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交通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江西 南昌330013)
屈原是楚辭的創(chuàng)立者,也是楚辭作家的杰出代表。楚懷王時曾任左徒,他“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對內(nèi)主張“舉賢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對外主張聯(lián)齊抗秦。后來屈原遭到保守派上官大夫等人的誣陷,被懷王疏遠(yuǎn),貶官漢北,其主要作品《離騷》《九歌》《九章》《天問》等二十三篇,多是流放途中所作[1]?!毒鸥琛废盗凶髌吩谒囆g(shù)上,具有濃厚的楚國地方色彩,想象奇特,富有浪漫主義特征,繼承發(fā)展了《詩經(jīng)》的比興傳統(tǒng)。而《湘夫人》作為《楚辭·九歌》組詩十一首之一,是祭湘水女神的詩歌,與《湘君》是姊妹篇。
解讀《湘夫人》必須從了解充滿神鬼之氣的楚文化開始,《湘夫人》主要寫主人公湘君與湘夫人約會但不得見,反映了原始初民崇拜自然神靈的一種意識形態(tài)和“神人戀愛”的構(gòu)想。全篇以湘君思念湘夫人的語調(diào)去寫,詩歌明暗對應(yīng)、相輔相成,構(gòu)成一種情景交融的境界,描繪出湘君馳神遙望湘夫人,那種祈之不來,盼而不見的惆悵心情。詩題雖為《湘夫人》,但詩中的主人公卻是湘君。這首詩的主題主要是描寫相戀者生死契闊、會合無緣,作品始終以候人不來為線索,在悵惘中向?qū)Ψ奖硎旧铋L的怨望,但彼此之間的愛情始終不渝則是一致的。
《九歌》是屈原十一篇作品的總稱?!熬拧笔欠褐福菍崝?shù),《九歌》本是古樂章名。《湘夫人》為《九歌》中的一篇。王逸《楚辭章句》:“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巫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因為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jié),托之以諷諫。 ”[2]
也有人認(rèn)為是屈原在民間祭歌的基礎(chǔ)上加工而成,朱熹《楚辭集注》云:“蠻荊陋俗,詞即鄙俚,而其陰陽人鬼之間。又或不能無褻慢荒淫之雜。原既放逐,見而感之,故頗為更定其詞,去其泰甚。而又因彼事神之心,以寄吾忠君愛國眷戀不忘之意。是以其言雖若不能無嫌玉燕昵,而君子反有取焉?!睋?jù)此,屈原的《九歌》是屈原在流放江南時,在民間祭神歌曲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的一組用于民間祭神的祭歌。《九歌·湘夫人》現(xiàn)在一般以此詩寫湘君與湘夫人約會,久久等候,卻遲遲不見湘夫人到來的惆悵,是用于祭祀湘水神的祭歌。作為楚人祭祀的神祇,《湘夫人》反映了原始初民崇拜自然神靈的一種意識形態(tài),楚國民間文藝,有著濃厚的宗教氣氛,祭壇實際上就是“劇壇”或“文壇”。
《湘夫人》以女性的歌者或祭者扮演角色迎接湘君,作為《湘君》的姊妹篇,一般認(rèn)為湘君和湘夫人是一對配偶,比如少司命和大司命是一對,作品借神寄托了世間美好的愛情,神和人一樣有感情,有歡喜也有悲愁,也反映了楚國人民與自然界和諧相處。
詩題雖為 《湘夫人》,但詩中的主人公卻是湘君。作品以湘君等候湘夫人,但是湘夫人始終不來為線索,對此湘君表示遺憾,但無論如何湘君對湘夫人的愛是不變的。文章描寫了一對戀人生會合無緣、生死契闊的悲歡故事。如果把這兩首祭神曲聯(lián)系起來看,那么《湘夫人》與《湘君》的情節(jié)緊密配合,《湘夫人》所寫正發(fā)生在湘夫人久等湘君不赴約之時。因此,當(dāng)湘君抵達約會地點時,自然與心上人不得相見。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暮鲑膺h(yuǎn)望,觀流水兮潺湲。”
