,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雪山老怪望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道:“有什么好笑?”聲音頗為沮喪。
吳朗道:“晚輩佩服還來不及。哪里會笑你?”
雪山老怪奇道:“你佩服我什么?”
吳朗道:“你這個人,跟世上的人不一樣,通通不一樣?!?/p>
雪山老怪更奇:“有什么不一樣?”
吳朗心里暗暗好笑,卻嘆道:“平常的人,總是只有一個想法,就算是自己不對,也想出種種理由給自己開脫。偷了人家東西,那是因為肚子餓,窮,或者干脆就是‘沒辦法呀,我太喜歡那個東西啦。打了別人,就會想‘誰讓他欺負我呢?要不干脆是‘他犯賤,不打他都不對!看到好吃的,先想到往自己嘴里面塞,天冷了,當然是先給自己裹件厚衣裳。我說的對不對?”
雪山老怪微微一想,點頭道:“不錯,此則天性使然。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原也無可厚非?!?/p>
吳朗心中一凜,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話倒是有幾分道理??汕拜叜吘共煌??!?/p>
雪山老怪道:“嗯?你說說看?!?/p>
吳朗道:“晚輩覺得前輩可以把自己分成兩個?!彼室庹f得鄭重其事,雪山老怪興致漸高,又道,“嗯,你倒說說看?!闭Z氣中頗有催促之意。
吳朗道:“你剛才殺了人,一個自己覺得‘我武功高,自然應該殺他們了!另一個自己卻覺得這么做實在不對,便要教訓前一個自己。因此,前輩才猛打自己腦袋。晚輩畢竟年幼,前輩又是高深莫測,也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
雪山老怪本來想都不想便要講不對,然而他只要一見到吳朗的臉孔,神志便會迷糊。更何況潘笑夫一生之中大起大落,所思所慮,本來就多常人數(shù)倍,“自己”與“自己”較勁的事則更多矣。人的腦力,畢竟有限,饒他是雪山老怪,千佛神功鬼驚神怕,也一樣難脫為人之苦。聽吳朗這一問,忽然間頭腦似劈下了一條縫隙,縫隙中透進些許光亮,點頭道:“對對對,難怪我常常煩惱,原來是我有兩個自己,他們兩個干起仗來啦。”
吳朗捏了一把汗,見他相信,略略安心,問道:“前輩這煩惱是輕是重?”聲音關(guān)切至極。
潘笑夫想了一想,道:“重!很重!老夫煩惱得很,煩惱得很!”又將腦袋重重一捶。
吳朗惡向膽邊生,忽笑道:“晚輩教你一個法子,這法子一使,保你再也沒有煩惱。可是我不知道前輩是不是有膽量和骨氣?”
潘笑夫傲然道:“老夫若是沒有膽量,天下哪里還有膽大之人?老夫若是沒有骨氣,天下便都是軟骨頭?!?/p>
他說得豪氣盈然,吳朗聽了不禁血熱氣旺,胸膛一挺,說道:“好!”一時頗覺痛快,心里只感敢說這樣的話,才不枉當男子漢大丈夫,小小心里,頭一回有了惺惺相惜之感。直到雪山老怪問道“是什么法子?”這才醒回神來,暗中一個激靈,斷然道:“你肚子里面有兩個自己,這還了得?其中一個,必須得把另一個殺死。從此以后,你就再不會煩惱啦。”
雪山老怪道:“是嗎?”聽似將信將疑。
吳朗毫不猶豫,微笑道:“那是自然。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你比較喜歡哪一個自己?用你喜歡的,殺死你不喜歡的自己,那便萬事大吉。”
雪山老怪抬起雙掌,一會兒看看左掌,一會兒看看右掌,看來舉棋不定。吳朗眼見他入殻,生怕他變卦,大氣兒也不出。雪山老怪忽然道:“我比較喜歡殺死你!”左手抄住吳朗衣領(lǐng),右掌便要往他頭上拍落。
吳朗始料未及,暗道:死定啦!本能中閉上眼睛。哪知過了好半晌,卻毫無動靜,忍不住睜開眼,卻見雪山老怪右掌懸在自己頂門一尺處,雙目中竟然淚水渾濁。
吳朗大奇:這老怪物,卻哭個什么?
雪山老怪只見他眼睛一眨一眨地望著自己,說不出的俊美可愛,便似是在哪里見過無數(shù)次,竟然親切喜愛至極,手掌無論如何拍落不下。此時天已明亮,吳朗最會察言觀色,雖只看見他的眼神,也知道他不會殺自己了,不由得微微一笑。雪山老怪頹然扔下他,轉(zhuǎn)過身不敢看他,大口喘氣,卻似是比吳朗還要害怕。
過了片刻,雪山老怪仰身躺上了一塊大石,看著東方的海面。那里水天一色,接際處萌動著一抹淺亮,魚肚白里參了一點隱隱的紅。吳朗也跟著看了一會兒,見那絲隱紅變成顯紅,變成艷紅,漸漸分出層次,渲染出一大片彩霞,彩霞之上,有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虹。
吳朗試探道:“你喜歡看日出?”
雪山老怪道:“日出有什么好看?我喜歡看月出。月出皎兮,云破月來花弄影。那可多好!日出有什么好?”
吳朗暗暗佩服他詞句不俗華章美麗,卻道:“你就是不懂?!?/p>
雪山老怪道:“你懂,日出有什么樣好?”
吳朗笑道:“太陽出來,照耀天下。也就這樣,還要有別的好嗎?”
雪山老怪哼了一聲不答,目光仍是望著東方。
吳朗嘟噥道:“你覺得不好,還看它干什么?”忽然之間,他不說話了,目光也直直地盯著東面。卻見海平線上,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黑點,吳朗自幼便在海上,豈會不知那是什么,暗道:這么早怎么會有船來?是誰?但愿是教主姑姑,不要是假教主姑姑回來了。他的教主姑姑,是唐賽兒,假教主姑姑,自是唐奇兒了。
唐賽兒武功高強,機變無雙;唐奇兒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絲毫不會武功。自與方升成婚后,夫妻二人常常在海中泛舟,倘若是他們兩個回來,憑方升的武功,根本不夠雪山老怪動動小手指頭。因此吳朗暗暗祈禱,回來的千萬是唐賽兒,不要是唐奇兒。
那黑點漸行漸近,果見是一條船。吳朗瞧清楚船形,不禁大是擔心:那條船只有一條帆,乃是小船。這只能是唐奇兒姑姑回來了,倘若是唐賽兒,那定是條大船。
他在這里暗暗跌足,那小船卻順風而駛,片刻便到得近了。只見船頭上一人扶桅而立,漸漸看清衣色,卻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雪山老怪冷笑道:“嗯,十多年不見,那狠丫頭的孩子都這么大啦。”他所說的狠丫頭,自然是唐賽兒了。
雪山老怪自從練成千佛神功,再無敵手,就算老對頭雷六鼎自從在太湖上受了他一掌之后,也再無消息。料來便能不死,總是活得不大爽利,再也難以像從前那般上躥下跳了。放眼武林,唯有唐賽兒值得一提而已。一想到唐賽兒的智計百出、好勇斗狠,雪山老怪不由得精神一振,縱聲叫道:“姓唐的丫頭!老夫在這里久等!”
