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廿榛
攝影/阿牧AMS 模特/潤兒mini
1
平蕪來到蘇州那天,是個難得的晴日。洛琪頂著一頭小臟辮在火車站外等平蕪,看到她出來,就在人群中拼命揮手。
等平蕪走近,洛琪把左手拿著的一枝桂花遞到她面前,高興地說:“聞木樨香否?”
平蕪接過桂花低頭聞了聞,回道:“蘇州的桂花確實比別處的都香?!?/p>
聽到平蕪的話,洛琪得意地挑挑眉,指著她們身后的火車站說:“蘇州站也是中國境內很美的火車站?!?/p>
平蕪回過頭,看著身后設計感很強的火車站,微笑著說:“你熱愛蘇州,自然覺得蘇州的火車站很美?!?/p>
聽了她這話,洛琪搖搖頭,神秘兮兮地湊過來說:“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蘇州,這里一到冬天太冷了,冷到骨子里了?!?/p>
看著洛琪期待自己順勢提出問題的眼神,平蕪用已經多年不曾說過的本地話問:“那么,你為什么留在蘇州呢?”
洛琪并沒有聽出來平蕪已經不地道的吳語,她拽著自己的小辮子,神采飛揚地說:“因為梅生喜歡蘇州啊,他說蘇州最溫柔,要在這里終老,我當然是要陪著他的?!?/p>
梅生,這個名字在平蕪的心上緩緩地劃過,像煙花璀璨盛放,繼而又落入無邊的黑暗中。她來這里不就是為了尋找梅生嗎?只是不知道,洛琪的梅生還是不是她的梅生。
平蕪愣神的功夫,洛琪已經順利解鎖了一輛小黃車,說:“平蕪姐姐,你會騎單車嗎?”
聽到洛琪的聲音,平蕪回過神,來到另一輛單車旁,半真半假地回答洛琪的問題:“真是巧啊,教會我騎單車的人也叫梅生。”
聽了這話,洛琪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說:“那正好,你先跟我回客??纯矗悄阆胝业拿飞辉谶@里,就不用在蘇州浪費時間了?!闭f話間,兩人騎著單車向客棧前進。
平蕪看了看身畔的護城河,笑著說:“那怎么能行,我是來贏酸枝木箱子的,嫁妝還沒拿到,我怎么能走?”
十天前,還在日本鐮倉的平蕪在網上看到一個帖子:“蘇州瓦藍客棧招義工,男女不限,包吃住。如果能講一個月跟蘇州有關的故事,送一只酸枝木箱子給你當聘禮/嫁妝。”帖子落款,正是梅生。
十年出逃,白云蒼狗,兜兜轉轉,平蕪終究還是回到了蘇州。她不知道那只箱子是不是當年梅生祖母贈她的那只,卻知道要聽故事的人一定是梅生,她的梅生。因此,她決定再回來看一看這座溫柔的城市,她記憶里那座小小的,能用步伐丈量出來的姑蘇老城,她和梅生一起長大的故鄉(xiāng)。
2
在平蕪的記憶里,她家后面那條叫山塘的街,跟老城里其他街沒什么分別,無外乎名字都像是從梅生的《唐詩宋詞選》里翻出來的:葑門街、越溪街、桃花塢街……不過是名字好聽而已。每次她這么說時,梅生總是不屑地白她一眼。那一年,她才八歲,成日里就只知道惦記著吃桂花糕。而九歲的梅生卻是巷子里遠近聞名的神童,大人們都說,陸家還能再出個新時代的狀元。
聽外婆講,陸家單在清朝就出過三個狀元呢。當時的平蕪卻在心里悄悄嘀咕,原來梅生不姓梅,他姓陸啊。梅生姓什么對平蕪來說并不重要,她只要知道這個自小就住在她家旁邊的哥哥愿意領著她玩就好。
春天的時候,平蕪的口袋里裝著外婆做的青團,梅生牽著她路過櫻花樹,看過木蘭花,去太湖畔奶奶家的草莓地里摘過一小筐新鮮的草莓。回去的路上,平蕪盯著草莓,嘴里不停嘀咕:“陌上柔桑破嫩芽,青旗沽酒有人家?!泵飞牭竭@里忍不住伸手敲平蕪的頭,說:“背了兩天還會錯,我看你是不想吃腌篤鮮了。”
