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天下》中的“齊物”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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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內(nèi)七篇，莊學(xué)精義所在。而純乎其純、莊之為莊者，當(dāng)在《逍遙》、《齊物》二篇。蓋《逍遙》，莊之境界；《齊物》，莊之見地。《養(yǎng)生主》以下，則曼而衍之、大而化之，糅道術(shù)、玄言、外王于一?！洱R物》之說，尤為莊學(xué)之要。闡之者固據(jù)此表彰，排之者亦以此非議也。[注]“故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而莊周強(qiáng)要齊物，然而物終不齊也?！背填?、程頤著，王孝魚點(diǎn)校： 《二程集》，北京： 中華書局，2004年，第32—33頁。而《天下》則曰：“彭蒙、田駢、慎到……齊萬物以為首?！盵注]王先謙撰：《莊子集解·天下篇》，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第292頁?！秴斡[》、《不二》篇亦曰：“陳駢[丁按，即田駢]貴齊?！盵注]呂不韋編，許維遹集釋，梁運(yùn)華整理： 《呂氏春秋集釋·不二》，北京： 中華書局，2009年，第467頁，下同。而《天下》徑直謂彭、田、慎“不知道”。雖概乎嘗有所聞，于道則實(shí)不知也。此篇各家判辭，未有如此嚴(yán)峻者。傅斯年嘗據(jù)此揣測(cè)，《齊物論》為慎到之作，今人多不從。[注]傅斯年： 《誰是〈齊物論〉之作者？》，《傅斯年全集》第三卷，長(zhǎng)沙： 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63—275頁。然則莊生之齊物，與彭田慎之齊物，必有所異。其語雖似，其旨則非。惡紫奪朱，故判辭尤嚴(yán)也。齊物必有其方。齊物之別，即方術(shù)之別也。蓋《天下》所議者，自墨子、禽滑釐以至惠施，凡六家十一子[注]《天下》之于儒家，蓋即所謂“論而不議”者。又百家之中唯附惠施于莊子之后。此皆不無深意焉。，俱有其方術(shù)，而應(yīng)物之道各異。[注]參見陳少明：《〈齊物論〉及其影響》，北京：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第8頁。陳云《天下》區(qū)分百家，在于對(duì)物之態(tài)度，其說甚是。仍更需推進(jìn)，其實(shí)非百家對(duì)物之態(tài)度，而是百家各以“一”自居，百家各自之“一”對(duì)萬物之態(tài)度，乃有區(qū)分。借此區(qū)分把握莊學(xué)而已。如惠子十事，首出“大一”、“小一”之說，而《天下》猶責(zé)之以“逐萬物而不反”。蓋惠子十事，逐次而舉，以“一”與萬物彼此對(duì)待，表一之法實(shí)同于表萬物之法，此則實(shí)已列“一”于萬物之中也。故惠子之論“一”，即是逐萬物也?！短煜隆分^惠施“其道舛駁”，此之謂也。由諸家之應(yīng)物，反察諸家之道術(shù)，非獨(dú)能定莊生陳駢齊物之別，尤能定道家諸派之別也。非獨(dú)能定道家諸派之別也，尤能定道墨之別、莊惠之別也。道術(shù)雖裂，其意所在，無非天地萬物、神明百姓。[注]參見《莊子集解》，前揭，第287頁。然則道、物之間，理蘊(yùn)之所在，道體之大用也。本節(jié)以此明道家，下文亦以此明儒道之別。

《天下》曰，古之所謂道術(shù)者，皆原于一。而天下大亂，道術(shù)乃裂。百家各有所明，而不能相通。不賅不遍，皆一曲之士也。《天下》以為百家之曲，在“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88頁。。此處“察”與“判”、“析”義近，猶“散”也。[注]王叔岷撰：《莊子校詮》，廣州： 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88年，第1302頁。一即全也，曲則隅也。古人全，而百家曲也。百家之曲，在以判、析之術(shù)以散其全也。此于惠施，固昭昭可見。然而陳駢齊物、宋尹均平，其于萬物，似能等量齊觀焉，何嘗判析？則《天下》之意，以為包而不辨、等量齊觀，非真全也。《天下》又云： 百家既判析天地萬物，分散古人之全，故“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nèi)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fā)，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學(xué)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88頁?！凹儭豹q全也。[注]《莊子校詮》，前揭，第1303頁。百家原出于一，各得一偏。然而往而不反，則愈行愈遠(yuǎn)。天地、古人之全必失于后世。