吳朗驚道:“你好大的膽子!”
雪山老怪轉(zhuǎn)頭道:“怎么好大膽子了?”
吳朗嘆道:“我原來還有點兒佩服你,搞半天你什么也不知道。唉!”搖頭嘆息,好像雪山老怪錯得無以復加,令人惋惜至極。
雪山老怪最擅忍氣,倘若平時誰在他面前說瞧不起他的話,他毫不放在心上??刹恢醯?,這俊美少年搖頭嘆息,他只感羞憤無比,一股熱血騰地涌上腦際,雙拳緊握,森然道:“我不知道什么?你告訴我!”
吳朗又輕輕嘆息一聲,說道:“不能在這里說。咱們走,找個沒人的地方說去。”
雪山老怪道:“那便怎的?”跟著吳朗便走。
吳朗心中又驚又喜:這老傻瓜居然這般好騙??瓷贍斣趺窗涯泐I(lǐng)到井里去!正自竊喜,忽聽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叫道:“吉哥哥,吉哥哥,是你嗎?”
吳朗頭也不回,大聲道:“不是我。怎么會是我?老前輩,快走!”
忽然間肩膀一沉,卻被雪山老怪搭住。
吳朗道:“怎么啦?”
雪山老怪道:“我們跑什么?”
吳朗氣急敗壞道:“你不知道她們的厲害,快走快走!晚了后悔就來不及啦!”掙了幾下,卻只覺得肩頭如同壓在磐石之下,哪里動得了分毫?
雪山老怪冷冷的聲音道:“如何厲害法?天下雖大,卻再沒有讓潘某害怕之人?!痹捖曤m淡,然而傲意自顯。
吳朗暗道:奶奶的大頭鬼,你不怕別人,少爺卻怕你。嘿嘿一笑,對他做個鬼臉:“我倒忘了,你本事很大,不像我似的膽小怕事?!?/p>
雪山老怪道:“你膽小怕事么?我看未必?!?/p>
吳朗苦笑道:“你可冤枉我了,我膽子一向最小。見到教主,便害怕得腿肚子朝前轉(zhuǎn)?!?/p>
雪山老怪道:“嗯,你資質(zhì)不凡,那狠丫頭收你當徒弟,也是理所應當。她管教徒弟嚴厲苛刻,也自在理中。不過,你再也不必怕她了?!?/p>
吳朗心道:哈,他以為我是教主的徒弟,可惜我卻沒這福分。奇道:“為什么再也不用怕她了?”
雪山老怪嘆道:“因為我要殺了她。一個死人,再也不會對你嚴厲了?!?/p>
吳朗陡然一驚,跟別的教徒一樣,在他心中,唐賽兒是教主,是圣母,乃是天神下凡,有金剛不壞之軀,從來沒有想過,她會跟死聯(lián)系到一起。不由得臉現(xiàn)不信之色。
雪山老怪道:“這狠丫頭暗算老夫,今日到底要落到我手里啦?!痹掚m如此,但唐賽兒總是這些年唯一讓他吃過虧的人,心中暗暗戒備,盤算呆會兒用什么招數(shù)一舉拿下她。
他會鑒貌辨色,吳朗也是天生的有此奇能,心念一閃,說道:“你要殺我們教主?”
雪山老怪哼了一聲。
吳朗道:“你要殺的我們教主,姓甚名誰?”
雪山老怪呵呵一笑:“這狠丫頭叫唐賽兒,哼,倒也真算得上一號人物?!?/p>
吳朗點頭道:“嗯,原來你要殺的人叫唐賽兒……”心想待會兒你要殺唐奇兒姑姑時,我再告訴你她是誰。
雪山老怪聽他語氣奇怪,追問道:“那便怎的?”
吳朗無聊道:“沒怎的,你武功高強,不講道理,再加上說話不算話,誰能怎的你?”
雪山老怪哼了一聲:“說老夫武功高強,不講道理,都還貼切,要說老夫說話不算話,那可不對。男子漢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豈是虛的?我說要殺了唐賽兒,今日必讓你看到,老夫說話算話?!?/p>
當年在太湖黿頭渚上,唐賽兒裝作唐奇兒,讓潘笑夫吃了不小的虧。唐奇兒、唐賽兒,姐妹兩個,同樣相貌,互相喬妝,變化多端,令人莫測。后來在東海之濱,更被她伙同非執(zhí)和尚、景虛道士險些置于死地。
潘笑夫一想到當日自己眼睛被非執(zhí)和尚的毒酒浸得什么也看不見,身上又纏住了一張扯不斷的漁網(wǎng),沒奈何之下滾進海中,也不自禁十分后怕。多虧當初練功時走火入魔時掉進冰河里,水火互激,竟致相融,練成了千佛神功。這神功遇水受激,更發(fā)揮出巨大威力,到底被他扯斷漁網(wǎng),撿回一條性命,數(shù)天之后,眼睛也能看見了,目力之精,更勝往昔。
他后來因事赴遼東,在白山黑水之間延擱了數(shù)年。此次來到神仙島,除了耿耿不能忘卻的吳土焙奪妻之恨外,還有一恨,便是要與唐賽兒算算舊賬。此時眼見敵人到來,多年修為自然發(fā)揮作用,片刻之間,心清神明,說道:“你這娃娃,多嘴多舌,老夫先讓你消停一會兒?!庇沂治⑻?,“哧哧哧”數(shù)道勁風射出,吳朗身上諸處穴道一麻,啞穴也被點了,跌倒在石窠之間。
卻聽方皎叫道:“吉哥哥,你怎么了?干嗎不理我?”
吳朗臉朝大海,雖是穴道被點,眼睛卻能看見,只見方皎身后又走出兩人,正是師叔方升與唐奇兒姑姑。兩人見到岸上情形,已認出潘笑夫,方升喝道:“老怪!你陰魂不散,竟跑到神仙島來了!朗朗,朗朗,你怎么了!”卻是他出艙之時,恰見吳朗摔倒。他知雪山老怪嗜殺成性,心料吳朗定是已遭不測,喊了幾聲,未聽吳朗回應,嚇得聲音都顫了,“他……他打死了朗朗!快些,快些劃船過去!”
方皎比吳朗小一年,正是十三歲。神仙島上,年紀相仿的也只有她跟吳朗,加上兩人的父親同在天刀門,平日里兩人便以師兄師妹相稱,當真是情逾親兄妹,聽爹爹叫吉哥哥被打死了,大驚之下,竟呆住,驀然叫道:“不行!不行!我不讓吉哥哥死!”