一聽到吃的,平蕪就立馬打起精神重新背?!啊砝飬且粝嗝暮茫装l(fā)誰家翁媼’……后面是什么來著,梅生哥哥?”這時已是盛夏了,小巷里抬起頭來根本見不到大片的陽光,高大的梧桐樹把巷子遮得嚴嚴實實,平蕪最喜歡躺在藤椅上聽梅生念書,小日子簡直賽神仙,除了樹上不知道何時會“吧唧”一下掉落的毛毛蟲。
梅生卻不愿意留在巷子里聽祖母講光宗耀祖之類的話,他總是喜歡騎單車去逛園子?,F如今人們常提起的留園、樸園、滄浪亭、天香小筑,那都是少年梅生平日里的消遣處。滿園翠生生的綠色里,有芭蕉的地方就有梅生,梅生畫芭蕉乃是一絕。
另一絕便是教平蕪騎單車,已經12歲的小少年這么多年來被鄰家好吃貪玩的小女孩磨得一點脾氣也沒有,硬是手把手扶著平蕪學會了騎單車。所以,比起其他或多或少摔過的孩子,平蕪學騎單車簡直是如有神助。
講到這里,平蕪停下來喝了口茶,客棧里湊過來聽故事的年輕人一頓唏噓,說平蕪的故事編得邏輯不夠嚴謹。學習成績常常倒數,背首詩都磕磕絆絆的笨丫頭,怎么可能輕松學會騎單車呢?
平蕪笑而不答,她看著對面仿佛是在聽別人故事的梅生,心里恍若碰灑了一杯檸檬汁。
自然是因為那個叫梅生的小少年,他說如果她摔倒了,在后面給她扶著車的他也會摔倒。平蕪哪舍得他受傷呢?她寧愿自己受傷,也不想梅生有半點難過。
可是如今,她到客棧兩天了,他們卻連一句話都沒說過,對面相逢不相識,這應該是青梅竹馬最痛的領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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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平蕪在客棧已經待了一個星期,來講故事的人并不少,唯獨她的故事里滿是老蘇州城原本的模樣,每天晚上都會有人起哄要平蕪接著講后來的故事。
后來?后來秋日桂花滿城香,15歲的少年看起來白凈斯文,卻總是爬上橫跨兩家院墻的那棵桂花樹,去給貪吃的平蕪采桂花。
“梅生,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呀?”平蕪已經長到知羞的年紀,平素里被同學們打趣時,兩只耳朵都會立刻變得紅通通的。
先把竹筐遞下來的梅生隨后也從樹上跳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冷淡反問:“作業(yè)寫了嗎?字練了嗎?上次月考的卷子為什么不拿給我看?是不是又不及格?”
一串排比句式用下來顯得霸氣十足,可憐了等著梅生表白的平蕪只能“嗷”的一聲竄回屋子里,連樹下的桂花都忘了拿。梅生看著平蕪的背影,倒是溫柔地笑了,這一笑真像“千樹萬樹桂花開,疑是天宮散雪來”。
蘇州的冬日,雪落得并不多,整個姑蘇老城依舊是青蔥蒼翠的模樣。平蕪嚷嚷了好多天要去天平山看紅葉,梅生卻依舊堅持,說:“你什么時候數學考及格了,我就領你去天平山看楓葉?!?/p>
平蕪快把鉛筆咬斷了也沒解出數學卷子上的數列題,于是索性走過去看梅生練字。他寫“唯有別時今不忘,暮煙疏雨過楓橋”,平蕪不解其中意思,梅生反問:“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蘇州令人難忘,你會用哪個?”
