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華
論吳淇對《文選》中擬詩的認識
張明華
(阜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安徽 阜陽 236037)
對于《文選》中的63首擬詩,清代吳淇在《六朝選詩定論》中有具體而深入的論述。擬詩所模擬的“原詩”,或者原為某一首詩,或者原為某一組詩,或者原來根本無具體模擬對象。對此問題,吳淇有非常清醒的認識。就模擬方法而言,吳淇總結出模擬字句、模擬格調以及備人與備體三個層次。就擬詩達到的境界而言,吳淇將其分為逼似古人之形神、改變古詩之形義和自賦新意三種。就擬詩取得的成就而言,吳淇認為有不及原詩、與原詩相當和超越原詩三種情況。不僅如此,吳淇還勾勒出擬詩的發(fā)展歷史,并揭示出其對后世詩歌的積極影響。
擬詩;六朝選詩定論;原詩;模擬方法;境界
在中國古代詩歌發(fā)展過程中,擬詩曾是非常重要的一種現象?!段倪x》所收詩歌有“雜擬”一類,見于卷三十、三十一兩卷,包括陸機的《擬古詩十二首》、張載《擬四愁詩一首》、陶淵明《擬古詩一首》等63首。對于這些作品,古人曾有所論及,其中清代吳淇在《六朝選詩定論》一書的論述最為具體,也最為精彩。
一般來說,既然是擬詩,總要首先有被模擬的詩作,本文稱之為“原詩”。與“原詩”比較,是吳淇研究擬詩的起點。他將擬詩與原詩的關系分為三種:
第一種,對于原詩明確的擬詩,吳淇直接將二者加以比較。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陸機的《擬古詩十二首》。對于這組詩,陸機在題目中即已明確指出了所擬的原詩。如《擬行行重行行》所擬的原詩即是古詩中的《行行重行行》。吳淇在《擬行行重行行》一詩后說:
此詩首尾全依原詩,中間小錯。“驚飆”二字,擬原詩“浮云蔽白日”句,是晉人伎倆?!皝辛ⅰ倍?,稍脫原詩,故佳?!皵堃隆本?,從“衣帶日已緩”句變來,若無“循形”句累之,則亦居然漢句矣。[1]246
對比了兩詩之后,吳淇認為陸機的擬詩非常接近原詩。又如在論述袁淑《效曹子建樂府白馬篇一首》時,他說:“太尉詩仿子建,一種豪俠之氣,顧盼生姿。其風骨不減建安。在宋、齊之交,尤為難得?!庇终f:“太尉主意,不是作樂府《白馬篇》,要仿曹子建樂府?!盵1]333這也明確地指出袁淑擬詩與曹植《白馬篇》之間的模擬關系。
它如張載《擬四愁詩一首》、王僧達《和瑯邪王依古一首》、劉鑠《擬古詩二首》,以及江淹《雜體詩三十首》中的多數作品,都屬此類。
第二種,有些擬詩并非模擬某一首詩,而是模擬某一組詩或某幾首詩。既然無法在某首原詩中尋找到對應關系,吳淇就竭力挖掘擬詩作者呈現出來的思想和藝術特點。正是因為不是模擬某一首詩,所以擬者有了更多的發(fā)揮空間,甚至可以借此抒發(fā)自己的感慨。這方面最典型的是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吳淇在這組擬詩后說:
凡擬古人之詩不是古人話說,卻是自己話說,特借古人做個題目耳。故既擬諸子之詩,于每篇之上各綴數語,略如衛(wèi)宏之小序、元晦之詩柄,而又代文帝總序于首,文更較著也。蓋康樂自傷其才大不偶,故于諸子止寫其喪亂流離之苦,或寫其人品卓犖與不樂仕宦之意。即間有優(yōu)渥之言,不過在游戲飲燕之小禮,總非有國士之知也。[1]380—381
雖然《鄴中集》今已不存,其中的多數作品已經失傳,但是不可否定的是,謝靈運8首作品當是模擬該集中諸人的作品,而非模擬某一首詩;而其呈現的特點也沒有某首原詩可以對照。吳淇在評論江淹《雜體詩三十首·鮑參軍照》時說:
此擬鮑參軍《擬古》三首之意。舊注云:“險側自快,婉然明遠風調。但未極俶詭靡曼之致?!辈恢礃O俶詭靡曼,正所以善擬文遠。蓋明遠長于樂府,故古詩中皆帶有樂府意,乃明遠之體也。此詩險側自快,正是詩中稍帶樂府意。若更極俶詭靡曼,則是擬明遠之樂府,而非擬明遠之詩矣。誠觀此通篇無一處不是險側自快,儼然一樂府體,但中間于序行處用“殉意[義]非為利”,于序藏處用“鎩翮由時至”,全無一些俶詭意,洵為古詩,非樂府也。[1]479
從吳淇的分析看,此詩雖然擬自鮑照之古詩,但并非擬自某一首詩,而是擬自其三首詩。江淹模擬鮑照古詩,且能得其古詩之意蘊,還是比較成功的。
與模擬某一首詩往往注重字句、章法不同,古人模擬一組詩時更加重視原作的風格,從而體現出不同的特色。對這個問題,吳淇已經敏銳地注意到了。
第三種,有些作品并無具體模擬對象,吳淇則只能立足于擬詩本身或者擬詩作者本身進行分析。有些擬詩沒有明確的模擬對象,故只能指出模擬的大致范圍。如對陶淵明《擬古詩一首》,吳淇說:
以中間“歌竟”二句關鎖前后兩段,似與“采菊東籬”同格。世人動云“詩在可解不可解之間”,此妄語也。詩無不可解,若有不能解者,當于虛字上尋討,若虛字上更尋討不出,則與詩前后照看。如此詩的是怨情。首四句,全不露怨意,關要虛字只一“美”字。若非后六句,何由知其為怨,且怨之深也?“日暮”二句,以云靜風和寫清夜之美。佳人既以為美,當不空負此清夜矣。于是且酣且歌,以為庶幾不負此良夜,及且酣且歌,自夕達曙,亦只是目酣自歌耳。歌闌更思不空負此酣此歌乎?既空負此酣此歌,即空負此清夜。覺徹夜酣歌,皆自夕至曙之愁悶矣,那得不長嘆!乃見前之美清夜,正是怨清夜耳?!俺执恕?,“此”字固承悲嘆,并上“日暮”四句來。此句不重所感之人,正說其怨足以感人?!案腥硕唷保q言深也。怨不深,感人亦不深。天“明明”句,從“無云”生,“灼灼”又從“月”看出,然非實境,藉以喻年華易逝,以見良時不可空負。美人之所嘆者在此,旁人之所感者亦在此。[1]292—293
雖然陶淵明在題目中已經標出“擬古詩”,也就是說其模擬的對象應該是漢末古詩,但到底是哪些,卻難以確知。吳淇的分析也是從這個角度立論,贊其具有《古詩十九首》那樣的風格。類似的作品還有袁淑《效古詩一首》、鮑照《學劉公干體一首》《代君子有所思一首》和范云《效古一首》等,吳淇都有具體的論述。
有時,擬詩僅僅標明模擬何人,如鮑照的《學劉公干體一首》。劉楨詩今尚存多首,那么鮑照所擬是哪一首或者哪幾首呢?根本就沒有辦法確定。吳淇在這首詩后說:
此詩舊注,以雪比小人,桃李比君子,非也。有一輩小人自有一輩小人行事,前人之術巧矣,后人更有巧者。前人必為后人所傾,故小人猖獗肆志,各有其時,把個時勢盡是小人回轉據住,何日是君子道長之時乎?