這船上與方升同行的,自然是唐奇兒而非唐賽兒了。他們夫妻二人,攜了女兒,帶四名舟子去一個無名小島游玩,離開神仙島已有月余。興沖沖回來,未料竟遇到這等情形,饒是唐奇兒向來鎮(zhèn)定,也不由得方寸大亂。
只見岸邊小碼頭上,雪山老怪慢慢踱步,好整以暇,靜待己等上去,心知憑丈夫的武功,與這老怪相去甚遠,倘到岸上,無疑送死,當下道:“停船!”四名舟子當即停槳,那船卻一時不能便停,徐徐移向碼頭。一名舟子扔下鐵錨,吃住海底,船身微微一震,停了下來。唐奇兒看錨繩進入水中兩丈有余,船離碼頭有十余丈遠,就算雪山老怪武功了得,畢竟不是神仙,不能躍上船來傷人。心神略定,冷笑道:“潘老怪,我到處找你找不到,不料你卻送上門來了,好極啦!”
潘笑夫哈哈一笑,說道:“老夫這些年忙于一些俗務(wù),不然豈容你活到今日?狠丫頭,你也算得上難得一見的人物,老夫倒有些惜才,不舍得殺了你。”
唐奇兒搖頭笑道:“你既來到神仙島,便算是白蓮教的客人。何必一見面便說打打殺殺?本教主不在,想必呂、何二位島主沒有簡慢了貴客吧?”
吳朗心下佩服至極:還是唐姑姑厲害。她沒見到我兩位師父,一句話便引到這上面來了。唉,我兩位師父此時身負重傷,不知如何了?
潘笑夫笑道:“你這丫頭,管教屬下實在不成。那兩個道士,對老夫毫無禮貌,既不知奉茶,又不知讓座,更不必說上酒布宴啦。老夫心想,這樣的屬下莫給天下聞名的唐賽兒丟臉,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吧,于是略施手段,給唐教主除了一塊心病。你這狠丫頭,怎么感謝老夫?”
吳朗聽得瞠目結(jié)舌,就算穴道沒被封住,恐怕也不知說什么才好,心中直嘆:“這老怪物,說話的口吻簡直像極了本少爺。嗯,若我是他,也必說這串話兒?!?/p>
唐奇兒暗驚一聲,接著便冷笑道:“呂洞賓與何仙姑兩人,武功資歷,在我白蓮教中,都屬末流。平時他們有什么錯失,不用本教主,甚至不用青龍旗使,只消鐵拐李出面,也就是了。雪山老怪號稱武林泰山北斗,眼睛生在頭頂上,卻理會起小小的兩個小道士來了。真是好大的出息!”
雪山老怪哈哈大笑:“武林泰山北斗,也要吃飯睡覺,也要拉屎放屁。老夫偶爾喜歡拍死幾只蒼蠅蚊子,又與出息大小有何關(guān)系?姓唐的小丫頭,老夫今日到這島上,你躲是躲不過去的,趕緊上岸跟老夫比試比試,讓我瞧瞧你的閃電劍法有無長進?”
吳朗肚里暗罵:你要瞧瞧閃電劍法,不如解開少爺?shù)难ǖ?。少爺陪你玩玩就是了。我只要盯著你個老怪物,你便糊里糊涂,說不定一掌打到自己頭頂上。我倒要瞧瞧你的掌法有無長進,能不能打爆自己腦袋?十分懊惱自己不能動彈,要想引得雪山老怪與自己對視,那是只有想的份兒。
唐奇兒道:“雪山老怪,小女子不才,卻也覺得一見面便先說打打殺殺,未免有些無聊。聽說尊駕文武全才,有一個上聯(lián),想請你對一對,不知可否?”
雪山老怪天生才華,于詩詞歌賦均有涉獵,冷冷一笑,說道:“可與不可,先聽聽再說。”
唐奇兒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尊駕一句‘可與不可,先聽聽再說,便是治學高見?!?/p>
雪山老怪哼了一聲,也不接話。
唐奇兒道:“你聽好了,上聯(lián)是‘孔孟顏曾,誰貴姓堪比老子?請尊駕對對下聯(lián)。”
雪山老怪略一沉吟,頓覺此聯(lián)難對至極。原來“孔、孟、顏、曾”,正是天下四大貴姓。此四姓氏因祖上乃孔子、孟子、顏回、曾子四圣,被認為是四大貴姓,不能再謙稱“敝姓、賤姓”。
唐奇兒以四大貴姓為題,發(fā)問“誰貴姓堪比老子?”,雖非奇聯(lián),雪山老怪一時要想出貼切下聯(lián)來,卻也不易。當下沉吟不語。明知唐賽兒出這上聯(lián)之意在于話頭上先占上風,偏偏想不出下聯(lián)來扳回風頭來,不由得心內(nèi)浮躁。
呂洞賓文武兼修,文學比武學高明許多。平日里除了武功,常常教授吳朗詩詞道經(jīng)。這時唐奇兒出了上聯(lián),以“老子”占勢,讓雪山老怪躊躇難對,吳朗自然大為佩服,不由得心思轉(zhuǎn)動,也跟著思索下聯(lián)。片刻間得了,心中道:楊李趙朱,我吳某獨稱少爺!便是這個,便是這個!他所想的“楊”是隋朝皇姓,“李”是唐朝皇姓,“趙”是宋朝皇姓,“朱”正是大明的國姓。吳朗不知天高地厚,若是啞穴沒被點住,這下聯(lián)自然要沖口而出。
雪山老怪心中想了幾聯(lián),均覺不大滿意,索性哈哈笑道:“春夏秋冬,哪容你挑得周年!老夫便送你這個下聯(lián),狠丫頭,不知當否?”言下之意,今日老夫索你性命,卻不管誰堪比老子了。這下聯(lián)雖不工整,卻也另有氣勢。
吳朗聽得肚里大罵:雪山老怪,當真混蛋??上贍敱荒泓c了穴道,不然真得當面給你翹個大拇指,說上一聲,你真是一個了不起的混蛋!
他在這里一肚皮罵人的話卻開不了口,那邊卻急壞了一個人。那人正是唐奇兒的夫君方升。當年天刀門遭遇重創(chuàng),滿門上下,只留下他與吳土焙。此時看到吳朗倒地不動,料想必是已死無疑,一想起雪山老怪殺人之后便挖取死人的眉心天目,心下害怕,不由得望一望自己女兒,忽然只怕雪山老怪突然掠上船來奪走女兒性命,一把將方皎拉到身后。
方皎哭得滿臉是淚,抽泣道:“爹爹,這人害死了吉哥哥,你殺了他給吉哥哥報仇!”
方升突然間無比鄭重其事,把女兒的小臉扳得與自己面對面:“皎皎,你一定要記住,莫再想為吉哥兒報仇的事!這一輩子,你都不要再想!這……這個老怪物,無論什么時候,你都要離他遠遠的,越遠越好,越遠越好……”
方升性格堅毅,在女兒心中,父親像山一樣偉岸可靠,就連姨娘雖是教主,也對父親敬重三分,何曾見過父親臉上有過恐懼?而且這恐懼深不可測,似乎連膽子都被嚇破了。
方皎咬住嘴唇,使勁搖了搖頭。
唐奇兒伸手摸摸女兒頭頂,溫和笑道:“皎皎,好孩子。你對你吉哥哥這么好,他怎么會死?皎皎,那首《海潮令》你彈熟了沒有?”
