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劍華
2014年,張江在《文學評論》發(fā)表了《強制闡釋論》一文,表面上是在反思西方當代文論偏離文學本質的錯誤做法,其實卻是在痛斥國內學界濫用西方理論的社會亂象,于是便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張文認為,由于西方當代文論打破了傳統(tǒng)的文學疆界,無休止地“跨界”去“強制闡釋”文學現(xiàn)象,對于一些文學的“基礎性、本質性”問題,已經(jīng)造成了“致命的傷害”。“特別是在最近三十多年的傳播和學習過程中,一些后來的學者, 因為理解上的偏差、機械呆板的套用,乃至以訛傳訛的惡性循環(huán),極度放大了西方文論的本體性缺陷”。在張文看來,這種“強制闡釋論”,主要體現(xiàn)為“場外征用”、“主觀預設”、“非邏輯證明”和“混亂的認識路徑”四個方面,它不僅導致了文學研究“背離文學話語,消解文學指征”,同時更是導致了文學批評中“文學”自身因素的嚴重缺席。[注]張江:《強制闡釋論》,《文學評論》,2014年第6期。張文的主觀意圖,是想消除新時期以來,人們盲目崇拜西方話語的錯誤傾向,以及由此導致的中國文論的失語癥,這種觀點無疑是正確的。但反復閱讀《強制闡釋論》一文,我發(fā)現(xiàn)論者人為地設置了一個時間門檻,那就是“當代”西方文論;這樣一來,新時期以前的中國文學研究,都被排斥在了反思與批判的范圍之外。換言之,“強制闡釋”只是新近才出現(xiàn)的文學現(xiàn)象,仿佛新時期以前的文學研究,并不存在什么“強制闡釋”。難道事實果真是如此嗎?答案應該是否定性的。
如果說,“強制闡釋”的確是危害不淺,那么我們就應該去追根溯源,深挖其歷史源頭,僅僅是劍指“最近三十多年”,恐怕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我個人認為,“強制闡釋”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一種通病,因為自五四以來,人們對于“文學”本質的理解認識,就是一種“場外征用”的“強制闡釋”?;貧w歷史現(xiàn)場,我們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一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完全受制于救亡圖存的啟蒙使命,發(fā)生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一切現(xiàn)象,不是被西方話語所“強制闡釋”,便是被蘇俄話語所“強制闡釋”。我們姑且不論民族的自信心哪里去了,這種“強制闡釋”所產(chǎn)生的實際效果,則是社會意識遠大于文學意識,文學本體論當然遭受了“致命的傷害”,這是一個不可否認的客觀事實。此外,還有一個問題值得我們去注意:在“強制闡釋”一詞當中,我們需要反思的是“強制”而非“闡釋”,無論是西方話語還是蘇俄話語,只要是因其介入而導致文學背離了自身的內在規(guī)律性,都應是理論界一視同仁的批判對象。用“最近三十多年”去開脫“過去”,無助于我們去理性認知“強制闡釋”的歷史弊端。
“強制闡釋”是五四以來,中國新文化運動追求現(xiàn)代性的一種表現(xiàn),而不是一種新文學的自覺行為。因為“文學革命”的發(fā)難者,其主觀目的無非是要借助文學這一“工具利器”,去實現(xiàn)他們思想革命的啟蒙訴求,故文學是被文化裹挾著走向了救亡圖存的歷史前臺。胡適與陳獨秀等人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家,他們都是以西方的哲學或社會學理論,去率先對新文學的性質進行“強制闡釋”,以便使新文學能夠在思想意識形態(tài)方面,盡快地與世界先進文化實現(xiàn)接軌。這樣一來,五四新文學的“西化”主張,勢必要突出強調其功利主義的實用傾向,而現(xiàn)代文學所應具備的美學內涵,自然也就被人為地忽視了。比如,五四新文學最時髦的口號,是“為人生而文學”,倡導者一直認為“為人生”是西方現(xiàn)代文學的主要標志;可是我們查遍了西方現(xiàn)代文論,也沒有找到“為人生”這一概念,它無非就是“實驗主義”哲學,在新文學領域中的強制“征用”。“實驗主義”哲學,又名“工具主義”哲學,它強調解決問題的實用性與功利性,即只注重事實和效果而不計手段。新文學所倡導的“為人生”主張,同樣是講求文學的實用性與功利性,即一部作品的優(yōu)劣好壞,不是看它有沒有“美感”或者“好看”,而是要看它具不具備改造社會的實際能力,用茅盾本人的話來說,即“唯其是注重表現(xiàn)人生指導人生的,所以我們要注重思想,不重格式”[注]沈雁冰:《新舊文學平議之評議》,《小說月報》,1920年第11卷第1期。。