此詩“□風吹朔雪,千里度龍山”,謝詩“朔風吹飛雨,蕭條江上來”,唐詩“朔風吹早雁,日夕渡河飛”,此三詩遞相祖述,各有其妙。雪是無自力的,故曰吹,曰渡,全憑風之外力。雨稍有自力,故于雨上加一飛字,是半虛半實,故不曰度,曰來,乃自力與外力合并。雁之自力猶強,故于曰吹、曰度之外,更加一飛字,全是虛字。古人之精神體物如此。[1]339
上引兩段話,一則從內容上分析鮑照的心理,一則從藝術上評價該詩的長處,都是立足于擬詩和擬詩作者進行的評價,甚至沒有考慮擬詩在風格上與劉楨是否類似。
《文選》中的擬詩與原詩的關系呈現出多樣化的面貌,或者模擬某一首詩,或者模擬某一組詩或幾首詩,或者模擬某一個類別,或者模擬某一個人。正因為如此,吳淇在比較二者關系時也不得不采用了不同的角度。
古人模擬前人的詩歌,主要采用那些方法呢?吳淇對此也進行了認真而細致的探討。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幾個不同的層次:
第一層,模擬字句。這是最基礎的模擬方法。擬作者不僅照搬原作的結構,甚至保留原來的語句,有時只是更換其中的某些字句。在論及張載《擬四愁詩》時,吳淇說:
《楚辭》宋玉《招魂》,有四方土[上]下之文。張平子用其意,作《四愁》以寄其思。當時所慘淡經營者,止首一章,其余三章,止逐句換字耳。然卻有次第深淺之妙,故衍為四章,以明不滯于一方,蓋亦不得已耳,其境界可謂至偪者矣。后人擬之不能另創(chuàng)一意,亦止有逐句換字之法耳。此詩換字特工,如出原手,故得存于《選》……[1]209
在論及陸機《擬古詩十二首》時,吳淇又說:“凡擬詩者,古人之格調,已定不已,但有逐句換字之法。茍酌煉字句一毫不到,便要出丑。故孫礦曰:‘多擬古,詩道自進?!盵1]245當然,除了這樣的“比葫蘆畫瓢”,擬作者有時還會略加添減。在陸機《擬古詩十二首·擬今日良宴會》后,吳淇說:“原詩只聲音一意,寫出許多妙理,有獨繭抽絲之妙。此作添出‘高談’二句,竟把聲音看做談笑一例?!盵1]245這里舉出的是“添出”的例子。在同組《擬古詩十二首·擬明月皎夜光》后,吳淇說:
凡擬詩字櫛句比,止有添無減。原詩“牽牛不負軛”下,有“良無盤石固,虛名復何益”二句,謂朋友不是顯然絕我,但只是虛名,即杜子美所謂“泛愛不救溝壑辱”也。此卻丟失此二句不擬,只“織女”二句便住,更覺蘊藉有味。[1]253
這里舉出的是“丟失”的例子。“添”也好,“減”也好,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原詩的結構,但模擬字句的基本特點并沒有改變。
第二層,模擬格調。這是比模擬字句更高一個層次的模擬方法。關于其產生的必然性,吳淇在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題目之后說:
謝之擬詩,與陸不同。陸之擬詩并擬其字句,謝之擬詩止擬其聲調。蓋陸有詩斯擬,原有本詩樣子在此。若謝欲擬鄴中八詩,在原詩有文帝《芙蓉池》一作,《公宴》止劉楨、王粲、子建、應玚四首,余陳琳、徐干、阮瑀三人,詩不見于《選》,勢不得字摩句效,只得取其平日之聲調氣格為之,平空代構。三子既為代構,余五首若仍如陸之字摩句效,則八首不相倫矣,故索性連五首亦正擬其聲調氣格也。江之擬法則兼陸與謝。[1]380
在組詩中《徐干》一首之后,吳淇這樣分析說:
首五句,少無宦情?!巴馕铩比?,有箕潁之心事,迫于世亂而不得遂?!澳┩俊币韵?,仕世多素詞也。末“昔心”二字,應序“心”字,應首“昔”字。蓋昔在臨淄,曾見禮于漢室諸王之門,不過弄瑟置酒,原未有其事;今之在鄴下,清論奏歌,游戲于魏諸公子之前,猶之在臨淄時漢諸王之見禮,未嘗有所變塞也。嗚呼!撫今追昔,悵悵若失。此中之感慨最深,又不關箕潁之心事遂與不遂也。要知偉長是箕潁之心事,不是沮溺之心事。沮溺以亂而隱,箕潁以治而隱。偉長在康樂自擬中,乃無用之用?!吧贌o宦情”,擬其少無競進之情?!笆耸蓝嗨卦~”,若假以權,不事紛張,素位而行?!坝谢}心事”者,功成名遂身退,乃打算及末后一著也。[1]386
在這段話中,吳淇并未過多論及風格,但他緊緊扣住徐干的生平來分析詩歌,顯然是認為該詩的格調與徐干的作品近似。反過來,如果擬作的格調與原作者不類,吳淇就會提出批評。如在江淹《雜體詩·盧郎中諶》一詩后,吳淇說:“只是貪用贈劉題目大耳,然其贈劉乃四言詩,與此不合。故又雜采《贈崔溫》及《答魏子悌》詩,以簉成此篇,然郎中《時興詩》最佳,何不擬之?”[1]468吳淇認為,江淹的擬詩表面看來是擬盧諶贈劉琨之作,但盧諶原作是四言詩,江淹擬詩為五言詩,所以彼此差別較大。在《雜體詩·袁太尉淑》一詩之后,吳淇的說法更有意思:
袁太尉原詩雖不存,然觀其《白馬》等篇,甚跌蕩有氣。文通乃取顏光祿之詩字摩句擬,硬作太尉,是何異用玉環(huán)之貌為飛燕寫真,其肥瘦長短之形尚相徑庭,又安能傳其神乎?[1]477
吳淇說江淹所謂的擬袁淑之作,所擬的對象實際上卻是顏延之詩歌,這就更離譜了!