方皎雖奇怪媽媽為何此時突然問起這個來,卻還是點了點頭。
唐奇兒笑道:“這位雪山老爺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機會著實難得,你彈一曲來,請這雪山老爺爺指點指點?!?/p>
方皎向岸上雪山老怪怒視一眼,返身回艙,捧出一架古琴來,擺來船頭。
雪山老怪袍袖微拂,掃出一片凈地,安然坐下,呵呵笑道:“有意思,有意思。老夫寂寞心懷,狠丫頭倒懂得。那《海潮令》是什么曲子?不瞞你說,老夫卻是頭一回聽說?!?/p>
唐奇兒道:“區(qū)區(qū)不才,多聽海潮,便胡亂編了首曲子,教給我這閨女。小孩的玩意兒,或許讓方家見笑了。”
方皎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雪山老怪:“請指教!”氣神一斂,“叮嗡”一聲,琴聲響起。
吳朗生性頑皮,對彈琴畫畫等等需要耐心之事都不上心,但知道唐奇兒姑姑深以方皎師妹有彈琴天賦為榮,有時候也耐下心來聽過幾回。這時聽方皎琴聲淙淙,忍不住肚里責怪:好什么?是能吃是能喝呀?這雪山老怪似乎聽得入迷,我怎么想個招數(shù)讓他瞧我一眼?他雖是一向狡獪,然而穴道被點,不能動不能言,想引人注意,那也十分難辦。
只聽方皎琴聲漸漸激揚,叮叮當當,聲音真是不小。吳朗好生佩服:師妹年紀比我小,武功比我差,力氣與我相比,那更不必提了。偏偏彈琴就能這么響。我上一回也彈過,連弦都斷了,卻就是不怎么響。
忽然間腦海中靈光一閃,有了一個主意,須臾間腦中論證了一回,覺得這主意定然不會有錯,當下慢慢吸進一口氣,在腹間運行。
吳朗性子好動,這功夫常常練岔,有一回打坐練氣,竟致氣息逆行,吸氣進去,變成放屁出來,呂洞賓為此沒少搖頭。吳朗此時這個主意,卻正是受此啟發(fā),心道:雪山老怪,你點了我的啞穴,少爺說話是沒法子說了,且放個屁讓你聽聽。只見他眼觀鼻鼻觀心,意守丹田,納新吐故,將肚中脹得其大如鼓,突然間聲如裂帛,號響如牛,呂洞賓所授的陰陽二氣修煉之術(shù),頓時大放異彩,一鳴驚人,將方皎的琴聲壓了下去。
人聞此聲,不假思索,自然怒目以視。雪山老怪豈能跳脫出此六根之害?果然一扭頭,狠狠向他瞪了一眼。卻聽方皎驚喜道:“吉哥哥沒死!”琴聲頓時歇了。
雪山老怪怒目看過去,只見吳朗兩眼呈斗雞狀,嘴巴一張一合,活像一只蛤蟆。他心想雖然封了吳朗幾處穴道,卻不致呼吸困難,莫非自己竟然點錯了穴位?忽然之間,吳朗翻了白眼,嘴角抽搐,看來便要憋過氣去。雪山老怪極少對人關(guān)心,但見吳朗如此,不自禁心下大急,伸手輕拍,立即解了他被點穴道,問道:“怎么啦?”
吳朗不但不應,穴道一解,還加上手腳抽筋,翻滾不已。雪山老怪大恐,伸掌撫他胸口,吳朗但覺一股熱流涌入氣海穴,暖洋洋地說不出的舒服,心想他這一掌若是殺我的,我自然立即死了。他既然想救我,且讓他多救一會兒。心念轉(zhuǎn)時,渾身打顫。
雪山老怪咦了一聲,突然伸指點他兩肋各點一指。
吳朗痛不可當,大叫一聲,睜開眼來,怒道:“你做什么?”
雪山老怪道:“你昏迷不醒,顯然是閉了氣息,老夫用起心指為你打通心脈?!闭Z聲誠懇。
吳朗轉(zhuǎn)怒為笑,翻身坐起,向船上道:“教主、師叔、師妹,你們回來啦!”
船上幾人見狀,無不歡喜。方皎擦淚道:“你嚇死我啦!”
方升道:“謝天謝地!”
唐奇兒道:“你兩位師父呢?”
吳朗剛要說話,突然間一縷疾風襲來,口鼻一窒,一下子竟喘不過氣來。
雪山老怪冷哼一聲,身子一沉,胸腹間慢慢鼓起。也不知他這口氣有多長,肚子越鼓越大,不覺間身子比平時大了近一倍。他本來就又矮又寬,這一下顯得更加滑稽難看。
吳朗看得驚奇,笑道:“夠啦,夠啦,已經(jīng)很像啦!”
雪山老怪心道:“很像什么?總之不會是什么好玩意兒?!?/p>
方皎卻最愛向這位吉哥哥提問題,隔水叫道:“吉哥哥,你說他像什么?”
吳朗正要笑嘻嘻賣弄一番口舌,忽聽身后響起人聲,卻見百多名島民結(jié)隊而來,中間四人抬著兩副擔架,上面躺著的,正是呂洞賓、何仙姑。人群中還有一人拄著拐杖,一走三晃,卻是吳土焙了。阿依古麗自然跟在一旁。
吳朗與媽媽眼光一對,只見阿依古麗滿臉憂色,然而眼神中卻亮晶晶地汪著一絲喜悅,顯然見自己安然無恙,心下甚安。
吳朗道:“雪山老怪前輩,我們家人找我吃飯了,不陪你玩啦!”轉(zhuǎn)身即走。雪山老怪一把抓出,手上一緊一松,多了一件濕漉漉的汗衫。原來吳朗早把衣扣解開,趁他一抓,就勢脫去,這招叫做金蟬脫殼,吳朗使得并不高明,然而是事先想好的招數(shù),果然管用。
他逃脫了雪山老怪手掌,大聲歡呼,奔向兩位師父。雪山老怪喉間咕噥兩聲,不知是冷笑還是咒罵。
呂洞賓、何仙姑見他無恙,當真大喜過望。兩人強撐著從擔架上下來,安撫過吳朗,向唐奇兒行禮。
雪山老怪叫道:“狠丫頭,你在船上不敢上岸,在手下人面前折了威風。趕緊上岸來,老夫看看你的武功長進如何?!?/p>
唐奇兒笑道:“且不忙一時。方才小女的曲子只奏了一半兒,還有一闕,前輩不聽完,著實可惜?!蔽⑽⒋騻€手勢,方皎雙手輕撫,琴聲又響起。
方皎琴技了得,吳朗雖然不懂,卻拿眼看兩位行家。這兩位行家,自然是呂洞賓、何仙姑了。只見兩人神情時而凝重,時而寬松,隨琴聲輕輕點頭。又不時向身邊教徒小聲說幾句,自然是贊嘆之語了。那邊唐奇兒偶爾嘴唇一動,神情安詳,對女兒指點一二。雪山老怪靜立不動,似乎也聽得十分入神。只見島民許多嫌站著聽不過癮,紛紛搬石頭坐下。
吳朗只聽得昏昏然很是瞌睡,心里直埋怨:大伙兒不想著怎么打退這個老怪,卻人人聽起小調(diào)來了。這可怎么好?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一曲終了。
唐奇兒笑道:“這曲《海潮令》如何?請前輩品評品評。”
雪山老怪“嗯”了一聲,說道:“這個小女孩兒,倒的確是個好苗子。小小年紀,能將琴彈出這般韻味,不壞,不壞?!?/p>
唐奇兒道:“前輩當真聽出其中的意味來了嗎?”
