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宇
每個人都有一段青春里的隱秘故事。我們在成長里獲得的所有真知灼見,都是在各種貌似不可告人的禁忌和秘密里無師自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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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001年,一紙錄取通知書把我從某海濱城市帶到了首都北京,帶到了種滿銀杏樹的C大,帶到了低矮、破舊的男生宿舍樓里。
辦完入學手續(xù),我拖著3個塞得滿滿的行李箱費勁地推開了709的房門。初秋的陽光從門正對面的窗戶射進來,照耀著空氣里飛舞的塵埃,我的眼睛被晃了一下,眨了兩下,適應了光線,看到了一個清瘦的身影。他是綠皮,是我的上鋪,也是我在這座城市認識的第一個人。
像那個時候最常見的青年一樣,綠皮穿了一件干凈的白色圓領短袖,一條深藍色牛仔褲,我進門的時候他正在鋪床單。見到我進來,他興奮地跟我打招呼,忘了自己正在上鋪,腦袋咚的一下撞到了房頂。他一邊揉腦袋,一邊操著帶鄉(xiāng)音的普通話問我:“你去過天安門沒?咱到時候一起去看升旗?。 ?/p>
綠皮來自云貴高原的一個小城,家里不富裕,沒人陪他來學校報到,因為那樣就要多花兩張火車票錢,他坐了45個小時的火車孤身來到北京。
一個宿舍8個人,其他人也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十八九歲的小伙子們很快打成一片。四川的同學開始招呼大家嘗嘗他家自制的辣醬,東北的同學從包里掏出了兩根哈爾濱紅腸,有人在給自己的CS戰(zhàn)隊拉隊友,有人說自己恐高,四處找人換床鋪。忘了是誰問起:“哎,你們都為什么選這個專業(yè)啊?”
“好找工作啊!”四川的同學和東北的同學異口同聲地說?!按_實是,現在計算機多火啊?!薄拔沂亲约合矚g鼓搗電腦?!薄安皇俏腋銈兇担蹖W校這專業(yè),在全國都數一數二的。”
正在整理東西的綠皮插話問道:“你們家里都有電腦吧?”“有啊,買了有幾年了?!薄拔壹覜]有,但我老去網吧學習電腦操作技術?!薄澳闶侨ゾW吧打CS吧!”大家哈哈笑了起來,綠皮也跟著笑了。
開學沒多久,綠皮就參加了校內的勤工儉學項目,申請在學校圖書館幫忙。每次我去圖書館自習時,總能在一排排的書架間發(fā)現他的身影。也正是因為有他幫忙,期末復習的時候,我才總能在自習室里有個座位。既有室友情誼,也出于對他幫我占座的感激之情,每當他因為干活而錯過飯點時,我就幫他打份飯放在宿舍。每次問他吃什么,他的回答永遠是食堂里最便宜也最難吃的10元套餐。
二
銀杏葉落了,銀杏葉綠了,銀杏葉黃了,銀杏葉又落了。大二上學期期末的一天上午,我們剛考完試從教學樓出來。
“哎,濤哥!”一個爽朗的聲音叫住我,“來聊聊,聊聊?!笔秋w機?!帮w機”這個綽號的來源很簡單,對我們這些窮學生而言,大多數人回家返校都是坐火車,而飛機永遠是坐飛機。
“啥事啊?”我停下腳步,“咦,你怎么在這兒啊,你剛才那科沒考嗎?連考試都逃?”飛機手一伸,一把摟住我,在外人看來,一定以為我們是好哥們兒。“那什么,兄弟等著我打CS呢,不能坑兄弟是吧。對了,咱們不是下學期開學之后補考嗎,我什么水平你也知道,我補100次也過不了,所以……”
“你想讓我?guī)湍銖土??”我那時真是單純。飛機把我拉到樹下,壓低嗓子說:“我想讓你幫我考試?!薄笆裁??!”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鞍嚅L,我跟你透個底兒吧,我的情況你們可能也多少聽說了?!笨磥碇巴瑢W間風傳飛機家里有路子,是托關系才進我們學校的傳言有一定可信度。“我爸把我弄進來就費了老鼻子勁,老頭兒放話了,就幫我到這兒,以后的路我得靠自己了。我這學期一科沒考,一科已經掛了,下學期補考再過不了就該被勸退了?!憋w機雙手合十頂在自己鼻尖上,朝我做拜菩薩狀。
“這忙我真沒法幫,咱們學??荚嚥榈糜卸鄧滥阋仓?。而且作弊被逮住的話……”飛機趕忙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紅塔山”往我兜里塞?!鞍ググィ瑒e別,我不抽煙,不抽煙?!薄澳憧次疫@事兒辦的!”飛機一拍大腿,像是自己犯了天大的錯誤,“有人不喜歡抽煙,但沒人不喜歡這個吧?!彼o我比出了一個數錢的手勢?!皠e別,我不是那意思?!薄捌鋵嵗蠋熌沁呂乙呀洿螯c過了,只要我交上去的卷子別太差,他就能讓我過。況且你想想,咱們專業(yè)12個班呢,每班30個人,老師根本記不住誰是誰。你幫我去考,不會有什么風險?!?/p>