這使我們揭開了一個歷史謎團,中國現(xiàn)代文學從其創(chuàng)立伊始,便呈現(xiàn)出“功利性”大于“審美性”的基本特征,這應與社會學理論的文學“征用”,有著密不可分的淵源關系。重“功用”而輕“審美”,無疑會導致對文學自身的“致命”傷害,故“聽將令”的魯迅,后來也進行了深刻的自我反思:“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我深惡先前的稱小說為‘閑書’,而且將‘為藝術而藝術’,看作不過是‘消閑’的新式的別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學界對于魯迅這段話多有引用,且都認為這是魯迅肯定以文學去進行思想啟蒙的合理性,其實魯迅的本意卻并非是如此,否則就不會有接下來的一番話:“那時中國的創(chuàng)作界固然幼稚,批評界更幼稚,不是舉之上天,就是按之入地?!盵注]魯迅:《我怎樣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12—514頁。魯迅說五四時期創(chuàng)作界“幼稚”,是指作家將文學改變社會的功能作用看得過重,他們不但沒有實現(xiàn)“為人生”的宏大理想,反使文學喪失了美感而脫離了讀者大眾(魯迅為其母親購買張恨水的小說就是一個很好的注解)?!芭u界更幼稚”,是指那些理論家們一旦感覺到文學不能發(fā)生救世效應,便對新文學作家出言不遜、橫加指責,最終極大地干擾了新文學作家的創(chuàng)作積極性。毋庸置疑,新文學背離審美而去追求實用的功利態(tài)度,令魯迅開始對“批評”產(chǎn)生了一種本能的反感,甚至“一律抹殺各種的批評”[注]魯迅:《我怎樣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14頁。。沈從文也直言不諱地說,他也從不相信理論家的說教,如果按照那些所謂的“理論”教條,恐怕根本就寫不出有文學意味的“像樣”作品。[注]沈從文:《廢郵存底·十三·給一個讀者》,《沈從文全集》第17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27頁。
過分“強制闡釋”文學的非文學性意義,使新文學作家表現(xiàn)出了一種既痛恨又無奈的復雜心理。這里有著一個歷史背景問題,我們應該給予實事求是的客觀評價。五四時期由于軍閥割據(jù),國家實際上是處于一種無政府狀態(tài),精英意識形態(tài)所代表的啟蒙話語,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國家或民族意志的間接體現(xiàn)。啟蒙精英在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轉型之際,敢于去自覺地擔當起歷史的責任,并要求文學對于啟蒙必須無條件的絕對服從,這在當時自然是具有其積極意義的。但仍舊有一些不識時務者在奮起抗辯,比如鄭振鐸為了糾正新文學的功利觀,強調“文學以真摯的情緒為他的生命,為他的靈魂”,文學的本質“就在于通人類的感情之郵”[注]鄭振鐸:《新文學的建設》,《鄭振鐸全集》第3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435頁。;而周作人也一再警告說:“人生派說藝術要與人生相關,不承認有與人生脫離關系的藝術。這派的流弊,是容易講到功利里邊去,以文藝為倫理的工具,變成一種文壇上的說教?!盵注]周作人:《新文學的要求》,載《中國新文學大系 文學論爭集 第2集》,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141頁。然而他們?yōu)槲膶W正名的微弱呼聲,面對救亡圖存的歷史大潮,早已變得不堪一擊了。由于倡導社會變革的知識精英們,早已借助啟蒙話語成為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形象代言人,故新文學的作家群體,便不得不去面對這樣一種選擇:或是堅持以審美為目的而同普通大眾讀者為伍,或是認同啟蒙話語而成為社會精英群體中的一員——當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大多都選擇了后者,“強制闡釋”的話語霸權,也就顯現(xiàn)出了它銳不可當?shù)木薮笸?。左翼革命話語對于五四啟蒙話語的全面取代,其實就是蘇俄理論體系對于西方理論體系的全面取代,它同樣是知識精英尋求進入社會中心的一種自我表現(xiàn)形式,只不過是用“革命”字眼代替了“啟蒙”字眼而已。左翼對于文學的“強制闡釋”,要比五四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賦予文學的唯一使命,就是必須去負載其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理想。他們還特別強調說,擺在新文學作家目前的,“只有兩條路徑:走革命的大道呢?否則,就陷落在反革命的泥坑之中!”[注]《中國社會科學聯(lián)盟底成立及其綱領》,《新思潮月刊》,1930年第7期。顯而易見,“走革命的大道”就是要求新文學,必須去服從無產(chǎn)階級政治革命的意識形態(tài),這種“強制闡釋”的“場外征用”,更值得我們去認真地反思。
