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園園
(安陽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語言文學系 河南安陽 456150)
《儒林外史》是一部專門寫士人的小說,它展現(xiàn)了封建時代在科舉制度的制約下一代代文人的眾生相。作者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既表現(xiàn)了當時士人追求“功名富貴”時所顯露出來丑惡嘴臉,抨擊了以“八股”取試的科舉制度,同時也塑造了他心中的理想人物形象。在這些理想人物中,首推小說中在第一回中描寫的人物——王冕。王冕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作者據(jù)此進行了改編。王冕在小說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在整個小說的人物塑造上,他奠定了作者理想人物的基本特點,正如回目所說“說楔子敷陳大義,借名流隱括全文”。王冕作為一個士人作為一個“名流”,在他身上體現(xiàn)著中國士人的精神。
“尊親孝敬”是士人階層立足社會的最基本的道德。在作品中,王冕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孝子,7歲時父親去世,母親把他含辛茹苦撫養(yǎng)長大。王冕欣然接受了母親讓他去放牛的建議,放棄了繼續(xù)在學堂念書的機會,還寬慰母親;遇到秦家給的好吃的東西都留給母親;學會畫荷花后,就買好東西孝敬母親;后當他躲危素回來,看到母親“健康如常,心中歡喜”。他謹守母親不要做官的承諾,若干年后,吳王邀請他出仕,他卻逃到山林里了。王冕不僅能夠養(yǎng)活自己母親,還能夠做到尊敬,他用自己行為踐行了儒家對士人階層要求的最基本的道德規(guī)范。其實在歷史上,王冕與小說中的形象有些出入。徐顯的《稗史集傳》,錢謙益的《列朝詩集小傳》,張廷玉等人編纂的《明史》,俞樾的《茶香室三抄》等都有關(guān)于王冕的記載?!栋奘芳瘋鳌分杏涊d:“王冕,字元章,紹興諸暨人。父力農(nóng),冕為田家子?!盵1]《明史·王冕傳》說:“幼貧,父使牧牛,竊入學舍,聽諸生誦書,暮乃返,亡其牛,父怒撻之,已而復然。母曰:‘兒癡如此,曷不聽其所為。’”[2]可見,在歷史記載當中,對王冕母親的記載是極其少的,王冕對母親如何孝敬就更微乎其微了。由此可見,小說中關(guān)于母親的種種描寫是作者有意虛構(gòu)的,為的就是突出王冕尊親孝敬這一道德特征。而孝也是這部小說中極力描寫的道德準則,它在眾多的人物身上都明顯地體現(xiàn)出來。王冕的孝是作者十分肯定的,也是極力提倡的一種社會道德,是“真孝”,與之相對應的是“偽孝”。范進中舉之后,家里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是母親過于高興而痰迷心竅,最終不醒于世。本來范進應該守喪,卻和張靜齋去打秋風,不用“銀鑲杯著”,而吃“大蝦元子”。荀玫本來要去考科道,母親卻突然去世,按照禮制,應該守喪三年,期間不可以進取功名的??墒峭趸菥尤环顒袼堰@件事情暫且隱瞞下來,還要荀玫把已經(jīng)穿好的孝衣?lián)Q掉。這些人的種種行為,與王冕相比較起來,實在具有諷刺意義。在王冕與這些人行為的對比之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吳敬梓對于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孝”的態(tài)度。作者肯定的是真孝,而批判的是偽孝。