“溫柔,”平蕪脫口說了這么一個詞,繼而補充道,“我們的蘇州跟你一樣溫柔,溫柔到我覺得這么多年都像活在夢里。”
梅生看著平蕪又悄悄紅了的耳朵,心思一動,走過去捏了捏,處于變聲期的聲音有些粗糲:“我倒是覺得蘇州適合用來道別,無論是在哪里說再見,此生都不容易忘記。蘇州的確溫柔如水,任誰都會覺得遺忘了它,就是天大的虧欠?!?/p>
那一日,十分迷信的平蕪逼著梅生說了好幾遍“呸呸呸”,還在書房里轉著圈禱告“童言無忌,諸神莫怪”。分別總是讓人不喜的,只是那時平蕪和梅生都不知道,“一語成讖”這個詞從來就不是為了讓人圓滿而生的。
變故發(fā)生在平蕪17歲那年,她讀高二,梅生讀高三,平蕪從學?;貋砭涂吹狡饺绽锇察o少言的母親發(fā)了瘋似的去撕打一個男人。周遭亂哄哄的,吊車橫在小巷里,她住了17年的家成了一片廢墟,那棵她和梅生合抱都抱不過來的桂花樹也被人攔腰砍斷。
命運下了一盤大棋。梅生的父親一直在工業(yè)園區(qū)發(fā)展,很少回老街這邊,但是他率先響應了拆遷的號召,只為了不菲的拆遷補償費。兩家院落緊鄰,要拆必定是一起推掉,他勸不動不想搬離老宅的平蕪外婆,就糾集了一群人來鬧事,推搡間,平蕪外婆突發(fā)腦溢血離世。
平蕪講到這里就停下了,這一次聽故事的人都靜悄悄的,而外面喧囂的山塘街像是跟這家客棧分屬兩個世界。洛琪遞給平蕪一張紙巾,才發(fā)現她的眼睛明亮而空洞,看不見一滴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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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蕪起身朝門外走去。夜晚的山塘街真是不討喜,十年前,她一走出門就能看到街坊們三三兩兩地在樹下納涼,小孩子滿街撒丫子跑,大人也不會擔心。而如今夜色繁華卻沁涼如水,兒時的無憂無慮終究回不來了。
察覺到身后跟上來的人是誰,平蕪把大拇指用力地攥進了掌心里?!拔乙詾槟氵@輩子都不敢跟我說話了。”平蕪幽幽開口,盡管努力克制,卻還是帶了幾分幽怨的意味。等了半晌,身后的人還是沒有開口,平蕪轉過身去,才發(fā)現她方才不敢流的淚都在他的眼睛里翻滾。
17歲那年,梅生也是這樣一聲不吭地站在路旁,看她從斷壁殘垣里翻揀外婆的遺物,看她紅腫著雙眼哭泣,卻不敢上前,哪怕只是給她一個安慰的擁抱。
冷靜下來的平蕪母親說,外婆祖籍其實是在遼寧沈陽,蘇州太濕冷,她們要帶她回故里。直到離開,平蕪終究也沒等到梅生跟她說句再見。她怨他,卻不是為了外婆的死,母親說過:“生死有命,與其去怨恨,倒不如祈禱外婆在天堂無憂?!彼顾且驗樗B句再見都不跟她說,于是這么多年,他就成了扎在她心上的一根刺。
貪吃好玩的小女孩遭逢巨變,一夕成長,她在那座冬日漫長、有著滿天飛雪的城市重新安頓下來,那座城市熱情又蓬勃,比起婉約溫柔的蘇州更讓她深愛。
是的,平蕪不愛虎丘的竹林茶樹,因為梅生曾經牽著她,給她講過每一盆珍稀的盆景。她也不愛被游客們推崇的蘇州博物館、吳門書道館,因為那是她閉著眼睛都能辨聽出他方位的地方。那些散落在姑蘇古城里的園林,更像是她年幼無知的見證,見證了她曾經深愛過一個懦弱逃避的少年。
從來沒見過自己父親的平蕪,一直以為梅生以后會是一個好父親。情竇初開的年華里,她無數次幻想過將來他們生兒育女會是怎樣的光景。他會帶著他們的孩子踏遍姑蘇城的每一處角落,跟他說:“你看,這是我和你媽媽小時候來過的地方。”
夢醒時分,平蕪笑著擦去了臉上的淚痕,她忽然想到自己當年給出的答案并不對。蘇州的一面是溫柔,另一面卻是冷厲。深愛蘇州城的老人們,自是能感覺到這座城市溫和安逸的柔軟內里,初來乍到的外鄉(xiāng)人卻習慣不了冬日里那刺骨的寒冷。就像梅生一樣,他待她好的時候,恨不能把她變成小小的人兒放在手心里,他轉過身后,卻決絕得頭也不回。
