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媛(天津師范大學法學院,天津 300387)
回顧歷史,被遺忘權曾經是法國賦予已經被定罪量刑的罪犯在刑滿釋放后可以反對公開其罪行以及監(jiān)禁情況的權利,目的是防止其帶著罪犯的標簽度過余生,影響今后的生活。后來,在一些國家或地區(qū),如歐盟、德國、英國以及我國臺灣地區(qū),在個人信息保護立法中規(guī)定了信息主體在一定條件下有權要求信息控制者刪除其個人信息,這可以視為被遺忘權的雛形。
2014年5月13日,“谷歌訴岡薩雷斯被遺忘權案”歐盟法院宣布了最終裁決,谷歌西班牙分部、谷歌公司敗訴,應按岡薩雷斯的請求對相關鏈接進行刪除。自此,歐洲通過這一判決,確立了被遺忘權的概念,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無獨有偶,2015年1月1日,美國加州“橡皮擦法案”正式生效,該法案要求包括Facebook、Twitter在內的社交網站巨頭應允許未成年人擦除自己的上網痕跡,[1]以避免因年少無知而給未來帶來不必要的煩惱。
對于被遺忘權的概念,學界眾說紛紜,我比較贊同楊立新教授的觀點,將被遺忘權的概念定義為:被遺忘權是指信息主體對已被發(fā)布在網絡上的,有關自身的不恰當的、過時的、繼續(xù)保留會導致其社會評價降低的信息,要求信息控制者予以刪除的權利。[1]
目前,對于個人數據的保護方面,有些學者以傳統(tǒng)的隱私理論為基礎,著眼于數據的隱私特性和價值,一提到數據保護,自然而然就把其歸入到隱私權的類別。我國《民法總則》第110條規(guī)定了自然人享有隱私權,《侵權責任法》第2條也規(guī)定了侵害隱私權應當承擔侵權責任。若把被遺忘權歸入隱私權的內容,就可以方便地利用現有條款進行保護,省去了單獨立法的工作。
“隱私權由兩個核心部分構成,一是私密領域,一是信息自主?!盵2]被遺忘權體現了信息自主的內涵,但范圍比隱私權廣泛。另外,被遺忘權和隱私權在許多方面存在著差異,阻礙其完全劃分到隱私權的范疇。其一,保護范圍不同,隱私權的保護的范圍是私人信息、私人活動和私人空間[3],而被遺忘權的保護范圍是自然人的信息自主決定權。其二,權利客體不同,隱私權的客體是私密性信息,強調非公開性,而被遺忘權的客體在前述定義中已經提到,為已經發(fā)布在網絡上的不恰當的、過時的、繼續(xù)保留會導致信息主體社會評價降低的這些具有特定屬性的信息,強調公開性,已經被或者可能被不特定的公眾所知。其三,權利內容不同,隱私權注重如何保障私密內容不被披露,而被遺忘權強調已經被披露的信息如何撤回,如何刪除,如何降低其影響,這一系列的后續(xù)補救措施,提前預防和事后補救有很大差別。
因此,把被遺忘權歸入隱私權進行保護,還存在諸多問題。
個人信息權主要是指對個人信息的支配和自主決定,包括個人對信息被收集、利用等的知情權,以及自己利用或者授權他人利用的決定權等。即使對于可以公開且必須公開的個人信息,個人應當也有一定的控制權。[4]被遺忘權的權利內涵可以被個人信息權所涵蓋。
被遺忘權體現的是數據主體對個人信息的控制,個人有權對與自己有關的信息進行搜集、使用和處理,其中處理就包括更新、刪除等措施。被遺忘權的權利內涵是對已經存在的不具有存在正當性和必要性的信息進行刪除,體現了信息主體的信息自決權,理應涵蓋在個人信息權的權利內涵之中。另外,個人信息權的客體十分寬泛,凡是能夠單獨或者與其他信息結合識別自然人個人身份的信息,就屬于個人信息。被遺忘權的客體并不具有特殊性,已被發(fā)布在網絡上的,有關自身的不恰當的、過時的、繼續(xù)保留會導致其社會評價降低的信息顯然被涵蓋在上述兜底規(guī)則之中。因此,被遺忘權作為個人信息權進行保護,存在一定合理性。
個人信息權的保護領域,并沒有一項明確具體的規(guī)范,這使得信息控制者往往傾向于濫用權利,違法處理個人信息,對公民個人信息權造成侵害。大數據時代的發(fā)展滋生的社會問題,急需一部確定的個人信息保護法來解決信息濫用問題,個人信息保護法的制定也為被遺忘權的保護奠定了基礎。
從歐盟法院的判例中可以看出,被遺忘權的性質應屬于人格權性質,是一種發(fā)展中的人格權。被遺忘權的確立基礎有兩個,一是大陸法系國家人格自由的一般人格權基礎和自我決定權基礎;二是具體人格權中的隱私權基礎。[5]
2015年12月9日,“任甲玉訴北京百度網訊科技有限公司案”二審審結,此案被稱為我國“被遺忘權第一案”。在該案中,原告任甲玉因在百度搜索中輸入自己的名字后,在搜索欄下方的“相關搜索”列表中出現了與其以前工作相關的關鍵詞詞條,故訴被告百度公司侵犯其姓名權、名譽權以及“一般人格權中的被遺忘權”。最終,一審法院依法駁回原告全部訴訟請求[2],二審維持原判[3]。任案中的被遺忘權侵權認定雖未成立,但并不意味著我國法律否認被遺忘權,在此案判決書中提出了被遺忘權的保護思路。
判決書中說,人格權或一般人格權保護的對象是人格利益,既包括已經類型化的法定權利中所指向的人格利益,也包括未被類型化但應受法律保護的正當法益。就后者而言,必須不能涵蓋到既有類型化權利之中,且具有利益的正當性及保護的必要性,三者必須同時具備。而任甲玉在本案中主張的應“被遺忘”(刪除)信息的利益不具有正當性和受法律保護的必要性,不應成為侵權保護的正當法益,其主張該利益受到一般人格權中所謂“被遺忘權”保護的訴訟主張不被支持。