第三層,備人與備體。除了以上兩種比較明顯的模擬方法,吳淇在此基礎上還提出了“備人”與“備體”的說法。他在江淹《雜體詩·王侍中粲》后說:“康樂備人,故全擬八首;文通備體,故只效前四首。此四首皆用《公宴》為題,而舊注妄分四題,可噱也。”[1]461所謂“康樂備人,故全擬八首”,就是說謝靈運之所以擬八人之詩,并非因為他們的詩歌多么優(yōu)異,而是他想為每人作一首詩以述其生平。當然,如果這方面做得不成功,他也會給予批評。在《陳琳》一詩后,吳淇說:
八詩中惟擬孔璋一詩最丑。蓋詩之首重者品,世未有無人品而能詩者。既曰“袁本初書記之士”,琳固于袁氏有優(yōu)渥之恩矣。此詩卻比袁氏于董卓,而甚至斥為蟊賊,果孔璋而出此,人品掃地矣,尚可言詩哉![1]385
所謂“文通備體,故只效前四首”,是說江淹擬詩主要模擬不同的詩體。他在《雜體詩三十首》序后說:
文通胸中初無所感,只《序》中品藻淵流,便是作詩主意。蓋取自漢至梁作者三十余家,于三十余家中取其平生最有名詩,各效其體作一首,以概其余……[1]454
正因為如此,在模擬建安作家時,江淹只選擇了曹丕、曹植、劉楨、王粲四人的名作加以模擬。
不過,“備人”與“備體”并沒有不可逾越的界限。如吳淇雖然認為江淹《雜體詩三十首》屬于“備體”,可是他同樣強調了其中的“備人”成分。他在《李都尉陵》一首后說:
他詩俱擬原人所有,此詩獨補原人之缺。按《選》中載蘇、李共七:蘇詩四首,李詩三首。其“良時”與“骨肉”等,俱以三首相對,而李獨缺“結發(fā)為夫婦”一首,此詩補作一首。本無原詞可以拾摭,俱皆自運,但取李都尉他詩之清澈氣味。本是用李摩蘇,先有李詩而后有此詩,而其主意卻是代李倡蘇,讀者反覺先有此詩而后有原詩也。譬之學弈然,有兩國手譜勢于此,吾只見一著白,二著黑,三著白,四著黑,五著白,六著黑,至七著白,卻已軼失,止見八著黑。我欲學此國手,定須細細揣摩,此八著黑何為下子在此路,必是應他七著白在某路矣。揣摩得著,便是善學此國手,亦并學得彼國手矣。[1]456
在《休上人》一詩后,吳淇又說:
《選》無僧人之詩,無贈僧人之詩,亦無以佛語入詩者,獨此為擬僧人詩。擬僧人之詩,不惟不以佛語入詩,且用極艷者以反其意,示后世或僧、或贈僧人一切之法。唐宋之問《浣沙篇》贈陸上人,頗得此意。惜其末猶用佛語解釋,較此少趣耳。[1]480
“備人”也好,“備體”也好,其中都包涵著一定的創(chuàng)新成分,跟模擬字句、模擬格調那樣一味重視模仿有很大的不同。不過,就擬作者而言,其強調的畢竟是模擬而不是創(chuàng)新,它們與模擬字句、模擬格調共同構成吳淇所說的幾種主要模擬方法。
擬詩能夠達到什么樣的境界呢?針對這樣的問題,吳淇也有具體細致的分析。這可以分為三個層次:
第一層,逼似古人之形神。關于擬詩所要達到的境界,吳淇在論及陸機的《擬古詩十二首》時這樣說:
擬詩始于士衡。大抵擬詩如臨帖然。古人作字,有古人之形之神。我作字,有我之形之神。臨帖者,須把我之形墮黜凈盡,純以古人之形,卻以我之神逆古人之神,并而為一,方稱合作。不然,借古人之形,傳我之神,亦其次也,切勿衣冠叔敖。[1]245
在這段話中,吳淇認為擬詩的最高境界是具有古人之形神,如果僅有古人之形而無其神,就差了一個檔次了。在評價劉鑠《擬古詩二首·擬行行重行行》的時候,他說:“擬詩必兢兢以古人之格調字句,寸寸模仿,然字句之間,可以出入,憑我自運。而其格調之大關鍵處,則不可遺也?!盵1]331這里更多強調的是“形似”的一面。在評價陸機《擬古詩十二首·擬涉江采芙蓉》一首時,他說:“沖澹古雅,句句模擬原詩,卻不見模擬之痕?!盵1]247這似乎指的是“神似”的一面。他還曾這樣稱贊江淹的《雜體三十首·盧郎中諶》:“凡擬詩者,在得故人之意,此詩雖不合郎中之體,而頗會其意?!盵1]469不論是“形似”,是“神似”,還是兼得古人之形神,都是強調逼似古人的一面。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所擬不似,吳淇對其的評價就不高。在談及張載《擬四愁詩》時,他說:“平子原詩,饒有風騷之致,而孟陽所擬,不無少減,則只可有一之說,未嘗無謂。”[1]212
