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前詩人桃源之詠的“水”意象解讀

王麗麗

（蘇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蘇州 215123）

由陶淵明《桃花源記》開創(chuàng)的桃源母題所衍生的文學(xué)作品豐富多彩，大多帶有與桃源相關(guān)的意象，這些意象主要有桃花、流水、漁人、源內(nèi)人……，這些意象多次出現(xiàn)在文人的筆下，但是他們絕不是簡單的重復(fù)，而是對這些意象做了改變與延伸，“落英繽紛”中桃花意象衍生為種桃、桃葉甚至是各種花草……，“林盡水源”中的水的意象延伸為澗、泉、溪、春水、川、雨、露、霧……，另外還有與桃源意義相關(guān)的花草樹木、鳥獸蟲魚、亭臺樓閣等。在這些詩賦中，只有“水”意象表現(xiàn)得最為多樣，也最為完整。從“水”意象在后世作品中的豐富程度可見其對于桃源題材表現(xiàn)的重要性。本文嘗試探求“水”意象在桃源詩中的特殊意義。

一、桃源之水與詩人的理想世界

“水”是萬物之源，《管子?水地》云：“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盵1]《淮南子·原道訓(xùn)》亦云：“水之為道也，萬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盵2]萬物離不開水?！短一ㄔ从洝吩疲骸昂龇晏一?，夾岸數(shù)百步……”“林盡水源，便得一山……”[3]329桃花源中的水環(huán)繞桃源，其意蘊深刻。第一，它是載體，承載著漁人的小舟，也是溝通源內(nèi)源外的橋梁，是它將漁人引向了世外桃源，也是它將世外桃源的美好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若是沒有漁人的突然闖入，這樣的生活亦不會被外人所知，而載著漁人小船入桃林的便是這溪水。在這里，我們可以將它看成將人們引向理想世界的“橋梁”，“林盡水源”之處便是桃源的入口，這里的源頭像是一扇門，推開門便是嶄新的世界，水在這里便是引導(dǎo)的作用。桃源作為理想世界的象征而存在，寄托了詩人超脫世俗的隱逸的情感，而水這一紐帶將理想引入現(xiàn)實。第二，水給了桃源人生存的必備條件，我們來看看桃花源內(nèi)部環(huán)境：“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3]329桃花源內(nèi)土地平坦空曠，房屋整潔，田地肥沃，有充足的水源使得竹子郁郁蔥蔥，縱橫的小路交通便利……，內(nèi)部自然環(huán)境優(yōu)美，這是很重要的一點。水在人類生活發(fā)展中占據(jù)著很重要的地位，城市大多建立在湖泊、河流這些臨近水源的地方，這樣可以既保證人們的生存需要，又可以保證便利的交通。水源的充足為桃源人自給自足的幸福生活提供了保證。第三，依照老子的理論，水是一種品德的象征?！兜赖陆?jīng)》云：“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4]287-288河上公注云：“上善之人，如水之性?！盵4]287-288老子以水況喻人的善良、樸素、純樸、敦厚、不爭、無私之德，這即是“水德”。陶淵明《桃源詩》云：“相命肆農(nóng)耕，日入從所憩。桑竹垂馀蔭，菽稷隨時藝；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荒路曖交通，雞犬互鳴吠。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童孺縱行歌，班白歡游詣。”[3]329-330這和老子所描繪的“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yuǎn)徙”[4]1000-1001有一定的相似之處：與外部隔絕的農(nóng)耕社會，自給自足，沒有稅收，沒有戰(zhàn)爭，人性單純善良。桃源人這種人性與品德與老子所倡導(dǎo)的“水德”比較吻合，這或許就是陶淵明不經(jīng)意的寄寓。正因為桃花源的寧靜祥和、人性的淳樸善良，才引來后人不盡的向往。李白《古風(fēng)》“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5]381、武元衡《桃源行送友》“桃花兩邊種來久，流水一道何時有”[5]784、杜牧《酬王秀才桃花源見寄》“花滿西園淑景催，幾多紅艷淺深開。此花不逐溪流出，晉客何因入洞來”[5]1330-1331、曹唐《題武陵洞五首》“寄語桃花與流水，莫辭相送到人間”[5]1616、“桃花夾岸杳何之，花滿春山水去遲”[5]1616等詩句，都表達(dá)了尋找桃源的愿望以及桃源難以尋覓的遺憾。在唐代詩人的筆下，桃源不一定是陶潛筆下的那個桃源，只要是脫離塵世的隱居生活便是“桃源”了。

