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艾玲(四川師范大學 四川 成都 610068)
《瓊斯皇》描述了一個軟臥車廂里的黑人乘務員瓊斯,因賭博與黑人工友杰夫發(fā)生爭執(zhí)并失手打死其后被判入獄,不堪虐待逃獄后到了一個未開化的小島上,當上了當?shù)赝林谌说幕实郏λ麄兪┬辛藲埍┑慕y(tǒng)治和瘋狂的壓榨,最后被預謀叛亂的土著人殺死的故事。開頭個結(jié)尾是現(xiàn)實主義的,中間的六個場面是將主人公瓊斯的內(nèi)心獨白外化的表現(xiàn)主義場面。例如用帶有舞蹈性的啞劇場面表現(xiàn)瓊斯的幻覺,將他從前所干的一樁樁壞事,他欺壓百姓、魚肉當?shù)睾谌说男袕介W現(xiàn)在他眼前。又例如讓樹林從兩側(cè)合攏過來,組成一垛陰森可怖的高墻,將他圍在一片黑暗的寂靜之中,以此表現(xiàn)主人公精神高度緊張時產(chǎn)生的錯覺。最著名的例子是戲劇性地使用鼓聲來增強人物心理沖突的張力,表面上是一個追尋逃亡者的黑色戰(zhàn)鼓的聲音,而實際上是他匆忙逃離時瓊斯內(nèi)心感受的外在化。鼓聲開始時和人的正常脈搏一樣每分鐘七十二下,后來隨著瓊斯內(nèi)心的緊張由遠而近,由慢而快,貫串全劇,產(chǎn)生強烈的劇場效果。
奧尼爾在描述情節(jié)時,他的焦點不是在情節(jié)的外部沖突上,比如瓊斯被黑人追尋和瓊斯面對黑人的對峙,而是通過描述瓊斯的逃生細節(jié)深入挖掘,細致描寫瓊斯的內(nèi)心沖突,精神崩潰和復雜多變的潛意識活動,瓊斯的恐懼心理是中心內(nèi)容。瓊斯的死源于他的恐懼,這是精神崩潰的必然結(jié)果。黑人并不是真的整夜追逐,整夜追逐的只是鼓聲而已,環(huán)繞耳際的鼓聲使瓊斯極度恐懼和絕望,內(nèi)心疲憊,在土著黑人們守株待兔式的追捕中死亡。奧尼爾的這部劇本是獨特的,他直接通過外在的心理和潛意識的活動,在特定的情境下,用表現(xiàn)主義手段直接表達個體無意識的外化,可謂獨出心裁。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提出:“人格包括三個部分:意識、個體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眰€人無意識提供權力的機制,是復雜的,它是圖像和思想的集合,通常是頭腦分裂的產(chǎn)物,也是一組相互關聯(lián)的觀念和思想,有力地驅(qū)使人的思想和行為。個人無意識由各種個人情節(jié)組成,情結(jié)會造成人的偏執(zhí),失去正確判斷事情的能力,久而久之,從這個人的無意識就產(chǎn)生了他自己的意識,個人無意識是獨一無二的,可以通過它更深層次地挖掘瓊斯的真實自我。瓊斯是一個被販賣到美洲的黑人奴隸,他在美國社會里受盡了歧視和欺凌。當他第一次成為一名列車員時,他相信了他從白人乘客那里聽到的真相:“小偷小摸早晚要讓你鋃鐺入獄,大偷大搶他們就封你做皇帝,等你一咽氣,他們還會把你放到名人堂里去”。瓊斯聽信了這樣的觀念,他不僅賭博還殺了工友杰夫,被逮捕后殺害了白人獄卒,然后逃到西印度群島的一個未開化的小島上。在島上,他繼續(xù)貫徹這個想法。他通過欺詐威脅成為皇帝,用殘酷的政治和經(jīng)濟手段壓迫當?shù)睾谌耍⑾癜兹四菢訉谌送麑嵭袎浩刃缘钠缫?,稱呼他們是黑鬼、黑廢物。瓊斯被白人扭曲的價值觀和種族歧視剝奪了真實的自我。他背叛了自己的同胞,像白人社會壓迫黑人那樣對同胞實行壓榨。這部戲劇以瓊斯的宮殿為例,除了王座外,所有的家具都被漆成白色,象征著他的最高位置?!耙蛔鶎挸ǖ姆孔?,天花板高,白色的墻”、“白色的樓層”和“白色柱廊”。當他和斯密澤斯交談時,瓊斯叫他白人,但當他談到黑人時,他甚至以白人的心態(tài)和語調(diào)稱呼當?shù)赝林用瘛吧掷锏纳岛谌恕?。他從受壓迫的人變?yōu)閴浩日撸噲D用白色的裝飾和語言來掩飾他黑人的身份。這些言行反映了他個人的無意識,他內(nèi)心渴望丟棄黑人身份,成為白人,同時又對曾虐待過他的白人充滿了氣憤與憎恨。
第二幕,瓊斯在逃亡中找不到食物,進入了一個陌生的森林,他開始神志不清,甚至對“動物們”開槍。這個時候他的精神還是清醒的,知道自己需要逃離,還拿出男子漢大丈夫的決心鼓勵自己“進去吧黑漢子,你還怕什么?那兒除了樹木之外,啥也沒有!進去吧!”于是進入了眼前這片如夢魘般的森林,他可能不知道,黑暗將要吞噬他。