第二層,改變原詩之形義。在談到陸機《擬古詩十二首·擬青青河畔草》的時候,吳淇這樣說:
詞雖句句模擬原詩,而義迥不同。原詩是刺,此詩是美。曰“纖”,便是女子正業(yè)。曰“當軒”,便不算樓上招搖。“灼灼”一句,是下文嘆息之根本?!傲既恕倍?,是嘆息之緣起。“空房”二句,之子一腔心事,也只是一聲嘆息,并無如許態(tài)度、如許話說;就此一聲嘆息,也只在空房無人之處;也只在中夜無人之時,真良人舉止也。
原詩寫娼婦,故用岸草園柳,青青郁郁,一片艷陽天氣,撩出他如許態(tài)度、如許話說。此詩止用靡靡江蘺,一草起興,偷引起“悲風”云云,言之子一腔心事,只如車輪在心頭暗轉。不是空房悲風,逼得他緊并此一聲嘆也,迸不出來。此詩可用“婦嘆于室”作題。[1]248
在吳淇看來,陸機的《擬青青河畔草》雖然“句句模擬原詩”,即得原詩之形貌,但義理卻有所區(qū)別,特別是“刺”與“美”的差異更加明顯。又如在評論陸機的《擬西北有高樓》時,他說:“此疑亦臣不得于君之意,但原詩就歌者意中寫,此詩就聽者意中寫。”[1]251雖然都是寫“臣不得于君之意”,但擬詩與原詩在形貌即視角上卻有顯著的不同。盡管吳淇似乎并不看重這樣的境界,但這樣的情況其實在擬詩中更加普遍,因為受擬者自身條件的限制,擬詩總會在或形貌或義理等方面體現出一定的變化來。
第三層,自賦新意。相對于以上分析的兩種境界,吳淇對擬者自賦新意的一面也特別重視。這主要體現在他對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的評價上。他在《平遠侯植》一詩后說:
余初讀此詩,便疑為感廬陵之事,未敢以為確是。及反復細玩,至此“西顧”四句,始洞然信其不謬也。子建詩曰“甘赴江湘,奮戈吳越”,若此徒為子建詠也,則宜向東南而寫,如左太沖之左顧右盼矣。而乃云“西顧”“北眺”,不宜背乎?此明明故放破綻,以起問者,見此詩題雖云“平遠侯植”,實是廬陵王義真替身耳。按宋史:武帝北代[伐],以幼子義真從。及劉穆之死,宋武倉卒南還,留義真于關中,則西北故廬陵所經營之處,故曰“顧”曰“眺”,代為廬陵惜之也。若廬陵當年能撫而有此,今日安肯受制于人也?因以“太行”暗替仲宣詩中“函崤”,以“邯鄲”暗替仲宣詩中“伊洛”,最有線索,最有力氣。悵望修涂,白楊裊裊,廬陵已被讒而死矣。仍寫其憂生之嗟者,殆死而猶有余悸歟?[1]390
經過吳淇的一番闡釋,謝靈運的一首擬詩竟然變成了替廬陵王劉義真鳴不平的現實詩了!在《王粲》詩后,他說:“諸子中唯仲宣才高而望重,故康樂首取以自況。”[1]383吳淇認為,謝靈運擬王粲詩,其實是為了“自況”。在《應玚》詩后,他又說:“漢末黨錮禍起,一時節(jié)義之士多出汝潁之間,如李元禮、陳仲舉輩,故康樂取德璉以寓意也?!盵1]387不論吳淇這樣的理解是否正確,但他指出擬詩中存在這樣一種境界也是非常難得的。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擬詩雖有追求逼近古人的一面,但也有改變形神甚至自賦新意的一面。
擬詩,也就是前人所譏笑的“屋下架屋,愈見其小”。從這個意義上說,擬詩似乎永遠達不到原作的水平。對此,吳淇有清醒的認識。但與此同時,他又覺得問題并非如此簡單。從他的具體論述看,可以分為以下三種情況:
第一種,擬作不如原詩。這是自古以來學人的主流觀念。吳淇在談及張載《擬四愁詩》時說:“不知擬詩不如原詩之工,從古皆然。泥此,則是擬詩一體,盡可廢矣。余甚不欲以此阻后世才子之文人也?!盵1]212在江淹《雜體詩三十首·潘黃門岳》后,吳淇又說:
悼亡詩,潘郎已關至極,后人無處下手。但原詩從恭朝命而來,途中聞訃起,直寫到遵朝命而去。蓋甫及周期也。此詩“殯王”云云,是從周期接著說起。原詩“荏苒冬春樹,寒暑忽流易”,是說生前之日月易邁,以傷其人之亡。此詩首“青春”二句,是周期后之日月,以寫其凄愴無終畢之意。“美人”句,文法須倒轉在前,觀末日代序為結,可知。
世稱王夫人神情散朗,有林下風。此語甚妙。尚不及此詩“明月”二句傳美人生前之神情,尤屬妙思。[1]464
既稱“潘郎已關至極”,則擬作不如原詩已是基調。明乎此,則引文雖多次指出江淹擬作的佳處,其實都是在認為其不如原詩的前提下的評價。對于所論及的大多數作品,吳淇的態(tài)度都是如此。
第二種,擬詩與原詩相當。吳淇雖然從總體上認為擬詩的價值不及原詩,但在具體論述時,卻又無法忽視一些擬詩的成就,認為有些作品實際上已經達到了原詩的水平。他在袁淑《效曹子建樂府白馬篇一首》后說:
閎壯而腴密,兼有文質,卻與陳思作不甚相似,然其亞也。陳思作只說得一個少年,獨繭抽絲,此卻聚得許多少年,眾毛攢氈,全于離合中取態(tài)致。蓋言秦地多游俠之士,且形藝[勢]地足以容天下士,故荊、魏客從之,而壯士少年,皆風雨而來,與之交歡,宴飲結要而去。此以務遠作結,歸之于大,陳思以赴難作結,歸之于正,差相當。[1]334
如果說在這里吳淇還僅僅是說擬作與原作“差相當”,也就是略差于原作,他對江淹《雜體詩三十首·陶征君潛》的評價更高:
……昔人以武侯舍耒而仕,為得出之正;吾亦以元亮操耒而隱,為得處之正?!段倪x》不識此意,故于陶詩取舍未盡合。文通卻深識此意,故于擬詩獨得其神。其詩曰“種苗”云云……當其荷鋤苦矣,濁酒一樂。運柴苦矣,稚子候一樂。桑麻苦矣,紡績成一樂。一事計之,有一事樂也。耕織苦矣,耕織既成而朋來,總一大樂也。此樂即孔、顏之樂也。使元亮得志,吾知其必能以養(yǎng)者養(yǎng)人,即以養(yǎng)人者教人,其事業(yè)必有可觀者焉。此文通擬陶之妙,不下于陶之自制耳。[1]473—474
吳淇對這首詩的評價雖高,但并算不出格。北宋蘇軾寫作和陶詩時,就曾誤把江淹的這首擬詩當作陶詩了。
第三種,擬作高于原詩。從吳淇的分析看,這樣的例子不多。在《擬古詩十二首·擬蘭若生朝陽》之后,他說:
原詩云:“蘭若生春陽,涉冬猶盛滋。愿言追昔愛,情款感四時。美人在云霄,天路無期夜。光照隔玄陰,長嘆念所思。誰謂我無憂?積念發(fā)狂癡?!卑丛?,首四句俱就時寫,未免稍弱。此詩首句地,二句方言時。早于言地處,因“朝陽”二字,偷帶出“時”字,而以凝霜照之,更有力量。三句不渝其地,有抱柱之堅。四句不變于時,有靡他之貞。覺原詩尚是兒女子情態(tài),原詩“美人”云云,專寫美人光彩,帶出高曠。此專寫美人之高曠,帶出光彩。力足相敵。原詩末句“積念發(fā)狂”,已是魯矢之末。此詩“引領”云云,從高曠生來,猶自余勁矯矯。此《選》之所以獨存擬詩也。[1]249
吳淇首先引出原詩,然后分析陸機的擬詩,認為比原詩更好,以至于蕭統(tǒng)編纂《文選》時舍棄了原詩,而單單保留了陸機的擬詩。不過就總體情況而言,擬詩比原詩好的例子很少。陸機的這首擬作是其中最突出的例子。
最有意思的是,吳淇有時還會將同一首詩的不同擬作進行比較。他在評價劉鑠《擬古詩二首·擬行行重行行》時說:
前半雖緊依原詩,然遣詞處亦自有清麗可頌?!叭障Α币韵?,稍為自運,如“明燈”云云,將一片幽思,寫得黯黯慘慘。末急收以“愿垂”二語,遂振起一篇精神,故較士衡,此擬尤勝。[1]331