雪山老怪道:“這曲子正大顯明,只是其中幾折似乎沒有轉(zhuǎn)承,略感生硬。這小女孩兒畢竟年幼,需假以時日,琴技自然長進?!眱扇烁羲畣柎?,倒真似是探討琴藝學問一般。島上教徒尊重教主,教主說話之時,均靜靜不語。
唐奇兒微微一笑,說道:“前輩有所不知,這首曲子,名叫《海潮令》,是小女子所譜,一折一折之間,本就沒有轉(zhuǎn)承接合。前輩可知是為何?”
雪山老怪道:“愿聞其詳?!?/p>
唐奇兒嘆道:“前輩武功太高,來到神仙島上,就像虎入羊群,我白蓮教徒只有任你殺戮。小女子叫唐奇兒,唐賽兒是我妹妹。倘若我妹妹在這里,自然要以武功與前輩分個高下??尚∨硬粫朦c兒武功,自然只能跟前輩斗智了。前輩覺得是不是這個道理?”
雪山老怪呆了一呆,忽然哈哈大笑:“不錯,不錯。你跟那個狠丫頭一般有趣。那么,這首《海潮令》,到底有何妙處?”
唐奇兒又是深深一嘆,說道:“說起來其實一文不值,這首曲子,不過是些暗語而已。方才小女子用琴聲傳下命令,敝教兄弟已經(jīng)結(jié)成天羅地網(wǎng)陣,看來前輩今日乃是自投羅網(wǎng)?!?/p>
雪山老怪環(huán)視眾島民,只見一個個除老即弱,非病便殘,這樣的人眾,莫說不過百兒八十,就是三千五千,又豈能抵擋自己?不由得怒道:“你讓老夫殺這些無聊之人,有什么意思?算啦,你既不是狠丫頭,老夫也不為難于你。只是……只是這一家三口,老夫非帶走不可?!碧炙?,自然是吳土焙、阿依古麗、吳朗這一家人了。
阿依古麗打個哆嗦,退到吳朗身后。吳土焙牙關(guān)咯咯打顫,兩眼像要淌出鐵水。父子連心,吳朗惱恨雪山老怪害得父親一生如此可憐,不由得怒道:“老怪物,你家缺祖宗還是怎么的?非要請本少爺一家人侍奉著才舒服?”
他這話一說,神仙島眾無不大笑。眾人有意幫襯,笑得奇聲怪調(diào),此起彼伏。雪山老怪竟不生氣,呵呵笑道:“好娃娃,你父母非死不可,你么,我還沒想好怎么對付?!甭呱弦徊?。神仙島教徒雖則有數(shù)十上百人,然而在他雪山老怪眼中,又豈值一提?
忽聽“叮咚”一串急響,卻是唐奇兒親自抄琴奏起。這邊呂洞賓叫道:“天羅地網(wǎng)!”數(shù)十名島民團團圍住雪山老怪,人人拿出一個竹筒,拔去筒蓋,從中扯出一根漁線來,線端綁著一枚海牡蜊,均是拇指大小。
吳朗心奇:這是什么玩意兒?大伙兒用海牡蜊作流星錘打這老怪物嗎?我瞧未必管用。
卻聽眾島民大聲呼喝,擲出漁線,對方接住漁線,又擲給他人。眾教徒腳下急走,結(jié)成隊形,進退之間,一張大網(wǎng)已經(jīng)結(jié)成,將雪山老怪罩在中間。漁線涂滿了油,雪山老怪抓住網(wǎng)線,卻滑不留手,用不上力,竟是無法扯斷其中一條。他左右沖突,卻被眾人緊緊扯住跟隨,始終難得解脫。眾教徒穿插更急,一邊編織,一邊收攏,更將大網(wǎng)壓低,終于將他壓得彎下腰去,動彈不得。
吳朗又驚又喜,叫道:“男師父,這天羅地網(wǎng)陣法是你想出來的么?怎么不告訴我?”
呂洞賓瞪他一眼:“這樣的陣法,你師父哪里想得出來?這是教主的奇妙法子,專門用來對付雪山老怪這樣的大高手。唉!”
吳朗奇道:“你嘆什么氣?”
呂洞賓脾氣耿直,總覺得武林爭斗,應當明刀明槍地干,教主幾次對付雪山老怪,用的卻都是詭計,雖則有道是兵不厭詐,但未免難以理直氣壯。他心下頗不以為然,卻知道除此之外,的確沒有辦法對付雪山老怪這樣的人物。
何仙姑道:“你男師父沒吃上蛤蜊湯,心眼兒小,生氣了唄!”
吳朗笑道:“哈,這倒好說?!?/p>
見雪山老怪在網(wǎng)底掙扎,不知怎么,忽然心生憐憫,也嘆道:“男師父,假如蛤蜊小,咱們一把便能摸上來。假如它大得很,我們一個人兩個人根本撈不動,說不定還被它兩片殼子一夾,乖乖不得了,弄得斷胳膊掉腿兒的。怎么辦?只有大伙齊心協(xié)力,下網(wǎng)把它打上來。”
何仙姑笑道:“正是。朗朗,這捉鱉擒蛟的本事,你是承自你父親,兩位師父倒要跟你學學才是?!迸c呂洞賓眼神一對,呂洞賓呆了一呆,終于展顏一笑。
方皎見擒住了雪山老怪,拍手而笑,說道:“媽媽,咱們快些上岸,我要找吉哥哥,跟他說好多好玩的事兒?!?/p>
唐奇兒點點頭,命舟子起錨劃船,登上碼頭。眾島民手執(zhí)網(wǎng)線,不方便行禮,俱大聲向唐奇兒問好。
唐奇兒揮揮手,在網(wǎng)前站定,說道:“潘老前輩,我實話告訴你,這天羅地網(wǎng)陣是專門為君而設(shè),今日之局,到底沒白費了心思。網(wǎng)線上涂了火油,線頭上的牡蜊里裝著火藥。只要一?;鹦牵呐履先思沂倾~筋鐵骨,也要灰飛煙滅?!?/p>
潘笑夫哼了一聲,道:“好本事。”
唐奇兒道:“這不算本事,說起來未免不光彩。然而潘老前輩武功太高,名聲太惡,手段太狠,白蓮教用這法兒對付于你,傳之四海,武林中有見識的朋友也必定不會笑話咱們?!?/p>
潘笑夫道:“有道理。你不必多言,老夫落在別人手中,從來不覺得冤?!?/p>
唐奇兒道:“只此一樣,足見英雄。潘老前輩,不敢請問您老人家高壽?”