二、桃源之水與詩人的山水之適

自溪水載著漁人的船只駛進桃源后，這一彎桃花水便在文人的筆下流淌了千百年。桃花源中的山水之境代表了詩人所標(biāo)榜的隱逸理想，對于中國古代文人來說，山水之美好如同自身之美好，《莊子?天道》云：“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zhǔn)，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6]在陶潛生活的魏晉時期，山水是自然的產(chǎn)物，亦是高士們自我比德的意象。

漢武帝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7]使得儒學(xué)取得了統(tǒng)治性的地位。黃巾起義與董卓之亂之后，東漢王朝衰落，儒學(xué)的統(tǒng)治地位逐漸下降，許多懷抱治國平天下的士子們開始改變原本的思想，在“仕”與“隱”中取舍，當(dāng)政治這條路走不通的時候，他們開始更加關(guān)注內(nèi)心。魏晉玄學(xué)的興起，本質(zhì)上是對兩漢經(jīng)學(xué)的沖擊甚至否定。從“竹林七賢”到陶潛，是一個從反對名教到躬身自然山水的過程，嵇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8]，重視個性的發(fā)展與抒發(fā)，試圖打破名教對人們的壓迫，揭示社會黑暗?！对娖贰氛f：“詠懷之作可以陶性靈，發(fā)幽思?！盵9]而這里的“性靈”“幽思”便是精神上對于自我的思考，個人意識開始沖破儒家思想的禁錮。阮籍《達(dá)莊論》云：“天地生于自然，萬物生于天地。自然者無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內(nèi)，故萬物生焉?！盵10]天地萬物皆屬自然，我們要尊崇自然規(guī)律和人之本性。王羲之《蘭亭詩》云：“仰視碧天際，俯瞰淥水濱。寥間無涯觀，寓目理自陳?！盵11]理存乎于山水之間，能從自然中感受到生命的意趣，遠(yuǎn)離鬧市和朝政風(fēng)云，悅情山水，抒發(fā)人與自然之契合。陶潛的《桃花源記》不同于王羲之的冥想玄思，陶淵明追求的是簡單的躬身原野、快意田園。桃花流水環(huán)繞的桃源遠(yuǎn)離一切紛爭，人們靜謐安詳，而作者自己亦可以在山水中享受自適的生活。也是這樣的原因，許多士人將自己的情懷寫進山水、融入桃源。梁劉孝勝《武溪深行》：“武溪深不測，水安舟復(fù)輕。暫侶莊生釣，還滯鄂君行?！铝髟粷幔L邁寂無聲。羞學(xué)滄浪水，濯足復(fù)濯纓?！盵12]化用桃源、莊子垂釣以及鄂君子的典故，敘寫武溪山川之險，作者以武溪溪水的清白比喻自身，不受世俗的沾染，保證自己的清明。庾信詠道：“懷抱獨惛惛，平生何所論。由來千種意，并是桃花源。谷皮兩書帙，壺盧一酒尊。自知費天下，也復(fù)何足言?！保ā稊M詠懷》）[13]240“逍遙游桂苑，寂絕到桃源。狹石分花徑，長橋映水門。”（《詠畫屏風(fēng)》）[13]247-248庾信的詩作表達(dá)了那個時代文人士大夫內(nèi)心仕與隱的矛盾痛苦，不論他們?nèi)绾芜x擇，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對于桃源隱居的生活是相當(dāng)向往的。在后人的桃源題詠中，不再將追慕桃源作為詩歌的主題思想，而是在佳美山水的意境中追求自身的快意自適。唐奚賈《尋許山人亭子》云：“桃源若近遠(yuǎn)，漁子棹輕舟。川路行難盡，人家到漸幽。山禽拂席起，溪水入庭流。君是何年隱，于今成白頭?！盵5]742詩人描繪了一幅愜意的山水田園圖，然而最后一句也是寫了自己對于這樣的隱居生活的向往但又不知如何選擇的痛苦。唐劉滄《題桃源處士山居寄留》云：“白云深處葺茅廬，退隱衡門與俗疏。一洞曉煙流水上，滿庭春露落花初。閑看竹嶼吟新月，特酌山醪讀古書。窮達(dá)盡為身外事，漁舟來往伴樵漁?！盵5]1496詩人已然放棄世俗生活，不理俗世煩惱，他認(rèn)為富貴、名利、地位都是身外之事，自己只愿做一個漁夫在清澈的溪水上逍遙自在。盧綸《同吉中孚夢桃源》云：“……云中碧潭水，路暗紅花林?；ㄋ陨顪\，無人知古今。……園林滿芝術(shù)，雞犬傍籬柵。幾處花下人，看予笑頭白。”[5]700大自然的花開花落，一片愜意的農(nóng)家情景，作者悠然得意于此時的生活，詩題名中一個“夢”字，他追求的是如桃源般平靜而純潔的生活，但現(xiàn)實往往不如人意，所以開頭才會“春雨夜不散，夢中山亦陰。”[5]700一絲愁苦躍然紙上，但是作者心中的那份純凈依然，自然的山山水水與詩人自己的內(nèi)心兩相自適，詩人快意江湖，收獲美景的同時也獲得了內(nèi)心的恬淡適意，這便是最理想的境界。