我一邊跟他擺手,一邊像拔蘿卜一樣努力把自己的胳膊從他手里拔出來?!斑@忙我真沒法幫,你當我欠你個人情算了?!闭f罷,我一路小跑回了宿舍。我進宿舍時,綠皮正一個人在屋里拖地。“怎么跑這么急???”我顧不上回答他,抄起桌上的杯子先猛灌了一氣涼白開,然后一股腦地把剛才的事告訴了他。綠皮聽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們都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三
沒多久就放寒假了,我回到故鄉(xiāng),飛機的事早已被我拋到腦后。直到三月份開學,我在學校的公告欄上看到了一張通報:綠皮因為協同作弊而被開除了。
“聽說這哥們兒在補考時幫別人代考,一進教室就被發(fā)現了,可真夠愣的?!薄八麍D什么?。繋妥约焊鐐儍菏菃??”“誰知道呢。”公告欄前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我拎著行李站在人群中發(fā)愣,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是飛機,肯定是飛機,他知道綠皮缺錢所以找綠皮替考!我在心里暗罵了一句臟話,顧不得把行李放下就沖到了飛機他們宿舍。飛機的室友告訴我,他現在可能在學校后門的網吧。
我沖到網吧,眼前的一幕更讓我生氣:飛機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屏幕,嘴里叼著煙,還不忘喊隊友沖上去。我沖過去拎起他的脖領子就是一拳,飛機因為完全沒有防備而被我輕易地撂倒在地上,等他回過神來,看清是我,握緊的拳頭松了。
如果他罵我有病,或者干脆一拳打回來,那綠皮的事還有可能是我搞錯了,可他這個反應恰恰證明他心虛,他知道我猜到的事。他站起來整了整衣服,抹了下鼻子里不斷冒出的血。
“你找綠皮代考,現在綠皮被開除了,你跟沒事人似的!”周圍的人以我和飛機為中心退散出了一個圓圈,“你有路子,連一張通報批評都沒有,作弊的人是你??!始作俑者是你!現在你都讓綠皮一個人扛了!”我越說越氣,眼前站的是飛機,腦海中閃過的都是綠皮。
“綠皮是因為我被開除的,但不是我找的他!是他主動找的我!他想掙錢,所以他鋌而走險!”
飛機的這句話像是一顆射向我太陽穴的子彈,轟的一聲,我想到了那個我跑回宿舍,告訴綠皮飛機找我?guī)兔Υ嫉南挛?。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飛機的鼻子不再流血了,他往前邁了一步,我沒有后退,他看著我的眼睛,低聲說:“可是,是誰告訴綠皮我在找人代考呢?我好像沒有告訴太多人哦?!彼麎旱偷纳ひ糇屛蚁氲搅四谴卧跇湎碌恼勗?。我轉身向宿舍跑去。
推開宿舍門,綠皮的床鋪是空的。以前,每次開學他都是最早回宿舍的人。
這件事后來成了很多同學飯桌上的談資,但幾乎沒人知道那天下午的事。飛機后來沒有說,我也沒有說,也沒有在別人添油加醋時為綠皮平反。沒多久,“非典”越鬧越厲害,就像沒人在意那年春天漫天飛舞的楊花一般,也沒人在意那張空了的床位。
四
畢業(yè)十余年,我再沒聽說過綠皮的消息。我們這撥人趕上了計算機和互聯網在中國發(fā)展最快的時代,我們享受了這個行業(yè)的紅利,當我們手里有些積蓄的時候,又幸運地抓住了北京房價暴漲前的機會。我后來常想,綠皮本來也該有這樣的生活,他來到北京,可以憑自身本事改變命運,如果那天下午我沒有跟他多說那些廢話的話。我不敢再往下想,就讓思緒停在這一刻吧,就像當年我的青春結束在看到綠皮的床位空了的那一刻一樣。
去年,我去成都出差,恰好碰到了當年的四川室友,他拉著我去吃紅油火鍋,席間我們聊起了過往。
“飛機你還記得吧?他前幾年進去了?!薄斑M去了?”“進局子了。”四川室友平靜得像是在說今天下午有雨?!盀槭裁窗。俊蔽覇?。“你不覺得他那個行事風格是早晚要出事的嗎?上學的時候有他爸給他兜著,后來他爸病死了,沒人管他了?!蔽尹c了點頭。
一杯白酒下肚后,他又說道:“你還記得綠皮嗎?”我舉起的筷子停在空中,透過火鍋騰起的熱氣等待他繼續(xù)說下去。
“我上次去天津出差,碰到他了。他現在過得挺好的,跟老婆一起開了個小店。那件事之后,他回家復讀了一年,考上了天津的一所大學,不學計算機了?!蔽曳畔驴曜?,舉起杯子自己干了。
“綠皮還問我有沒有你的消息,我說大學畢業(yè)之后各奔東西,沒聯系了。后來他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挺奇怪的話,他說,每個人的命運都是自己選的,他沒怪過別人。”
我知道綠皮這句話指的不是飛機。我青春里的那個死結似乎松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