在第三幕中,瓊斯在森林里幾乎崩潰了,他開始體驗一系列恐怖和恐懼的幻影。首先,他看到了在賭博中被他殺死的同事杰夫。杰夫在他面前的地上投了兩種顏色,把它們撿起來,搖晃了幾下,然后用力地把它們?nèi)酉聛怼H缓笏挚吹阶约憾自诒O(jiān)獄里,“他們都穿著囚徒的條紋衣服,剃了光頭,一條腿和一個大鐵球一瘸一拐地在地上移動。一個獄卒制服的白人手里拿著一根粗鞭子跟著他們。在幻覺中,瓊斯甚至感覺到他殺死的白人獄卒的靈魂在襲擊他。杰夫和獄卒的幻覺反映了瓊斯的個人無意識,他是個殺人犯,這是他在心里無法承認且一直在逃避的事實。個體無意識就像一個容器,承載著被主體故意抑制或忽視的經(jīng)驗和意識,如痛苦的思想、無法解決的問題等。因此,瓊斯無意識地躲避他所做的罪惡,并將其壓縮到自己的無意識中,加速了自我發(fā)現(xiàn),自我毀滅即精神崩潰的過程。
第四幕一開始,瓊斯已經(jīng)顯示出窮途末路之相,“衣服破爛不堪”,“目光呆滯”。月光出現(xiàn)后,他稍稍定了神,鼓聲的壓迫剛一松緩,眼前又浮現(xiàn)出在監(jiān)獄里勞改修路隊被他劈死的那個監(jiān)工的“幻象”,迫使他又開槍驅(qū)散這個幻象,他的個人的無意識又一次以 “幻象”外現(xiàn)出來。這時,瓊斯內(nèi)心的矛盾越來越強烈,他身上背負著兩件兇殺案,殺人的特殊經(jīng)歷在他的意識深處留下了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沉重的內(nèi)疚感變成了一場噩夢,震撼了他的靈魂。瓊斯的自我毀滅的過程又向前邁進了一步,他的精神堤岸垮塌了,他的自信又消失了。只能再次開槍驅(qū)除心中的“恐懼”。
集體無意識是榮格理論的核心。集體無意識是人類心智中共同的精神傳承,集體無意識包含著人類進化過程中的整個精神傳承,并注入到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集體無意識的內(nèi)容在意識中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因此,它從來沒有為個人所獲得。他們的存在完全來自于遺傳。集體無意識的內(nèi)容是原型,原型是人類原始經(jīng)驗的集合,陪伴和影響著每個人的生活。并能被感覺到。
主角瓊斯的集體無意識的出現(xiàn)是在第五幕中。瓊斯的精神顯然是瀕臨崩潰的邊緣,他不得不向上帝尋求幫助,并絕望地懇求上帝,他承認自己是個可憐的罪人,是不得已才殺人的。他再三質(zhì)問:“上帝!我做錯了什么?”,“我現(xiàn)在很后悔?!杯偹挂詾樗坪踹@樣就可以得到上帝的寬恕。奧尼爾深入到人類更深層次的無意識去分析瓊斯的內(nèi)心世界,在這種絕望和無助的心態(tài)中,瓊斯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東西顯現(xiàn)出現(xiàn)了—他的“黑人”意識,即種族無意識或集體無意識。于是,集體無意識在第五幕中被化作黑奴交易的幻象,并讓瓊斯再次感受了黑人種族的種族苦難。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奴隸市場中,莊園主人對奴隸的競買使瓊斯“站在那里恐懼,全身顫抖”。他對虛幻的奴隸主的自言自語表明了他害怕失去尊嚴和自由。瓊斯是在一個歧視性的美國社會中長大的。當他成為皇帝時,他戴著一個白色面具,認為自己比原住民黑人更高貴。顯然,他背叛了自己的國家,背叛了自己。他選擇忽略或忘記他的根—他就是一個黑人,是和那些土著黑人一樣的黑人。瓊斯此時處于無知的階段。當土著人開始反抗他的野蠻統(tǒng)治時,他逃到森林里去了。從表面上看,他是逃離了當?shù)厝?,但實際上,他真正試圖逃避的是他的人格面具和虛幻的自我,并在潛意識中尋找真正的自我。杰夫和獄卒的幻覺刺痛了他的意識,他在恐怖中記起了自己的罪行,進入了一個混亂的階段。