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后,“啟蒙”與“革命”兩大作家群體,都聚集在了新的國家體制之下,那么有關“文學是什么”的意義闡釋,也都得到了不同身份作家的一致回答——用邵荃麟的話來說,就是“文藝服從政治”,如果文學脫離了時代政治,那么“你的藝術觀點就靠不住”。[注]荃麟:《論文藝創(chuàng)作與政策和任務相結合》,《文藝報》,1950年第3卷第1期。我們充分意識到,新中國十七年的文學理論,基本上都是“強制闡釋”的“場外征用”,其“主觀預設”性更是異常地明顯。建國初期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教材的編寫,便足以說明問題。一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顧名思義,理應是以現(xiàn)代文學為研究對象,去探索其自身演變規(guī)律的文學史;但從1951年7月《新建設》雜志第4卷第4期所發(fā)表的《〈中國新文學史〉教學大綱》(初稿)(由老舍、蔡儀、王瑤、李何林聯(lián)合署名)來看,其“緒論”部分對于中國新文學本質屬性的理論表述,卻完全不是這樣:
第一章 學習新文學史的目的和方法
第一節(jié) 目的:
一、了解新文學運動與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關系
二、總結經(jīng)驗教訓,接受新文學的優(yōu)良遺產(chǎn)
第二節(jié) 方法:
一、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
二、馬列主義的文藝理論和毛澤東的文藝思想
第二章 新文學的特性
第一節(jié) 新文學不是“白話文學”“國語文學”“人的文學”“平民的文學”等等。
第二節(jié) 新文學是新民主主義的文學
第三章 新文學發(fā)展的特點
第一節(jié) 無產(chǎn)階級思想領導的發(fā)展
第二節(jié) 新文學運動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發(fā)展
第三節(jié) 大眾化(為工農(nóng)兵)方向的發(fā)展
第四節(jié) 新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發(fā)展
第四章 新文學發(fā)展階段的劃分
第一節(jié)、五四前后——新文學的倡導時期(1917—1921)
第二節(jié)、新文學的擴展時期(1921—1927)
第三節(jié)、“左聯(lián)”成立前后十年(1927—1937)
第四節(jié)、由“七、七”到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1937—1942)
第五節(jié)、由“座談會講話”到“全國文代大會”(1942—1949)
毫無疑問,《〈中國新文學史〉教學大綱》(初稿)把五四以來的新文學,直接定性為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文學本身并不是它所要論述的主要對象,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革命化才是編寫者的真正意圖。這部《〈中國新文學史〉教學大綱》(初稿)“討論稿”的高調亮相,有兩個問題非常值得我們去高度重視:首先,它是一部受教育部委托所編撰的教學大綱,是國家意志在高等教育領域的集中體現(xiàn),因此教材的內容必須要同國家意志保持一致,故“強制闡釋”也就成為了它最典型的時代特色。20世紀50年代,也曾出現(xiàn)過一些“個性化”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教材,比如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就曾試圖對“大綱”稍有突破,但卻受到了來自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批判與攻擊。1952年8月,國家出版總署和《人民日報》編輯部,專門為《史稿》組織了一場研討會,表面上是學術交流,實際上卻是一場批判會,眾多文藝界的大腕人物,都對《史稿》的政治思想性“不強”深表不滿。