由于陸機、劉鑠都曾模擬古詩《行行重行行》,所以吳淇將兩首擬作進行了比較,認為劉作的收尾比陸作更勝。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吳淇對擬詩成就的認識是非常通達的。他雖然認同擬詩不如原詩的基本觀點,但又敏銳地看出有些擬詩已經與原詩不相上下,甚至有超越原詩的情況,并大膽予以肯定。
吳淇不僅著力分析了六朝擬詩的各種特點,還著意勾勒出擬詩的歷史。在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之后,他說:
擬古之詩昉于陸機。陸自恃其才可敵古人,凡遇古便擬,初無成局。至宋謝靈運,更自負兼人之才,于是宗陸意而擬《鄴中集》詩八首。其取材于鄴下者,何也?才之難也。生不必同時,同時者未必聚之一地,又未必有人焉集之一處一時;而諸子生同時矣,魏武又能聚之一地,而文帝又能集之一宴之上,此真亙古未有之奇。而此八人者,又各各手筆不同,或清或艷,或正或奇,咸能自豎壇坫。謝貪其如此,因而取材,人各一首,蓋直欲合天下之才以為一人之才者也。題曰《鄴中集詩八首》,若地之有八維,遂成一橫局。至梁江淹時,漢道既備,而菁華亦將竭,于是上自古詩、李陵,下及休上人,千余年間,凡得三十家。仿其體,人各一首,是又欲以一人之才分為古今之才者也。題曰《雜體詩三十首》,若月之有三十日然,遂成一從[縱]局。惟陸隨篇而擬,無成局,故有去有存。而謝與江之詩,總是一篇,故存則俱存耳。[1]379-380
在這段話里,吳淇以作者為線索勾勒出六朝擬詩發(fā)展的大致歷程:其一是晉代陸機。他認為“擬古之詩昉于陸機”。正因為是創(chuàng)始,所以陸機的擬詩“初無成局”。其二是劉宋謝靈運。謝“直欲合天下之才以為一人之才”,從而創(chuàng)造出“亙古未有之奇”。其三是齊梁江淹。江“欲以一人之才分為古今之才”,氣魄比謝靈運更大。至于這里的說法是否正確,或者仍有探討的空間,但他對擬詩歷史的探討本身就是很有價值的。
吳淇探討擬詩的發(fā)展,不僅是為了就事論事,也是為了揭示其對之后詩歌發(fā)展的意義。他在評價范云《效古》時說:“詩雖效古,開唐人煉字法門。‘寒沙’二句,‘平’‘ 驚’二字煉得好?!L斷’二句,‘斷’‘失’二字煉得好,遂振起一篇精神?!盵1]444評價一首擬詩,吳淇并沒有在意該詩與古詩之間的關系,反而把重點放在對唐詩的影響上,這是很有意思的。在逐首分析了江淹《雜體詩三十首》之后,他總結說:
江淹《別賦》為古今絕唱。觀此詩以《古別離》起,以《怨別》終,兩詩俱極,一稱前茅,一稱后勁。今千載而下,讀此三十首,篇篇“黯然銷魂”之意,工于賦別,斯工于《別賦》耳。
齊梁以來,一派浮氣滯氣,被此一首掃除將盡,已與唐人風氣有暗入處。故文通《雜體三十首》以蘇李為首,以《古別離》作弁,所以繼古詩蘇李之后,以此詩居后,所以開唐人之先,蓋詩家之會也。昭明《選》詩,以韋孟《諷諫詩》為首,以《補亡詩》作弁,所以繼《三百》之后,亦用此詩開唐之先。蓋詩之元也,詩人之會,消長于其間焉。故《三百》至《選》詩,中間相隔數百年,《選》詩至唐,止數十余年,風氣所使,不可強也。即推之一代之運,一人之世,莫不皆然。[1]481
《別賦》是江淹的杰作。吳淇不僅認為江淹的《雜體詩三十首》為“工于賦別,斯工于《別賦》”,而且特別強調了其“已與唐人風氣有暗入處”的一面。