然則《天下》一篇，即反百家之學(xué)，原道術(shù)之一。然則反即合矣?！短煜隆菲?，慨嘆惠施“散于萬物而不厭……逐萬物而不反”。[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99頁。反即能合。反萬物，乃能見道之一也。蓋“惠施多方……其道舛駁……歷物之意”[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96頁。。遍說萬物之意義[注]參見《莊子校詮》，前揭，第1352頁。，然道不能一，駁雜多方而已。莊惠之辨，莊子皆就惠施之事，反萬物原道一也。反則合，判惠施與判百家同。于百家，即其學(xué)而反也。于惠施，即萬物而反也。即其學(xué)而反，莊子門人亦可。即萬物而反，非莊不辦。故《天下》必置惠施于莊子之后。蓋惠施唯析萬物之理，無一貫之道，乃至不能原之以古人道術(shù)，唯有救之以莊學(xué)。百家則各有其方，雖僅得古道術(shù)之一隅，然不為無根。是百家之學(xué)，有道有物，各有所曲。就其偏，反其學(xué)則可?；菔┲畬W(xué)，析萬物、判天地，故不見道之一矣。莊生之學(xué)，即萬物，而見道一者也。唯莊生能破惠施，亦唯惠施之名理，能為莊生斧正之“質(zhì)”。

故《天下》之精微處，唯在道與萬物之關(guān)系，以此別諸家同異，明諸家得失?！洱R物論》云：“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nèi)，圣人論而不議；春秋經(jīng)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不辯。”[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0頁。此說后世注家每不得解，其實(shí)論即倫也，賦倫類也。議即義也，斷所宜也?！短煜隆酚卩u魯縉紳之士，蓋論而不議也。于惠施，蓋議而不論也。他篇于惠施亦頗有辯。于百家，則有論有議而不辯也?；菔┮酝猓短煜隆匪h者，有墨子及禽滑釐，宋钘與尹文，彭蒙與田駢、慎到，關(guān)尹與老聃，莊周，凡五家十子。后世定諸子百家之名，多從《論六家要指》、《漢書·藝文志》等。據(jù)此，墨禽固為墨家，關(guān)尹老莊固為道家。至于宋尹、彭田慎則有歧說。非但學(xué)者之間有異說，傳世分類，與《天下》大相徑庭。《漢志》以尹入名家，宋則入小說家。田駢入道家，慎到則入法家。近人則又有異說。郭沫若則以宋尹為《白心》等《管子》四篇著者，又歸入道家。[注]郭沫若： 《十批判書》，《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二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57頁。馮友蘭先從郭說，遂以宋尹、彭田慎、關(guān)老及莊周并為“道家發(fā)展之四階段”[注]參見馮友蘭： 《先秦道家三派的自然觀的異同》(1959年)，見《三松堂全集》第12卷，鄭州： 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28—429頁。。后又以宋尹為墨家分支，然仍置彭田慎于道家。[注]參見馮友蘭： 《論先秦早期道家哲學(xué)思想》(1962年)，其關(guān)于宋尹學(xué)派的判斷有變動(dòng)，但仍以楊朱、彭田慎、老、莊為道家思想發(fā)展的四個(gè)階段。見《三松堂全集》第12卷，第447、450、455—456頁。蒙文通則反是，先以田駢等僅鄰于道家，然與老莊終有別。后則將宋尹彭蒙田駢皆歸諸黃老道家。[注]蒙文通《楊朱學(xué)派考》以為田駢、接予等唯鄰于道家，然不絀仁義，終與老莊有別，以之為道家則后師之誤。參見蒙文通： 《古學(xué)甄微》，《蒙文通文集》第一冊(cè)，第247—248頁。而其《略論黃老學(xué)》，田、接藝文志列為道家，蒙以為田、接為北方道家，或更確切地列為“黃老派”，參見《蒙文通文集》第一冊(cè)，前揭，第269—274頁。今人雖亦持宋钘為墨家別派論，然仍強(qiáng)調(diào)余子皆有黃老背景。唯不宜合論。非但宋尹固然不可合論，田慎亦有分別云云。[注]參見白奚： 《稷下學(xué)研究： 中國(guó)古代的思想自由與百家爭(zhēng)鳴》，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138、196、202頁。要之，后世之說雖歧說紛紛，兩處則全同。一，以入漢之后百家之名繩墨《天下》諸家；二，于《天下》之并類，實(shí)不贊同。此兩處實(shí)一處耳，即未以《天下》之說議論百家也。此于后世文獻(xiàn)分類固有益處，然實(shí)非讀《天下》之法?！墩摿乙浮芬韵?，皆以有助乎治、有出于王官為百家分類之準(zhǔn)，此僅《天下》之末端耳?！短煜隆饭虩o名家、法家，實(shí)亦并無所謂道家、墨家。故當(dāng)以《天下》論《天下》，而不可以《要指》、《漢志》論《天下》也。以其同者觀之，非但宋尹近道，即墨禽亦有所存乎古之道術(shù)也。以其異者觀之，《天下》所重者，莊生與關(guān)、老微妙之別也。故《天下》固有自身之脈絡(luò)倫類，絕不同于馬班。此即古人道術(shù)之全而一，今人方術(shù)之曲而多。而道術(shù)之廣大而精微者，唯道與天地萬物之關(guān)系耳?！短煜隆匪隽遥匆源藶檎?、議之則。