其中蔡儀的發(fā)言頗具代表性,他認為一部好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其底線是“要明白哪是革命的、進步的和反動的,哪是主流、支流和逆流;要明白主導傾向、主要流派的發(fā)展脈絡,代表作家、代表作品的思想根源;更要明白這些和社會基礎、革命運動的關系”[注]蔡儀:《〈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座談會記錄》,《文藝報》,1952年第20期。。而王瑤本《中國新文學史稿》在這一方面,顯然是認識模糊的。其次,《〈中國新文學史〉教學大綱》(初稿)的編寫者陣容,更是耐人尋味。排在第一位的竟是作家老舍,他是一位非黨派的自由人士,五四末期才開始問鼎中國文壇,讓他領銜擔綱去編寫《〈中國新文學史〉教學大綱》(初稿),好像是尊重新文學發(fā)展的自身規(guī)律,但實際上他的存在只不過是一種政治策略,與現(xiàn)代文學史編寫并無直接的關系。我的疑問就在于,為什么不讓郭沫若或茅盾去擔綱,而偏偏要去選擇老舍呢?唯一的答案則應是:郭沫若與茅盾兩人都太“左”了,由他們擔綱恐怕很容易令人聯(lián)系到意識形態(tài)的“強制闡釋”。老舍則有所不同,他既無政治立場,在文壇人緣又好,故由他出面領銜,方方面面都可以接受。然而,《〈中國新文學史〉教學大綱》(初稿)的真正操刀者,卻是后面那三個人——蔡儀是無產(chǎn)階級文藝理論家,王瑤和李何林是無產(chǎn)階級文學史家,他們自身的身份,足以保證《〈中國新文學史〉教學大綱》(初稿)去全面體現(xiàn)國家意志。這是一個不容否認的客觀事實。
為了充分說明《〈中國新文學史〉教學大綱》(初稿)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寫的指導性意義,我們不妨仍以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為例,去做一個簡單的抽樣分析。《史稿》在“緒論”部分,開篇便以對《新民主主義論》的大量引用,奠定了它“強制闡釋”的主體格調?!妒犯濉泛敛谎陲椀匾辉偕昝髡f,新文學就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附屬品,它“決不是一般的資產(chǎn)階級文學”,“而是無產(chǎn)階級領導的人民大眾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的文藝”,其“領導思想當然是無產(chǎn)階級的馬列主義思想”。[注]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6-11頁。將新文學徹底政治革命化并打上無產(chǎn)階級的鮮明烙印,《史稿》的指導思想自然是“以階級斗爭為綱”,去凸顯新文學陣營中無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的矛盾沖突,那么原本屬于是作家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文學史現(xiàn)象,也就變得誓不兩立、涇渭分明了。比如“文學革命”明明是始于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但《史稿》卻偏偏要先談李大釗傳播馬克思主義的巨大貢獻,以及陳獨秀改版《新青年》雜志的歷史意義,然后再推出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讓人感覺他就好像是一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的追隨者。歷史正是在這種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強制闡釋”中,被改變了它的原來面貌。在對作家作品的評價過程中,《史稿》熟練地使用著“小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小資產(chǎn)階級”、“資產(chǎn)階級”、“無產(chǎn)階級”等政治語匯,分別對其冠以“脆弱”、“熱情”、“反動”、“革命”等名頭:“小資產(chǎn)階級”作家給予批判性肯定,“革命的小資產(chǎn)階級”作家給予部分肯定,“資產(chǎn)階級”作家給予徹底否定,“無產(chǎn)階級”作家則給予充分肯定?!妒犯濉愤@種意識形態(tài)價值觀,完全不以文學成就與影響去排座次,從而使許多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影響很大的知名作家,都沒有得到公正的對待。即便是對“魯、郭、茅、巴、老、曹”等著名作家,也是政治思想認同大于藝術審美認同??梢姡谩皥鐾庹饔谩遍_“強制闡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風氣之先,應該說《史稿》是難辭其咎的??