潘笑夫甕聲甕氣道:“老夫九十有一了。哼哼,活了這把年紀,死也不枉啦?!?/p>
唐奇兒嘆道:“老前輩武功蓋世,精神矍爍,若無意外,活過百歲,那是毫不稀奇。”
潘笑夫沉聲道:“我想活到百歲,是不是要求著你這小輩?”
唐奇兒向他施了一禮,懇聲道:“老前輩聰明絕頂,小女子豈敢要挾?但求老前輩發(fā)下一誓,放過吳大哥一家,自此之后,退出江湖,頤養(yǎng)天年。小女子自當親自為老前輩松綁解困。”
神仙島十余名島民喪生在雪山老怪掌下,眾教徒拿住他,人人欲將他千刀萬剮方始解恨。這時聽唐奇兒竟給這大惡人開出這么優(yōu)厚的條件,無不意外。然而白蓮教所有教徒,對唐賽兒、唐奇兒一樣奉若神明,雖是心中不愿,卻無人敢出聲稍疑。
雪山老怪被壓得匍匐在地,側(cè)頭向唐奇兒一眼看來,呵呵笑道:“你果然是唐奇兒不是唐賽兒。若是那個狠丫頭,想必這會兒便先刺上老夫幾劍。老夫想一想。”臉趴回地上,不再有動靜。
吳朗悄聲問吳土焙:“爹爹,這老怪物會不會發(fā)這個誓?”
吳土焙雙目幽幽,慢慢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不知道?!?/p>
吳朗低聲道:“他發(fā)誓,便不會再找咱們麻煩了,不發(fā)誓,唐姑姑就要了他的命了??偠灾?,咱們再不必為這老怪物費心了?!?/p>
吳土焙勉強一笑,點了點頭。吳朗握住父親手掌,只覺得他手心里涼津津的,全是冷汗。
只聽大網(wǎng)之下,雪山老怪喘氣聲呼哧呼哧的,越來越響。不知過了多久,人群中盡是咦咦、哦哦的驚奇之聲。吳朗順眾人目光瞧去,不由得也張大嘴巴合攏不了。卻見雪山老怪已經(jīng)比常人大了三四倍,一件斗篷被他撐得跟背心一般,緊繃在身上,整個人便似一只無比巨大的癩蛤蟆。這形象又是可笑,又是可怖,
吳朗惱他半天不回答發(fā)不發(fā)誓,拍腿道:“媽呀,這么大的脬泡球,我是頭一回見到。哪位伯伯叔叔見多識廣,玩過這么大的脬泡球?”
呂洞賓、何仙姑、方升三人武功不凡,但是誰也不識得雪山老怪這是什么功夫。幾人均想:這么長下去,豈不會爆開?
吳朗還想取笑,但見無人附和,想想無論如何胡說八道,都是無聊得很。
只聽嗞嗞吸氣聲停下,雪山老怪身子停止長大。他慢慢轉(zhuǎn)過頭來,面具中一雙眼睛紅光閃閃,望著眾人,似是一只擇人而噬的怪物。
阿依古麗忽然叫道:“吉哥兒……”向兒子撲來。吳朗呆了一呆,阿依古麗雙手伸出,緊緊捂住他雙耳。吳朗只覺有嗤嗤之聲隔著媽媽手掌鉆進耳朵,細聽卻若有若無,耳孔疼得有若火燒。只見島上的伯伯叔叔一個個表情怪異,顯是痛苦不堪,相繼搖搖而倒。有人躺在地上,四肢抽搐,有人翻滾掙扎。一個個如中魔怔,他眼光轉(zhuǎn)回眼前,只見媽媽雙耳、雙眼、鼻孔,都淌出血來,彎彎曲曲的像是蚯蚓。
吳朗再膽大,也嚇得魂飛天外。他反手抱住母親,嘶聲大叫:“媽媽!媽媽!”然而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這一刻電光石火般短暫又斗轉(zhuǎn)星移般漫長,吳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地仿佛跟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讓他一下掉進一個虛空的夢里。要不然就是以前所有的一切都是虛空的,他此時掉進一個剛剛開始的現(xiàn)實中。
他跌跌撞撞向大網(wǎng)撲去,忽然之間,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變得一片漆黑,一絲亮光像閃電似的穿過腦海:媽媽原來知道老怪物的這一手功夫,她捂我耳朵,自己的命也不要了……胸中感激、憤怒、驚恐種種情緒糾結(jié)成一團,堵住咽喉口鼻,撲通一下,他跌在雪山老怪身上,昏死過去。
吳朗在一片無邊的黑暗中,一絲知覺漸漸回體。猛然睜開眼睛,情不自禁哇哇大叫。只聽一人呵呵笑道:“莫怕莫怕,你沒事就好?!闭茄┥嚼瞎帧K慕疸y面具不知何時已經(jīng)脫落,露出猙獰丑陋的臉來,這張臉此時卻散發(fā)著關(guān)切的神情,凝視著吳朗。
吳朗又是一聲大叫,兩手撐地,坐起身來,向后急挪數(shù)尺。往左右一看,不禁悲從中來,只見島上的叔叔伯伯躺得滿地都是,人人掙扎呻吟。連唐奇兒姑姑、方升師叔也口吐白沫,兩眼翻白,顯是都不省人事。
在一片躺倒的人之中,反而只有父親顯得高大,站在當?shù)兀瑓s如同泥塑木雕,一動不能動。吳朗叫道:“爹爹,你沒事么?”吳土焙兩眼悲憤,卻說不出話來。
雪山老怪呵呵笑道:“他已被我的神差大法定住了魂魄,老夫不讓他動,他便不能動,老夫讓他動,他才能動。方才老夫施展裂天吼神功,這死物反而沒受傷害?!眳抢屎莺菹蜓┥嚼瞎值闪艘谎郏┥嚼瞎峙d致盎然,“老夫還有許多好玩的功夫,你想不想見識見識?”
吳朗只覺得胸口憋悶,一陣陣搖搖欲倒。他強吸一口氣,定定心神,走到吳土焙身邊,扶住吳土焙胳膊,輕聲道:“爹爹,我不怕。你怕不怕?”
吳土焙眼神中迸出一層大歡喜,微微搖了搖頭。
雪山老怪哼了一聲:“好樣兒的?!蓖蝗恢g,吳土焙揮掌如風,啪的一聲脆響,吳朗左臉上已經(jīng)吃了爹爹一掌。
吳朗脫口道:“爹爹,你為什么打我?”
吳土焙目露痛苦,啪的一下,吳朗右臉又中一掌。這兩掌力氣好大,吳朗被打得眼冒金星,頓時明白過來,心底泛起一股涼氣:老怪物的神差大法竟然如此可怕!張口罵道:“老怪物,你……”
雪山老怪笑道:“我怎么了?”