三、桃源之水的豐厚內(nèi)涵

前文已談過，老子的道家哲學(xué)已將“水”提升到道德的高度?！八痹诜鸾讨幸灿刑厥獾囊饬x。第一，佛教以水的清凈來喻指自身的純凈和人格的純潔。《大般涅槃經(jīng)》云：“如水無泥，澄靜清凈。解脫亦爾，澄靜清凈即真解脫。”[14]《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云：“又如水大性本清潔無垢無濁，甚深般若波羅蜜多亦復(fù)如是。”[15]佛教認(rèn)為人性如同水性，本來就是不染塵垢的，本性便是潔凈的。第二，佛教用水能清洗的特點比喻修行中的“去濁”?！斗鹫f觀無量壽佛經(jīng)》云：“初觀成已，次作水想。想見西方一切皆是大水，見水澄清，亦令明了，無分散意。既見水已，當(dāng)起水想，見水映徹，作琉璃想。此想成已，見琉璃地內(nèi)外映徹?！盵16]水觀是佛教修行禪定的方法，丁福保解釋“水觀”說道：“一心觀想水，觀法成就，則在水得自然，于身之內(nèi)外，現(xiàn)出水，亦得隨意，是為水定?！盵17]水觀即專心的觀想水，然后觀想自己的身體內(nèi)外就像水一樣澄靜，這樣心也同水一樣通透清澈。正是有了佛教對水的進一步闡釋，水的品質(zhì)—純潔且能去濁—也為許多文人所接受。