雖然該判決書為我們提供了被遺忘權作為人格利益進行保護的思路,但仍然存在一些問題值得探討。對于“未被類型化的人格利益”的保護標準問題,在任案判決之前,學界已經提出了相關解決方案。有學者提出可以通過建立人格保護的基本原則,以期公開宣示未被類型化的人格利益的法律價值,同時為法官對此類權益的自由裁量提供授權與標準。[6]此主張依賴于未來立法的修改,當前不具有現實性。
“由于數字技術和全球網絡的發(fā)展,記憶與遺忘的平衡已經被打破。如今,往事正像刺青一樣刻在我們的數字皮膚上,遺忘已經變成了例外,而記憶卻成了常態(tài)?!盵7]互聯網的全球化意味著,完整的數字化記憶以及‘記住成為常態(tài)’所帶來的諸多挑戰(zhàn),不僅存在于倫敦和舊金山,在北京和上海也同樣令人關注??缭搅说乩砩系慕缇€,完整的數字化記憶正在挑戰(zhàn)著我們所有人。
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2017年8月4日在京發(fā)布第40次《中國互聯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以下簡稱《報告》)。《報告》顯示,截至2017年6月,中國網民規(guī)模達到7.51億,占全球網民總數的五分之一?;ヂ摼W普及率為54.3%,超過全球平均水平4.6個百分點。手機網民規(guī)模達7.24億,網民中使用手機上網的比例由2016年底的95.1%提升至96.3%。截至2017年6月,我國搜索引擎用戶規(guī)模達6.09 億,使用率為81.1%,用戶規(guī)模較2016 年底增加707 萬,增長率為1.2%;手機搜索用戶數達5.93 億,使用率為81.9%,用戶規(guī)模較2016年底增加1760 萬,增長率為3.1%。2017 年上半年,搜索引擎應用繼續(xù)保持移動化趨勢。人工智能成為推動搜索引擎算法持續(xù)改進的核心技術。
從報告中可以看出,我們已經進入信息爆炸時代,被遺忘權應運而生。我們需要確定被遺忘權來刪除信息主體對已被發(fā)布在網絡上的,有關自身的不恰當的、過時的、繼續(xù)保留會導致其社會評價降低的信息。我國搜索引擎用戶規(guī)模達6.09 億,意味著有81.1%的網絡用戶會通過搜索引擎來獲取信息,倘若我們賦予信息主體權利,來使他們能夠請求搜索引擎提供方,刪除信息主體認為的沒有存在必要的信息,那將會極大地減少信息主體的困擾,使已經發(fā)布的信息不至伴隨他們一生。
被遺忘制度的建立平衡了數據保護和信息公開,權利主體能夠對涉己信息有著足夠大的掌控力,其一方面可以促使其更加公布自己的信息以及審慎的行使信息擦除權,另一方面可以給相關的信息披露者以警示,使其慎重的對待已經發(fā)布的各項信息,也更有效用的促進個人信息數據的高效使用,為被遺忘權制度的適用范圍劃清界限。
目前,我國已有多部法律、行政法規(guī)、部門規(guī)章和規(guī)范性文件涉及個人信息保護的內容。對被遺忘權表示憂慮的重要理由是擔心它的存在會妨礙表達自由和信息自由流動。[8]
2016年11月7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四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是我國第一部全面規(guī)范網絡空間安全管理方面問題的基礎性法律,是我國網絡空間法治建設的重要里程碑。
第43條規(guī)定:“個人發(fā)現網絡運營者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規(guī)定或者雙方的約定收集、使用其個人信息的,有權要求網絡運營者刪除其個人信息;發(fā)現網絡運營者收集、存儲的其個人信息有錯誤的,有權要求網絡運營者予以更正。網絡運營者應當采取措施予以刪除或者更正。”這在很大程度上肯定了被遺忘權制度。這一規(guī)定不但包括了網站依法依約使用權利主體相關數據的約束,也賦予了權利主體對自身錯誤信息的“刪除或更正權”,這一前瞻性的立法符合互聯網時代用戶權益的發(fā)展,也是人格權中的個人信息權在大數據時代中的體現。遺憾的是該法并未就可要求刪除的信息范圍及主體身份做出詳細規(guī)定,有進一步細化的空間。
從《民法總則》第111條規(guī)定了自然人的個人信息受法律保護,可以看出個人信息權很可能獨立出來,作為一項具體人格權進行保護,而被遺忘權最好在個人信息權的內容之下,根據其特殊性質,單獨進行規(guī)定。明確其權利屬性,確定其權利主體、義務主體、內容、適用范圍、侵權責任等,使之盡快為保護信息主體的權益發(fā)揮力量。
注釋:
[1]“美國推‘橡皮擦’法案,抹掉未成年人的網絡過失”,載《法律與生活》2014年第1期。
[2]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2015)海民初字第17417號民事判決書。
[3]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5)一中民終字第09558號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