磥恚虄x認為《史稿》的政治思想性不強,大有冤枉王瑤和《史稿》之嫌。《史稿》奠定了王瑤在體制內的權威地位,同時也開創(chuàng)新文學史“強制闡釋”的歷史先河,無論人們去做如何辯解,其負面影響都是不可低估的。《史稿》的全部價值,無非就是在告訴讀者,新文學之“新”的真實意義,就是它鮮明的革命立場和政治色彩,至于新文學的審美現(xiàn)代性,卻草草帶過、很少提及。后來盛行至極的唐弢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無非就是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的擴充版本,除了讓學生們了解了新文學 “斗爭”的尖銳復雜性,也是味同嚼蠟、難以讓人領略到新文學的文學美感。
進入到新時期以后,伴隨著思想大解放的社會背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領域,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20世紀80年代,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是一個文學自覺的時代,人們對文學的熱情空前高漲。大量外國文學作品的解禁和翻譯,一下子便打開了中國讀者的閱讀視野,從《紅與黑》到《基督山伯爵》,從《老人與?!返健栋倌旯陋殹?,中國人走出了文學審美的單一性,認識到了藝術世界的多樣性。與此同時,大量新文學作家作品也被重新挖掘出來,比如像沈從文、張愛玲、李劼人、張恨水、“九葉詩派”等重新回歸社會,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中國新文學原來竟是如此的五彩繽紛。驚愕之下,便是青年學子的深刻反思,為什么新文學的歷史真相,我們會全然無知?這就是新時期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之所以能夠取得全面突破的重要原因——“重寫文學史”一詞,恰恰代表了那一時代青年學子的共同心聲。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激情,自然又與大量譯介西方的文藝理論有關,這些譯介就像一種助燃劑,為學界提供了破舊立新的強大動力。像《文化:中國與世界》、《走向未來叢書》、《貓頭鷹文庫》、《西方現(xiàn)代學術文庫》、《現(xiàn)代外國文藝理論譯叢》、《現(xiàn)代西方學術文庫》、《新知文庫》、《二十世紀西方哲學譯叢》等等,每一套叢書的發(fā)行量都在數(shù)萬冊,足見國人翹首期盼的求知欲望。 不過有一點需要加以說明,20世紀80年代的初、中期,文學研究界在學習和借鑒西方經(jīng)驗方面,還是比較遵守“規(guī)矩”的,即主要是吸收西方文學的“主體論”思想,很少“跨界”去“強制闡釋”文學現(xiàn)象,所以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在各個領域,都取得了超越前人的突破性成果。比如王富仁的魯迅研究、錢理群的周作人研究、凌宇的沈從文研究、吳福輝的沙汀研究、陳思和的巴金研究、朱東霖的曹禺研究等等,都堪稱經(jīng)典、影響深遠。
然而,到了20世紀80年代后期,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卻風向大變,隨意用西方哲學去“強制闡釋”作家作品的社會亂象,也愈演愈烈、蔚然成風,文學研究論文寫得像哲學論文,如果不去大量引用西方哲學知識,仿佛就會變得“老土”、“落伍”和沒文化,張江的《強制闡釋論》,明顯是對此不正?,F(xiàn)象有感而發(fā)的。我個人認為,用西方哲學理論去“強制闡釋”文學現(xiàn)象,固然有拓展與深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積極意義,但歸根結底還是一種失衡心態(tài)在作祟。因為在許多學者的主觀意識里,中國現(xiàn)代文學也就那么30年時間,該開墾的領域早已被前輩學者所開墾完了,而學科人數(shù)卻從80年代初期的數(shù)百人,急遽膨脹到了數(shù)千人,可供后人研究的領域似乎已寥寥無幾。這一說法絕不是空穴來風,根據(jù)中國知網(wǎng)的數(shù)字統(tǒng)計,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文章有11000余篇,研究魯迅的文章有67000余篇,研究郭沫若的文章有14000余篇,研究茅盾的文章有9000余篇,研究巴金的文章6500余篇,研究老舍的文章有8000余篇,研究曹禺的文章有5000余篇,研究沈從文的文章有8200余篇,研究張愛玲的文章有8500余篇,其他只要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所提及的作家,研究文章基本上都在1000至3000篇上下,加起來總數(shù)已經(jīng)超過了25萬篇,還不算數(shù)千本研究專著。