吳敬梓如此看重孝道,可能與他的身世經(jīng)歷有很大關(guān)系。陳美林在《獨斷與考索》中指出:吳敬梓十分重視孝道,無論在詩文作品中還是小說創(chuàng)作中都有強烈的表現(xiàn)和反映。這與他的科舉世家有關(guān),在《移家賦》中他曾夸許自己家族能“講孝友于家庭,有代傳之情節(jié)”。[3]吳敬梓生活在一個傳統(tǒng)官宦家庭,朱續(xù)曾在《國朝金陵詩證》中記載,曾祖國曾經(jīng)在順治戊戌年間及第。祖以文出名。父雯延生在金陵做官。吳敬梓生活在這樣的世代相傳的官宦家庭之中自然也會受家里優(yōu)良傳統(tǒng)影響,在他的詩集《減字木蘭花》中也有對對父母的思念和慚愧:“哀哀吳父,九載乘箕天生去。弓冶箕裘,手捧遺經(jīng)血淚流。劬勞慈母,野屋荒棺拋露久。未卜牛眠,何日瀧岡共一阡。”[2](P123)不僅如此,還有可能和他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系,據(jù)陳美林考證,吳敬梓本吳雯延的兒子,后過繼給伯父吳霖起。他在年輕的時候,經(jīng)歷了兩個父母的去世,后又陷入了兄弟之間的財產(chǎn)之爭,更讓他體會到了父母對自己的情感,以及為人子講究孝道的重要性。自然的,他不僅在小說中第一回就塑造了講求孝道的王冕,而且也把“尊親孝敬”作為士人必須堅守的最基本的道德規(guī)范。
元末明初,各路軍閥混戰(zhàn),身處改朝換代之際的王冕注定了他生逢亂世。王冕天性聰明,從小就形成了與別人不一樣的性情,既不追求官爵俸祿,又不呼朋叫友,只知終日閉戶讀書。王冕才情雖高,卻不依附權(quán)貴,而是保持自己的節(jié)操,他希望君主以“仁義”治天下。當吳王朱元璋前來請教時,小說中描寫到:“大王是高明遠見的,不消鄉(xiāng)民多說。若以仁義服人,何人不服,豈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漸弱,恐亦義不受辱。”[4]王冕不去拜見知縣,卻和吳王高談闊論,可以看出王冕看中吳王將是有一番有作為的人。然而可惜的是,他的“仁義”論并沒有得到落實,朱元璋當上皇帝之后,把八股文作為當時士人的進身之路。王冕認識到“一代文人有厄”即將來臨,最后隱居會稽山了。而這段故事情節(jié)是作者對歷史上王冕的一段事跡進行改編的?!栋奘芳瘋鳌酚涊d當時王冕在途中遇到了外寇,他和外寇有一段談話,他對外寇首領(lǐng)說:“今四海鼎沸,爾不能進安生民,乃肆擄掠,滅亡無日矣,汝能為義,誰敢不服?汝為不義,誰則非敵。越人秉義,不可以犯?!盵1](P123)在元末,由于社會的動亂,王冕沒有走入仕途,明初期,朱元璋采取的“八股”科舉制度,更讓他看到了當時思想對文人的束縛,所以他一再逃脫,隱居起來。他以“段干木”“泄柳”自居,這些都是古時躲避官場之人之作,而王冕把它作為楔子放在開篇,實際上是吳敬梓把王冕樹立成一個標桿,一個象征。
那么,當時的士人的出路在哪里呢?他們該如何生存下去呢?這方面王冕已給出了答案。陳美林認為王冕不愁衣食物,又是依靠賣畫維持生活,這方始能使他擺脫以做官享受俸祿維持生計的生活模式。結(jié)合當時作者的成長軌跡,在當時以舉業(yè)為重的社會環(huán)境中,王冕的這種生活方式是一種進步,這與吳敬梓受到當時社會思想影響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明代中葉以后,資本主義萌芽潛滋暗長,人們的思想也不斷開化,當時社會矛盾不僅是農(nóng)民階級和地主階級的矛盾,還有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矛盾,明末清初的民族矛盾也摻雜其中。而明朝從建國開始實行的程朱理學較符合時代潮流。程朱理學空洞,他們主要講求的是自我心性的修養(yǎng),無益于國家經(jīng)濟的發(fā)展,同時,對于當時人們的思想更加鉗制,限制了社會的發(fā)展。尤其對士人而言,他們只知道“時文”,考取功名。針對這一現(xiàn)象,顧炎武、黃宗羲等人又提出“經(jīng)世致用”的學問。顏元和李塨就是這種風氣的產(chǎn)物,而且自成一派,后世稱之為顏李學派。李塨針對八股取士就指出:“所學非所用,所用非所學;且學正壞其所用,用正背其所學,以致天下無辦事之官,廟堂少經(jīng)濟之臣?!盵5]吳敬梓深受他們思想學說的影響,他把王冕塑造成靠賣畫為生,實際上已經(jīng)擺脫了士人科舉謀生的人生軌跡。這和小說最后描寫寫字為生的季暇年、賣火紙筒子王太、開茶館的蓋寬和做裁縫的荊元四大奇人用意一致,這也與開篇前后呼應,暗示了社會的發(fā)展走向。這四大奇人代表了士人在人生道路的多種選擇,并不是只有科舉一條路可走。吳敬梓對于士人的出路做出了新的探索,擺脫了“學而優(yōu)則仕”的士人人生軌跡,這實屬作者的偉大創(chuàng)舉。