湘君目期待與湘夫人約會,但是看到的是一片渺茫。主觀愿望與客觀事實之間的矛盾,自然使君的心理產(chǎn)生了一種巨大的落差,這樣的心境與眼前的景物相融合,景物自然就帶上了主人公主觀的色彩。媚娟吹拂的秋風(fēng)帶來的陣陣涼意,正是象征著主人公內(nèi)心的點點悲涼;波濤起伏的洞庭湖水,正象征著主人公不平靜的心情;紛紛的落葉,象征著主人公正漸漸下沉的那顆心。面對洞庭湖浩渺的煙波,湘君更感到心事浩茫,無邊無際。在此情景交融,已渾然一體。
急忙中,湘君登上了長有白薠的高地,以便望得更遠(yuǎn)些。他執(zhí)著地認(rèn)為湘夫人來了,湘夫人正向他走去。因為他與湘夫人事先約定,所以他在頭天黃昏就為這次約會做好了種種安排。盡管湘君是這樣癡癡的盼著,結(jié)果湘夫人依然沒有到來,就像鳥本應(yīng)棲息于木上,而現(xiàn)在卻集于水草中;漁網(wǎng)本來應(yīng)放在水中,現(xiàn)在卻置于木上一樣。詩人在這里一連使用了兩個比喻句,來形象地說明事與愿違,說明湘君的呼而不至、求而不得。接著,詩人又進一步描寫湘君的即景生情。
正好比沅水芷草、澧水蘭花一樣,思戀湘夫人的情感之潮,正陣陣沖擊著湘君的心靈。不同的是,沅水芷草和澧水蘭花能夠自然正常地散發(fā)出它們的濃郁的芬芳。而湘夫人不來,湘君那蘊藏于胸中的熾烈而甜蜜的情感無處排解。當(dāng)湘君看到一片渺渺茫茫的景象,看到的只是那不分晝夜、永遠(yuǎn)也流不完的悠悠洞庭湖水。這一切,正是湘君此時此刻恍惚迷離的心境寫照,正是湘君總也抹不去的凄涼惆悵的象征。南唐李后主《虞美人》詞“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其源蓋出于此乎![3]
以上是本詩的第一段,通過對湘君的徘徊、瞻望和急切等待的描寫,表現(xiàn)了湘君對湘夫人的強烈而真切的感情。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zhèn),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盵4]
麋鹿為什么在庭院里覓食?蛟龍為什么在水邊游蕩?清晨我打馬在江畔奔馳,傍晚我渡到江水西旁。我聽說湘夫人啊在召喚著我,我將駕車啊與她同往。我要把房屋啊建筑在水中央,還要把荷葉啊蓋在屋頂上。蓀草裝點墻壁啊紫貝鋪砌庭壇。四壁撒滿香椒啊用來裝飾廳堂。桂木作棟梁啊木蘭為桁椽,辛夷裝門楣啊白芷飾臥房。編織薜荔啊做成帷幕,析開蕙草做的幔帳也已支張。用白玉啊做成鎮(zhèn)席,各處陳設(shè)石蘭啊一片芳香。在荷屋上覆蓋芷草,用杜衡纏繞四方。匯集各種花草啊布滿庭院,建造芬芳馥郁的門廊。九嶷山的眾神都來歡迎湘夫人,他們簇簇?fù)頁淼南裨埔粯印?/p>
本段開始,詩人一連用了兩個比喻:“糜何食兮庭中,蚊何為兮水裔”,糜鹿本應(yīng)居于山林之中,現(xiàn)在為什么竟跑到人家的庭院中來尋食了;蛟龍本應(yīng)潛于深淵,現(xiàn)在為什么跑到水邊來了。它們與前面“鳥何萃兮藏中,昏何為兮木上”兩個比喻句的意義相同,都是主人公在心境極度悲槍恍惚下的幻覺,都用以表明湘君主觀意愿與客觀事實的不符。“經(jīng)過一天的尋找,湘君心中希望和失望不斷交替出現(xiàn),希望越大,失望就越甚。對于極度的失望者,幻想自然會成為自我寬慰的一種方式。弗洛伊德曾說,幻想是從那些愿望未得到滿足的人心中生出來的。[5]
最后湘君幻想自己與湘夫人在一起,湘君將為他心愛的女神在水中修筑一座最美好、最高潔的房屋?;孟胫械倪@段描繪,先由表及里,又由里返表,線索清楚,層次井然。同時,詩人所選用的這些香花香草,既象征著湘君對湘夫人的純潔而濃郁的感情。但這些都是湘君的幻想,實際上湘夫人最后還是沒有到來。