對于古代的擬詩,吳淇在《六朝選詩定論》中的認識不僅具體深刻,而且全面系統(tǒng),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即使到了今天,也未見有人超越。當然,受時代和思想的局限,吳淇的認識也有前后矛盾甚至不正確的地方。比如,他既認為擬詩不可能達到原作的水平,又認為個別擬詩比原作更佳。對于這個矛盾,他始終沒有給以合理的解釋。又如,他在分析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的時候,堅持認為謝靈運借王粲以自況,借曹植以比劉義真,都顯得比較牽強,難以令人信服。不過,比起他取得的成就,這些不足是次要的。
[1]吳淇.六朝選詩定論[M].汪俊,黃進德,點校.揚州:廣陵書社,2009.
Wu Qi’s Understanding of Imitation Poems in
ZHANG Ming-hua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yang Normal University, Fuyang 236041, Anhui)
As for the 63 limitation poems in, Wu Qi, a scholar in Qing Dynasty, has a concrete and deep comment in his. According to Wu, the “original” poem(s) imitated are either original poems, or a group of poems, or there are no objects being imitated at all. Of that matter, Wu has a sober understanding. Wu summarizes three imitation methods: language imitation, style imitation and figure/genre re-creation. In terms of grades of realms of imitation poems, Wu recognizes resemblance of classics, change of form and meaning of classics and addition of new meaning. For achievements of imitation poems, Wu argues that some imitation poems are not so good as, some are as good as, and some are better than the original poems. Furthermore, Wu outlines the history of imitation poems and reveals its influence on later poems.
imitation poem;; original poem; imitation method; grade of realm
2018-04-22
張明華(1967-),安徽阜陽人,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博士,安徽省重點學科帶頭人,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古典文獻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8.04.14
I206
A
1004-4310(2018)04-007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