其實這些數(shù)量眾多的研究文章,真正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研究成果少之又少,張夢陽曾說魯迅研究真正有價值的學術成果,“其實占1%就不錯,即一百篇文章有一篇道出真見就已謝天謝地了”[注]張夢陽:《我觀王朔看魯迅》,高旭東編:《世紀末的魯迅論爭》,上海:東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146頁。,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后起的學者被這一龐大的數(shù)字所嚇倒,他們不去認真分析和區(qū)分前人成果的優(yōu)劣之處,加之為“出人頭地”而做研究、為“評職稱”而寫文章,浮躁情緒與功利意識的必然結果,便是以“強制闡釋”去另辟蹊徑,“文學究竟是什么”對他們而言,同樣是顯得并不那么重要了。如果說新中國十七年文學的“強制闡釋”,闡釋者還具有一種崇高而純潔的政治信仰,那么20世紀80年代后期興起的“強制闡釋”之風,則完全是隨心所欲的文字游戲——他們既不懂哲學又缺乏文學素養(yǎng),“強制闡釋”是他們唯一值得驕傲的立世之本。
“最近三十多年”的“強制闡釋”,到底是怎樣拋棄文學的?我想舉幾個具體的實例,來做一番概要分析。
1990年汪暉出版了他的博士論文《反抗絕望》,一時間學界好評如潮,幾乎把他捧到了天上。殊不知這部學術著作,正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強制闡釋”的集大成者。汪暉說他博士畢業(yè)之后,興趣轉向了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研究,其實從《反抗絕望》一書開始,他就開始以魯迅研究為范本,去闡釋他對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的主觀認識。汪暉一再強調說:“我對魯迅的研究與別人有所不同,是因為我的起點是他在1907—1908年間的思想,特別是他與斯蒂納、尼采以及他們在文學上的代表的關系?!盵注]汪暉:《反抗絕望》,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頁。這使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反抗絕望》那么晦澀難懂,原來它是一種哲學研究文本,徜若沒有西方哲學基礎,根本就進入不了其“崇高”的思想境界?!斗纯菇^望》的大部分章節(jié),都是在借魯迅去闡釋西方哲學的合理性與正確性,論者對魯迅作品文本的分析解讀,也只不過是這種“強制闡釋”的陪襯罷了。比如《反抗絕望》認為,魯迅早期在其哲學思想中,“非常敏銳地覺察到尼采、基爾凱廓爾等人‘以改革而胎,反抗為本’的哲學體系在傳統(tǒng)哲學與現(xiàn)代哲學的轉換過程中的地位,并以此為出發(fā)點,批評以黑格爾為代表的理性主義哲學體系‘移客觀之大世界于主觀之中’的認識論,批評以盧梭、沙弗斯伯利、席勒為代表的浪漫主義和古典主義把人的感性納入到理性之中以求‘知見情操,兩皆調整’的和諧人格”[注]汪暉:《反抗絕望》,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7頁。。又如《反抗絕望》認為:“20世紀初年,早期魯迅在歐洲近代哲學和西方浪漫主義文學的影響下”,他“對盧梭、尼采、施蒂納、拜倫、易卜生等個人主義大師們的推崇恰好體現(xiàn)出他那孤獨而又自信的浪漫主義精神和英雄主義氣質”。[注]汪暉:《反抗絕望》,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85頁。我想在此提兩個疑問:1.魯迅本人,的確曾在他的幾篇文言文章里,提到過這些西方先哲的赫赫大名,但他是浮光掠影式的泛泛了解,還是系統(tǒng)化地閱讀與研究?如果只是對于西方哲學一知半解,又何談“影響”、“察覺”或“批評”呢?信口一說不足為憑,這需要拿出充分的證據(jù)來。2.汪暉本人,是否也全部讀完了那些西方大師們的鴻篇巨制,并真正獲得了他們哲學思想的理論精髓?我敢說即便是學哲學的專業(yè)人士,也不可能西方古典哲學和現(xiàn)代哲學全部精通,更何況我們是搞文學研究的人!徜若我們僅僅花費幾年的功夫,就把西方先哲們用畢生精力所建構起來的思想體系,輕而易舉地都讀懂了,恐怕只有比他們更加聰明的天才方能做得到?!斗纯菇^望》完全是在以論者的“主觀假設”,并借助無師自通的西方理論去言說魯迅思想,其混亂與輕佻的荒謬邏輯,最終只能是“顛倒了認識和實踐的關系”?!