吳朗頹然而泣,搖頭道:“罵你有什么用?我不罵你?!鞭D(zhuǎn)身抱住媽媽,卻見母親進氣多出氣少,顯是不行了。吳朗悲從中來,眼淚掉落,滴在媽媽臉上,撲簌有聲。
阿依古麗雙目滲血,嘴唇翕動,吳朗伏下身去,只聽媽媽斷斷續(xù)續(xù)說道:“他……他不會殺你……你是……你是他……”
吳朗哭道:“兒子不想一個人活著,你好起來,好起來!”
阿依古麗道:“你……叫……叫他……他來……”
吳朗呆了一呆,搖頭道:“媽媽,你不用求這個大惡人。你和爹爹都死了,兒子一個人活著,又有什么意思?我們一起死了倒好!”
雪山老怪贊道:“好骨氣!阿依古麗,你看出我要施展裂天吼,寧愿自己被震死,也要保住你兒子性命,足見母親情懷。唉!”慷慨感嘆,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一般。
吳朗暗暗發(fā)誓:我若不死,此生此世,定要叫你死得更慘!又悲不自勝:我若不死,這第一條便不可能了。老怪物非將我們殺光不可。忽而眼前一亮,只見雪山老怪身上仍纏裹著那條“天羅地網(wǎng)”,想起唐奇兒的話來:“只要一?;鹦牵呐履先思沂倾~筋鐵骨,也便灰飛煙滅?!毙目诓挥傻靡魂嚲o張,強擠出一絲笑容:“老怪物,我媽媽有話對你說,你聽不聽?”
潘笑夫向前兩步,在阿依古麗面前站定,慢慢道:“背叛老夫的人,老夫不容他活下去。你今日才死,已經(jīng)太晚了。你還有什么話要說?是不是要我放過你的兒子?”
阿依古麗嘴唇囁嚅,身上一陣陣發(fā)抖抽搐,像是說什么。潘笑夫眉頭皺起,卻也俯下身去,將耳朵湊近阿依古麗嘴邊。
吳朗嘟噥道:“跟這樣的老怪物,有什么好說?”放開媽媽,悄悄移步到一位老島民身邊,蹲下身去。那老島民手中正有一個火折子,本待唐奇兒一聲令下,便點燃“天羅地網(wǎng)”,卻被潘笑夫裂天吼震得七竅流血,昏死不醒。天可憐見,他手中的火折子尚有一絲青煙,淡淡飄出。
吳朗心口咚咚狂跳,將那火折子取出,輕輕吹出紅頭,籠在袖里。他轉(zhuǎn)頭看一眼吳土焙,卻見父親的目光死死盯著雪山老怪,竟然沒看到自己。吳朗咳嗽一聲,含含糊糊道:“娘,你求他也沒用。老怪物,你最好先殺了我……”來到雪山老怪身后,掉轉(zhuǎn)火折子,慢慢向一根網(wǎng)線探去。
忽聽雪山老怪道:“當真?這當真么?”驀然轉(zhuǎn)頭望向吳朗,只見他兩眼中異光散射,疙疙瘩瘩的一張臉扭曲得令人驚心動魄。
吳朗笑道:“當什么真?少爺跟你玩呢,你當真了嗎?”
雪山老怪臉上筋肌震顫,顯是激動異常。
吳朗心道:完啦!明知自己萬萬不是雪山老怪對手,但他豈是坐以待斃之人,左手虛握,笑道:“你看這是什么?”接著手掌一攤,引開雪山老怪目光,右手的火折子按向一根網(wǎng)線。
雪山老怪哈哈大笑:“不錯,不錯!果然!我明白啦,我明白啦!”與吳朗四目相對,狀如瘋癲。
吳朗心道:老怪物,你只要一見到少爺?shù)难劬?,便亂七八糟,這是你自己該死。眼角余光瞥見火折子被小風吹得漸漸著亮,終于將那網(wǎng)線點著,心間便如戰(zhàn)鼓猛撞,拍掌笑道:“你明白啦?你當真明白啦?”
雪山老怪忽然伸出雙臂,將他緊緊摟住,歡聲道:“明白了,明白了!老天,老天!咱們兩個,今天才見!”
吳朗暗道:糟糕,老怪物臨死拉我墊背,這是要和我一起炸得亂七八糟??芍藭r除了同歸于盡,再無良策可想,笑嘻嘻道:“咱們兩個,今天才見,奶奶的,昨天我見到的不是人!
雪山老怪哈哈大笑,既不知危險來臨,又不顧吳朗罵人。海潮嘩嘩輕響,伴著神仙島民偶爾的呻吟聲,此地此時已非人間。
吳朗只一心祈禱:快些炸,快些炸!與雪山老怪相擁而笑,眼角淚水長流。
雪山老怪忽道:“什么味道?”
吳朗道:“少爺給你準備些好菜,蛤蜊湯、清燉魚,對啦,還有一道紅燒老海龜,你老怪物最喜歡吃!”
雪山老怪喜道:“不錯不錯!”突然之間又叫道,“不對,起火啦!”扭頭一瞧,身后一條火線已爬上衣角,想都不想,便反手一扯一甩,那片衣角連同起火數(shù)根網(wǎng)線一同離體飄出。
吳朗心念奇快,就勢一推一頂,兩人此時緊緊相擁,雪山老怪一不留神,哪想到提防,竟被他推得仰躺下去,壓向火苗,驚道:“你做什么?”
吳朗惡狠狠道:“做紅燒老海龜!”吳朗這會兒當真吃奶的力氣外加撒尿的力氣全使出來了,可惜雪山老怪畢竟武功太高,一念轉(zhuǎn)過,反力立至,眼看他后背的數(shù)根網(wǎng)線連同火藥海螺便要觸到火苗上,只是再想要壓低一分,卻哪里能夠?
雪山老怪叫道:“好娃娃,莫要胡鬧,這玩笑要命!”
吳朗咬牙切齒道:“便是要你的命!”連推幾下,均告無效,一口唾沫啐出,雪山老怪無法閃躲,被吐了一臉。便在此時,忽然之間,一條灰影從地上一躍而起,出手如風,連點雪山老怪后心數(shù)處大穴。接著伸足踢開地上火苗,從懷中取出一枚浸油火把,往那火苗上一引,火把頓時熊熊燃燒。
吳朗又驚又喜,看此人時,卻見他滿臉灰土,不辨相貌,但瞧情形年紀不小,問道:“是哪位伯伯,快放火燒死這個老怪物!”那老島民一言不發(fā),向吳朗走上兩步,突然出手,吳朗手腕一緊,已被他擒住。
吳朗怒道:“你是誰?要做什么?”
那老島民嘿嘿一笑,伸手在臉上一抹,啞著嗓子道:“你瞧瞧我是誰?”卻見一張老臉白得幾無人色,上面許多地方皮開肉綻,不是丁驕陽卻是哪位?