王冕本身是一個“狂生”,據(jù)《列朝詩集小傳》記載,王冕進士沒有考中后就開始苦讀古兵法,他帶著高檐帽,披著綠蓑衣,腳上穿著長齒木屐鞋,手拿木劍,有時騎著黃牛,讀著《漢書》,自己還以“豪杰”自居,在會稽山建堂讀書,乘舟游玩。從史書中的描寫看,王冕儼然是一個亦儒亦俠亦隱之人。小說中的王冕也繼承了這樣的特點。王冕在家放牛讀書侍奉母親,其生活十分自在,后學會了畫荷花,這不僅怡情雅興,還為他找到一條謀生的出路。他效仿屈原的裝束,到了美好的季節(jié),就帶著母親出去游玩。
他效仿屈原,不僅僅模仿屈原的外在裝束,自然也是仰慕屈原桀驁獨立、心性耿直的人格。他以賣荷花圖為生,把荷花圖賣給普通百姓,卻不愿高價賣給當權(quán)者,賣給那些俗財主。他不僅故意躲藏知縣,還躲避“一代文人有厄”的命運,最終逃亡會稽山隱居起來,不見于人世。在亂世之中,他能夠保持自己的秉性,真正能像荷花一樣“出淤泥而不染”。這樣的人物塑造在后文中也出現(xiàn)過,例如第三十三回中,杜少卿攜手杜夫人游覽南京,在那個時代,他能做出這樣的壯舉實屬罕見。莊紹光和娘子搬到了皇帝賜予的元武湖居住,時常賞景飲酒談詩。虞育德與杜少卿一起賞十里梅花,又是何等的風流雅興。此時,無論是杜少卿還是莊紹光、虞育德,他們都過著瀟灑自在的生活,追求的是自然的生活方式,而不受到種種禮的約束。他們不貪圖富貴,也不攀附他人權(quán)勢,只追求個人性情的暢快,早已把禮節(jié)拋在腦后,率性而為,做出許多放誕任性的行為來。對此,作者則十分贊賞。
吳敬梓對魏晉南北朝的士人性情十分仰慕。程晉芳在《寄懷嚴有東》中說:“敏軒生近世,而抱六代情;風雅慕建安,齋栗懷昭明。”[1](P129)在吳敬梓的《移家賦》中列舉了很多魏晉六朝名士,在魏晉名士中,他最敬仰是阮籍和嵇康。魏晉南北朝不僅是文學的自覺時代,也是發(fā)現(xiàn)自我價值的時期,許多名士追求個性張揚的生活方式,不受禮法的約束,這一點吳敬梓深受其影響。陳美林指出:“吳敬梓深受到魏晉六朝風尚和文學的影響,絕不僅僅限于舊時文人程晉芳一詩所述及的范圍,魏晉六朝時期文士的放達任誕、憤世嫉俗的思想行為,顯然是吳敬梓極其傾致和仰慕的重要方面。從他畢生反對士人中偽道學、贊揚不阿附權(quán)貴的隱逸人物、敢于著力鞭笞庸俗惡濁的社會風氣等等行為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他所接受的這一歷史時期的風尚和文學中一些積極因素的影響?!盵8](P135)其實,在人的性情方面,吳敬梓所向往的是一種獨立的人格,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在小說中,他所塑造的無論是王冕還是杜少卿、莊紹光等人都豪爽任性自在,全沒有迂腐氣。杜少卿贊賞虞育德,評論他襟懷沖淡,是伯夷、柳下惠、陶淵明一類的人物。伯夷為把王位讓給弟弟而逃離王宮,柳下惠直道事人,三次黜免,仍不肯就范,陶淵明不肯“五斗米折向鄉(xiāng)里小兒”而憤然歸園。這些人和阮籍、嵇康等人一樣保持著獨立的情操,他們毅然選擇了退居田園,過著平淡的生活??梢?,在吳敬梓看來,當時的士人就是追求一種恬適自然的生活方式。
王冕是《儒林外史》中作者塑造的一等一的理想人物。他在小說中以楔子的形式出現(xiàn),作為名流來隱括全文,以此來引領(lǐng)整部小說人物形象塑造。不僅如此,王冕本身就是吳敬梓著力塑造的人物之一,他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關(guān)于社會道德、為官仕途、士人生活等特征既是對歷史人物王冕行為事跡的敷衍,也是帶有了吳敬梓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的影子,更是在封建王朝末期作者寄予了作為士人階層所應特有的理想人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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