斗纯菇^望》這種對魯迅思想和文本的“強制闡釋”,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起到了一種非常不好的示范效應,緊接著王乾坤又以“‘避實就虛’讀《野草》”為口號,推出了他“強制闡釋”魯迅的另一模式。王乾坤本人是學哲學出身的,后來才轉向了文學研究領域,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因為不太滿意汪暉對魯迅的哲學闡釋,他便陸續(xù)發(fā)表了一系列文章,試圖去重新解讀“魯迅的生命哲學”。王乾坤本人的哲學素養(yǎng)是不容置疑的,但讀了他的一系列文章之后,我所感到的不是喜悅而是絕望,因為他用抽象的哲學概念去詮釋《野草》,把魯迅的生命體驗與《野草》文學意味全都消解掉了。他自己的解釋是,《野草》是哲學的,“哲學就是形上,形上就是虛”[注]王乾坤:《“我不過一個影”——兼論“避實就虛”讀〈野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第1期。。故在王乾坤的文章里,充滿著高深莫測的哲學詞匯,比如他把《野草》與尼采的哲學思想對讀,從中發(fā)現(xiàn)了《野草》的“酒神精神”,以及強勁的生命“意志力的高揚”。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避實就虛讀《野草》”,可以為“強制闡釋”提供無限的想象空間,即《野草》之“實”所不可能提供的事實依據(jù),用“虛”則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加以解決了。比如《過客》一文,文學之“實”本應是魯迅因遭受了種種人生挫折,所產(chǎn)生的一種孤獨與絕望的悲涼情緒;但哲學之“虛”則一下子就提升了它的思想高度,認為“過客顯然有査拉斯圖拉的影子”——兩者都是在闡釋生命“就是‘一個過程’而非‘目的’”的人生思考。[注]王乾坤:《盛滿黑暗的光明(下)——讀〈野草〉》,《魯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10期。
“強制闡釋”的“潘多拉的盒子”一經(jīng)打開,學界立刻呈現(xiàn)出一派烏煙瘴氣的繁榮假象,像“主體論哲學”、“存在主義”、“結構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女權主義”、“東方主義”、“符號學”、“復調理論”等等西方學說,“近三十多年”來已成為了文學闡釋的重要工具。我并不反對學習和借鑒西方經(jīng)驗,但前提條件是要了解這些理論的真實意義??墒聦崊s恰恰相反,那些用西方理論去闡釋中國現(xiàn)代文學者,沒有幾個人真正懂得他們所引用的“理論”,至多不過是斷章取義在那里自欺欺人罷了。因為西方任何一種哲學思想都有其歷史上的淵源關系,就拿“主體論哲學”來說吧,從康德、黑格爾到尼采、叔本華,他們是一個承前啟后的完整體系;我們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專家學者,又有誰敢說他們讀完了這些大師們的全部著作呢?僅用一個“個性解放”或“人格獨立”去概括他們的思想要義,說得重一點其實就是對西方哲學的嚴重褻瀆。另外,我們所讀的那些西方理論書籍,全都是些翻譯之作,漢語思維與西語思維的巨大差異性,在詞義轉換過程中是很難保持“原樣”的,再加上翻譯者的理論水準高低不一,即便是翻譯錯了我們也只能是將錯就錯,根本就沒有用原文去求證的閱讀能力。我曾在給博士生上課時,講過這樣一番話:不要輕易地去談“西方”,因為我們從來也沒有真正了解過“西方”,更沒有真正系統(tǒng)化地讀過什么“西方”的理論;我們所看過的都是些“漢語”化的“西方”書籍,“西方”理論一經(jīng)“漢語”翻譯,它也早已變成是中國的東西了,也就是我所說過的“化西”[注]可參見拙文《“西化”與“化西”:對新文學現(xiàn)代性的重新思考》,《中國社會科學報》第657期,2014年10月17日。。如果我們一定要用這種“漢語”化的西式理論,去解讀文學作品,就必須去遵守一個原則,即:理論是為解讀文本而服務的,絕不能把文本變成求證理論正確性的輔助工具。最近幾年人們常常感嘆說,文藝理論研究越來越像哲學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越來越像文藝理論研究,這無疑是一種帶有諷刺性的調侃語言?!翱鐚W科”當然有益于開拓我們的學術視野,但我們必須要具有一種捍衛(wèi)文學的自覺意識,即文學研究重在“文學”二字;如果不懂裝懂并以無根基的“跨界”為時尚,甚至認為西方理論可以放諸四海而皆準,早晚都會鬧出大笑話來。所以文學研究回到文學本身,才是我們應該去做的“正經(jīng)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