“梅生,你究竟要我怎樣呢?”平蕪喃喃自語。
梅生聽到平蕪問出這一句,只覺得早已千瘡百孔卻拼命黏合的心嘩啦啦地碎了一地。他能怎樣呢?他不能告訴平蕪,她的母親曾經聲淚俱下地求他不要再跟她聯系,畢竟他們之間隔著平蕪外婆的死亡;他不能告訴平蕪,他這么多年都靠著從前的美好回憶活著,只盼后來的倉皇分離都是夢一場。
可他不是神,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他無法提前預知,攔住喪心病狂的父親,也無法勸慰失去至親,變得冷漠、固執(zhí)的平蕪母親。他只能借由網絡世界的聯系,去探尋平蕪行過的路,嘗過的食,還有愛過的人。
他知道這一生自己只能是她愛過的人了,他們之間也只能到此為止了?!拔野炎婺噶艚o你的酸枝木箱子給你做嫁妝,好不好?然后我們放過彼此,重新來過?!泵飞f出這句話時,覺得懸在自己心上多年的石頭總算落了地。是誰在歌里唱“放開手是我最后的溫柔”,既然如此,那我便放你走,我最后的溫柔也請你全部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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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蕪是連夜離開蘇州的,故事還沒講完,她卻已經得到了講故事的酬勞。這一次,平蕪沒像少年時那樣哭得泣不成聲,她給足了梅生機會,從MSN到QQ,再到微信,從QQ空間再到朋友圈,她假裝成熱愛在網絡世界分享生活點滴的網癮少女,她空著一顆心等曾經深愛的少年先開口,卻等來了一個倉皇寫就的結局。
十年了,平蕪和梅生的故事早該到此為止,是她不甘心,做了場春秋大夢而已。
是夜,客棧真正的老板,22歲的洛琪坐在吧臺邊無聊地轉著酒杯。這時,梅生提著行李走過來道別,他也要離開這座自己生活了25年的城市。
連著聽了幾晚故事的年輕人圍過來,安慰似的抱了抱梅生。他們這些聽故事的人都覺得無可奈何,故事里的人又該如何是好?
“你用這樣一個荒唐的理由就能把她騙回來,為什么不留住她呢?”洛琪望著梅生的眼睛開口問道。
梅生望向遠處,說:“我不想她的后半生都要在愛情和負罪感里糾纏拉扯,即便沒有我,她也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p>
平蕪走了,梅生也走了,洛琪把客棧門前的小黑板拿進來,寫上“天平山賞紅葉一日游,想去的人請聯系洛琪”。剛剛擁抱了梅生的年輕人走過來,說:“這個時節(jié),紅葉不是還沒完全變紅嗎?”洛琪無聲點頭,她只不過想替梅生去看一眼紅葉罷了。
年輕人順勢坐過來,好奇地問:“你也喜歡梅生?”
洛琪想起那個在醫(yī)院里初見時,穿著白大褂神情冷淡的英俊青年,無奈地攤手說:“誰能不喜歡陸梅生呢?可惜他只喜歡平蕪。”
她這么喜歡他,為了他,不惜從上海來到蘇州,賣了父親前年送給她的名車,開了這家客棧,到最后只得到他一句“洛琪,我不值得你為我浪費時間”。
年輕人也一臉無奈,洛琪喜歡梅生,他喜歡洛琪。蘇州,真是個容易讓人遇到情劫的地方。
“你知道梅生為什么會選擇我的客棧嗎?”
“因為這是那棵桂花樹曾經生長過的地方。”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留在蘇州嗎?”
“因為這是他長大的地方?!?/p>
洛琪在自問自答,年輕人心想,有人愛蘇州溫柔平和,有人恨蘇州冷厲如刀。這世上有愛就會有恨,蘇州其實本來只是座吳儂軟語、園林星羅棋布的小城,只是來這里的人多了,蘇州便成了故事里的傳奇,傳奇里的人卻從未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