水的哲學(xué)與宗教內(nèi)涵這對于唐代以來的文人影響較大，許多文人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將水的哲學(xué)與宗教的內(nèi)涵寫入自己的桃源之詠中。劉禹錫《桃源行》云：“桃花滿溪水似鏡，塵心如垢洗不去。仙家一去尋無蹤，至今流水山重重?！盵5]885此詩明確地將圍繞桃源的水看做洗滌塵心的地方，這里“水”成了審視世人的鏡子，水能凈化人的心靈，但是“塵心”蒙塵已無法洗去，所以出塵的仙源無處可尋。劉禹錫的水意象既有佛教去濁的意蘊，也有道教修仙的內(nèi)涵，所以像這樣雜糅佛道二家思想的詩作在這期間乃至后來十分常見。王維的佛緣頗深，據(jù)《舊唐書》記載：“在京師，長齋，不衣文俯伏受教，欲以毫末度量虛空，無有是處，志其舍利所在而已?！盵18]其《桃源行》云：“春來便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盵5]289引桃源入道教并融通佛、道。桃源無所覓，但是帶著桃源的流水卻每個春天都可以見到，桃源難尋讓詩人有了些許遺憾，但桃源的流水卻也給了他許多安慰?！疤一魉呼贼?，不識人間有戰(zhàn)塵”[5]289，在詩人看來，桃源之水流淌著“善意”，人間的戰(zhàn)塵和喧囂在桃源平靜的流水中被凈化，使得桃源內(nèi)不聞外界的紛擾，所以作者詠唱道：“待得紫芝如掌大，歸來甘作太平民?！盵5]289作者一心遠(yuǎn)離現(xiàn)實，在流水的意象中寄托了厭惡戰(zhàn)爭，企盼和平美好的愿望。劉勰《文心雕龍?物色》云：“山沓水匝，樹雜云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盵19]強調(diào)山水對于作者的影響，詩即是作者心靈對于山水感受的表達(dá)。王維《桃源行》曰：“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坐看紅樹不知遠(yuǎn)，行盡青溪不見人。”[5]289對于王維來講，水是他欣賞的對象，而水的“善性”是他所向往的，摩詰能將禪理喻于山水之中，水在這里便具有了普世的意義?！昂螘r共泛仙源棹，便借清溪浣俗塵。”[5]289桃源水凈化源外客，阻擋俗世的一切凡塵煩惱，而詩人就算尋訪不到桃源，也在尋訪的過程中使得心靈遠(yuǎn)離俗世，得到凈化，就像前面所說的，水流承載著詩人對于美好道德理想的追求，也是詩人對于美好的遠(yuǎn)離現(xiàn)實的心靈歸宿的向往。陳光《題桃源僧》云：“桃源有僧舍，跬步異人天?；▉y似無主，鶴鳴疑有仙。軒廊明野色，松檜濕春煙。定擬辭塵境，依師過晚年?！盵5]1825詩作中既有僧，亦有仙，雜糅二家思想。詩人認(rèn)為在桃源中有僧人住的房子，這一片水土豐沛肥沃的土地定是遠(yuǎn)離塵世、修仙的絕佳之處。李群玉《桃源》云：“我到瞿童上升處，山川西望使人愁。紫云白鶴去不返，唯有桃花溪水流?！盵5]1456作者認(rèn)為在桃源這個地方已經(jīng)有仙人的存在，仙人飛升而去，只剩下桃花流水供人瞻仰。章碣《桃源》云：“絕壁相欹是洞門，昔人從此入仙源。數(shù)株花下聞雞犬，半曲歌中老子孫。別后自疑園吏夢，歸來誰信釣翁言。山前空有潺湲水，猶繞當(dāng)時碧樹村。”[5]1681桃花源在詩人看來是仙境，只可惜這樣的仙境不再被外人知曉，只剩下山前的流水將這一份神秘美好傳向世外。李宏皋《題桃源》云：“山翠參差水渺茫，秦人昔在楚封疆。當(dāng)時避世乾坤窄，此地安家日月長。草色幾經(jīng)壇杏老。巖花猶帶澗桃香。他年倘遂平生志，來著霞衣侍玉皇?！盵5]1891詩人筆下描繪的桃源與陶潛筆下相似，桃源人為了躲避戰(zhàn)火來到桃源安家，源內(nèi)水土豐沛肥沃，景色宜人，最后一句將道家的修仙引入詩作，說明如果能夠?qū)崿F(xiàn)平生抱負(fù)就來此修仙過隱居的世外生活。佛道二家思想對于桃源詩來說影響十分巨大，也說明了這一期間文人們對于不染凡塵的桃源生活的向往。

在文化不斷的發(fā)展中，“水”意象的內(nèi)涵也在不斷豐富，繼而影響著桃源詩的內(nèi)涵的變遷?？傊?，“水”以不同的形態(tài)展示了桃源的至純、至善、至美，桃源之水悠悠地在歲月中流淌，永遠(yuǎn)不會干涸，它之所以永恒，是因為詩人們向往桃源的心境永遠(yuǎn)不會改變，不必糾結(jié)“桃源”的存在與否，也可以說，它成了一個文化符號，是中國文人們筆下的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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