丁驕陽昨夜從地牢中逃出,遭遇雪山老怪潘笑夫,幸虧大雨忽至,得以逃脫。后來白蓮教徒忙于對付雪山老怪,倒給他幫了大忙,給他騰出時間來運動療傷,順便給聞人飄飄解除被制穴道。這島上教徒人人將他視為叛賊,唯有聞人飄飄對其忠心無二,見到丁驕陽,那自然芳心可可唯命是從,“指點江山書生”艾風是死是活,兩人毫不放在心上,計議下一步如何行事。
丁驕陽性情堅忍,平生最大夢想,便是當上教主。他知道唐賽兒在教中地位已是根深葉茂,武功又遠勝自己,想奪回教主之位,那真是千難萬阻。
兩人在島上無人處潛伏了半夜。這半夜間,聞人飄飄得以在心目中的“真命天子”身畔半依半偎竊竊私語,快樂得真是魂飛魄散。丁驕陽十幾年地牢生涯,無人說話,此際與聞人飄飄大談胸中抱負,那也是一大快事。不覺間天色大亮,稍頃日上三竿。聞人飄飄到島坳里打暈一名教徒,搶到一些干糧,正與丁驕陽分食,忽聽得島東琴聲傳來,見島上稍微強壯些的教徒紛紛集結(jié),隱蔽向東。
丁驕陽悄悄擒到一名教徒,一問之下,頓覺良機送上門來,怕聞人飄飄體態(tài)驚人,命她隱蔽策應,自己穿上那名教徒的衣服,將臉上抹上海泥,混在眾教徒之間。眾教徒施展天羅地網(wǎng)陣時,丁驕陽亦十分賣力。將雪山老怪擒住之后,便想突然擒下唐奇兒為質(zhì),要挾眾教徒聽從自己命令,未料雪山老怪如此神通,困在網(wǎng)中,尤能施展裂天吼,丁驕陽一樣被震得昏厥倒地。
不過他武功遠勝其他白蓮教徒,昏迷片刻,便即醒轉(zhuǎn)。偷偷看見潘笑夫正與阿依古麗說話,當下屏息靜氣,伺機而動。及至看到吳朗推倒潘笑夫,此乃天賜良機,豈容錯過,當下一躍而起,偷襲成功。
此刻丁驕陽左擎火炬右擒吳朗,潘笑夫穴道被制,環(huán)視碼頭周遭,不過一個吳土焙木立當?shù)兀斦媸恰疤斓仉m大,誰與爭鋒”,得意之下,哈哈大笑。笑聲中一條肥碩身影奔至,正是聞人飄飄。
丁驕陽將吳朗向聞人飄飄一推,吳朗但覺被一團熱烘烘的肉墻圍住,已進了聞人飄飄臂彎。聞人飄飄被他一泡尿淋過頭臉,對他下手豈會輕了,接過手來,對著他臉便是一掌,笑道:“小娃娃,落到姑奶奶手里,有你受的啦?!?/p>
吳朗眼睛被打得一時睜不開,卻笑道:“好啊,你是不是要給少爺吃奶?”昨夜他撕爛聞人飄飄衣領(lǐng),便發(fā)現(xiàn)她胸前一團觸目驚心,印象深刻,這會兒假戲真做,往她胸前便拱。
聞人飄飄驚道:“作死!”
吳朗猛地一頭,正撞在她臉上。
聞人飄飄頓時鼻血長流,罵道:“小畜生!”啪啪啪啪,左右開弓,連擊吳朗數(shù)掌,吳朗直被她打得眼冒金星,接著又被死死夾回臂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他脾氣再犟,也落到欲哭無淚的地步。
丁驕陽道:“原來閣下便是‘一夫當關(guān)潘笑夫。在下能在前輩手底下逃出,真是榮幸之至?!?/p>
潘笑夫哼了一聲,不置一辭。
丁驕陽呵呵干笑數(shù)聲,撓了撓頭,嘆道:“然而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前輩此時又成了丁某的階下囚。方才唐奇兒給前輩兩條路,在下不才,也想學學。前輩以為如何?”
潘笑夫仍是冷哼一聲。他體形臃腫,穴道被點,斜臥在地,姿勢難看,然而仍然威風凜凜。這等氣象,卻是與生俱來外加多年積養(yǎng)方得。丁驕陽看得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搖頭一笑,說道:“這兩條路呢,其中一條就是在下火把一扔,前輩被活活燒死炸死。第二條路么……”故意按住不說。
他等了足有一盞茶工夫,潘笑夫卻連雙眼都已閉上,絲毫不加理會。場中白蓮教徒的呻吟聲已十分稀落,有的是昏迷過去,有的卻是沒了氣息。
丁驕陽越發(fā)艷羨:一夫當關(guān),當真了得!他一吼之威便即如此,到時我取了他一身功力之后,豈不也像他這般神功蓋世?咽口唾沫,說道:“哈哈,第二條路么,便是前輩將一身功力贈與在下,在下必將視前輩為再生父母,一生之中,好好贍養(yǎng),決不讓前輩渴死餓死?!毙南氲綍r一掌打死你,你便再不會渴死餓死了。
潘笑夫面上沉靜,心中卻焦急至極。他的裂天吼神功極為耗費內(nèi)力,先前到了危急關(guān)頭,這才不得已使出。經(jīng)此一吼,沒有七日,內(nèi)力難以恢復。若非如此,方才也不會被吳朗推倒,更不會被丁驕陽點中穴道。
此時他強定心神,集運尚存的一絲內(nèi)力,想要沖關(guān)解穴,哪知往昔充盈澎湃的丹田之氣卻縹緲無影,哪里能夠沖關(guān)解穴?他一生經(jīng)過多少大風大浪,經(jīng)過多少劫后余生,卻覺得哪次都沒有眼下這般危險,心中一急,冷汗從額下冒出,強定心神,呵呵笑道:“老夫所練的功夫,名叫千佛神功。這門功夫能夠練成,歷經(jīng)了千難萬險。然而練成之后,卻是博大精深。你想取老夫的功力,必須得先知道練功的法門。否則便是老夫?qū)⒐αλ徒o你,你也只會丹田爆裂,全身起火而死?!?/p>
丁驕陽只聽得舌頭都要吞下去,點頭道:“不錯不錯。前輩此刻便將練功的法門告訴在下……晚輩、晚輩得前輩神功之后,必將前輩奉為再生父母,決不食言。”
潘笑夫哈哈一笑:“你年紀已經(jīng)不小啦,何況資質(zhì)糟糕,人品低劣,老夫要你這樣的兒子何用?老夫的兒子,一定比你好了千倍萬倍!不對,不是千倍萬倍,是你根本就沒法子比!”
吳朗眼睛好不容易睜開,卻見潘笑夫的眼光似乎有意無間向自己看來,心想:哈,老怪物是一頭瘋老虎,丁驕陽是一只毒蝎子。這兩人最好一場猛斗,一起死掉。
(未完待續(xù))
吳土焙一家在神仙島生活十余年,終究還是被雪山老怪尋來。島上眾人在唐奇兒的智計下,好不容易制服他,危急關(guān)頭,白蓮教叛逆丁驕陽坐收漁利,局面瞬時逆轉(zhuǎn)。前有猛虎,后有餓狼,吳土焙一家能否化險為夷?雪山老怪對吳朗的奇異態(tài)度又究竟是何原因?請看下期《大風吟·離別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