在第六幕和第七幕中,瓊斯在他的幻覺中經(jīng)歷了黑人祖先的遭遇。他仿佛站在一艘奴隸船的旁邊,所有的黑人都在悲傷地歌唱。當合唱聲響起時,他站起來,坐在地板上,像那些人一樣來回搖擺。他的語氣達到了最強烈、最悲傷的頂峰。瓊斯覺得他不僅是一個背叛自己種族的黑人,而且是一個殘酷的國王。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祖先的痛苦和悲慘的命運,伴隨著追逐瓊斯的鼓聲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情境,“一個悠長的、顫抖的、絕望的哭聲”與瓊斯的心情、對種族的背叛相融合,暴君只會在絕望和恐懼中找回到真正的自己,并會“不由自主地”隨著奴隸船上的歌聲唱起來。雖然瓊斯是一個從未經(jīng)歷過奴隸販賣的自由黑人,但他的祖先的悲慘命運卻在他心中留下了傷疤。在這一點上,瓊斯充滿了矛盾:一方面,他意識到自己屬于這個神秘、貧窮的被白人可憐的民族,另一方面,他拒絕變成像他們那樣的黑人。剛果巫醫(yī)和鱷魚的龐大頭顱加劇了他的內(nèi)心沖突,瓊斯精疲力竭。他從祭壇上爬了出來,蜷縮在地上,埋著頭,肩膀隨著歇斯底里的恐怖抽泣起伏著。他用最后一顆銀彈射殺了鱷魚,殺死鱷魚也代表著瓊斯殺死了自己,這意味著瓊斯的精神大壩完全崩潰了。在第七幕的最后,瓊斯終于完成了自我回歸和自我毀滅。因為無知和迷信,瓊斯鄙視自己的民族和宗教文化讓他失去了自己的斗爭精神。他恐懼被白人奴役,于是靠著一套上等白人的哲學奴役同胞,最終為背叛自己的民族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除此之外,還可以從黑格爾的欲望與承認理論相聯(lián)系,此理論認為欲望總是一種對承認的欲求,而且認為,只有通過承認,我們中的成員才能成為社會生活中的成員。瓊斯的黑人身份使他在白人的社會中處處受盡屈辱,得不到作為“人”的平等對待和身份承認,因為承認我們做人的資格所依據(jù)的標準是社會性地表達出來的,且是可變的。而且,有時候那些賦予某些人“人的資格”的標準正好剝奪了其他人取得這種資格的可能性,這就制造了一種所謂的真正的人和不那么像人的人之間的差距。這些規(guī)范對于我們?nèi)绾卫斫馊吮毁x予權力以及被納入政治商討的模式具有深遠影響。我們會根據(jù)種族,該種族的可被理解程度對人進行區(qū)分理解。有些人被認為不那么像人,而且這種資格確認形式不會把人引往一種可行的生活方式。某些人完全不被承認為人,這只是把這些人引往另一種不可行的生活。就如同瓊斯,在白人的社會里,他不被認為是“人”,于是陰差陽錯地逃到了小島上,當上了黑人們的皇帝,扮演著他所謂的高高在上的“白人”,一種被承認的“人”,欲望使他不斷地壓迫同胞,以此獲得心靈上的承認和滿足。承認實際上是一種權力的運作,并以此來制造人的差異,每個人都在規(guī)范中存在,并依賴于規(guī)范,瓊斯的行為,也是力圖與這些規(guī)范保持一種批判的,轉(zhuǎn)化性的關系,并以這種方式生活。這對他來說并不容易,因為當他不再遵循規(guī)范來使自己能被完全承認時,它就會在一定程度上變得不可知了,并會感受到無法活下去,甚至完全被消解。
瓊斯的無望與逃亡,不是逃離當?shù)睾谌耍翘颖芩麄窝b的自己,回到他原本的自我。這就是他在森林中繞了一圈,又回到他開始的地方的象征。劇中瓊斯著裝的變化也暗示著他逐漸脫去一層層的偽裝,回到自我的過程。他個人意識中自我的精神世界從開始崩潰到徹底坍塌。在他逃亡的過程中,饑餓和恐怖使他產(chǎn)生了各種幻象,在每一次緊要關頭,他都開槍射擊,最后彈盡而亡。這些也恰恰隱喻了他個人意識中的自我逐步瓦解,直至完全崩潰。善于心理分析的奧尼爾落筆的重點并不在于逃跑和追捕,他著重于剖析的是瓊斯的回歸自我、毀滅自我的歷程,并用“幻象”和鼓聲所承載的舞臺形象把這種復雜的心理活動外化,塑造出一個具有豐富復雜的性格的黑人形象。奧尼爾通過展示人物的復雜心理,揭示了各種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對普通黑人的靈魂的殘害,從個體無意識到集體無意識,并將人物的內(nèi)在活動提升到更高的層次??傊?,以榮格集體無意識的學說分析瓊斯心理變化過程,是一個新的視角,更夠更加深入地了解人物,剖析其內(nèi)心深處不為人知的心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