本詩是通過敘述湘君與湘夫人約會,久久等候,卻遲遲不見湘夫人到來的過程,敘事抒情結(jié)合,同步表現(xiàn)其情感的起伏變化。按照事件的發(fā)展,大致可分為三層:第一層,從開頭到“蛟何為兮水裔”,事件的發(fā)生、發(fā)展,表現(xiàn)出湘君的虔誠與惆悵;第二層,從“朝馳馬兮江皋”到“靈之來兮如云”,寫湘君幻覺中忽聞湘夫人召喚他,便騰駕偕逝、筑室水中,希望和湘夫人共享美好生活,表現(xiàn)出湘君十分興奮欣喜;第三層,從“捐余袂兮江中”到結(jié)尾,寫湘君從幻覺中回到現(xiàn)實后氣憤、失望、后悔,又萌生希望的復(fù)雜心情。屈原通過敘事抒情雙線并行,同步延展。
“比如,詩中所寫“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是“眇眇之所見”,是“愁予”的原因。所見眼前景所以會“愁予”,是因為所見非所望。本希望看見“帝子降兮北渚”,結(jié)果看到的卻是與主觀愿望存在相反方向關(guān)聯(lián)的景象:秋風(fēng)、秋水與秋葉。詩人可以眼前景寫心中情,各種感官接受的信息在大腦皮層神經(jīng)元突觸的移借溝通中,與心靈情感建立聯(lián)系,故作品中“一切景語皆情語”(王國維《人間詞話》)。胡應(yīng)麟《詩藪》說“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5]形容秋景“悲哉秋之為氣也”,模寫秋意入神,皆千古言秋之祖。六代唐人詩賦,靡不自此出者。后杜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登高》)、李熠“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李清照“花自飄零水自流”(《一剪梅》)[6],詩句的寫法與此相類,寫景抒情也可稱為泛化的通感。
《湘夫人》是一出悲劇,因為湘君和湘夫人約會彼此錯過了時間,而不得相見。但也可以說《湘夫人》是一出喜劇,湘君和湘夫人雖然沒有相會,但是彼此之間的愛戀并不因此減少,反而是更加真摯深沉。假如兩人相見,所有的誤會和煩惱煙消云散,等待著他們的是幸福和歡樂?!断娣蛉恕啡姌?gòu)思奇特、文辭華麗,富于積極浪漫主義的色彩,屈原借湘君沒有等到湘夫人,來寓指自己得不到楚王的重用。[7]作品運用了多種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增強了藝術(shù)感染力,雖然屈原把這種熾熱美好的愛情隱藏在宗教儀式中,但它強大的生命力量,釋放著無限的正能量,讓后人不畏艱難、用于追求心中的理想和偉大的愛情。
[1]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893 年版,第107頁.
[2]李汪.《相見歡簡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891年版,第215頁.
[3]朱熹.《詩集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第186—187頁.
[4]劉永濟:《屈賦音注詳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77頁.
[5]胡云真.《宋詞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版,第207頁.
[6]姜亮夫.《屈原與楚辭》[M].安徽: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57頁.
[7]周建忠.《楚辭考論》[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7 年版,第120—1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