《天下》之議百家，以墨子及禽滑釐繋首。《呂覽·不二》云：“墨子貴廉”。《天下》則議論其何以貴廉。曰：“不侈于后世，不靡于萬物，不暉于數(shù)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聞其風(fēng)而說之?！盵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88頁。“不侈于后世，不靡于萬物，不暉于數(shù)度”，此即所謂“廉”也。古之道術(shù)固有在于是，然而古之道術(shù)未可遽同于是也。此用也、末也、備急也，而墨禽以之為體也、本也、常道也。故《天下》議墨子之道曰：“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盵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89頁。王先謙注曰：“觳者，薄也?！盵注]同上。此非言喪禮之薄，而言其道之薄也，言墨道不能化育萬物。非徒其人不靡萬物，乃因其道，萬物自薄自陋也。貧瘠不能化育固非天道，“反天下之心”而“難行”亦非圣人之道。唯能救世之急，于古人之全亦窺其一端，故《天下》許之以“才士”。

次及宋、尹。《天下》論之曰：“不累于俗，不飾于物，不茍于人，不忮于眾，愿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yǎng)，畢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聞其風(fēng)而悅之。”[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91頁。此宋、尹道術(shù)之原，固無可非議。郭沫若僅以“白心”二字判宋尹為《管子》四篇作者[注]參見郭沫若： 《十批判書》，前揭，第157頁。，終是向壁虛構(gòu)之談?！短煜隆分?，此是古道術(shù)所在，非發(fā)自宋尹也。《管子》白心之說，其要在虛在靜，而非“不累于俗，不飾于物，不茍于人，不忮于眾……人我之養(yǎng)，畢足而止”。[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90頁。《人間世》有“虛室生白”[注]《莊子集解》，前揭，第36頁。之說。荀子有“虛壹而靜”之說。[注]參見王先謙撰： 《荀子集解·解蔽篇第二十一》，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第395—397頁。較之宋尹，莊、荀不于《白心》篇更近耶？故“白心”固為宗古道術(shù)者之所同欲也，而其方可殊。郭氏之說雖差，其拈出“白心”二字則極是。宋尹之治天下也，救民之斗，禁攻寢兵，救世之戰(zhàn)。為人多，自為太少，與墨禽幾不可辨，乃至后世多以宋子為別墨。然而宋、墨究竟不同道，其別即在“白心”。墨禽無心術(shù)可言，徒“以繩墨自矯”，而“反天下之心也”。而宋尹之道，其體在白心，其用在均平。心容萬物以平之、調(diào)民情欲以和之而已?！短煜隆吩扑我白鳛槿A山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別宥為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郭象注曰：“華山上下均平。”[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91頁。按，此主表均平之心，亦可表均平之制。[注]參見《莊子校詮》，前揭，第1322頁。別宥，猶《呂覽》之《去宥》也。謂“分解心之所宥也”[注]同上書，第1322頁。?！罢Z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者，王先謙引成疏曰：“每令心容萬物，即為此容受而為心行”，解之曰：“言我心如此，推心而行亦如此。”[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91頁。王叔岷從之。[注]參見《莊子校詮》，前揭，第1324頁。上引數(shù)語，語語及心。則宋尹之道，其要在心矣。猶補(bǔ)墨道以心性學(xué)、工夫論也。墨禽“不靡于萬物”，蓋其道薄也。宋尹“不飾于物”、“不以身假物”、“見侮不辱”，蓋“以情欲寡淺為內(nèi)”而榮辱為外也。即以為心本寡欲，于物寡求。榮辱奢華，非出自內(nèi)，皆累于俗，為心之所宥，去之則可。故此道可周行于天下也。遂“以聏合歡，以調(diào)海內(nèi)。請(qǐng)欲置之以為主”[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91頁。?！奥x”，“‘和也’，聏和萬物，物合則歡矣”[注]同上。。郭注：“強(qiáng)以其道聏(令)合?！盵注]《南華真經(jīng)注疏》，前揭，第611頁?！爸弥詾橹鳌保R其昶注曰：“置合歡之心以為行道之主也。”[注]《莊子校詮》，前揭，第1324頁。宋尹強(qiáng)推其道周行天下，蓋以為人固情欲寡淺也。荀子《正論》云：“以人之情為欲多而不欲寡，故賞以富厚而罰以殺損也，是百王之所同也。”[注]《荀子集解》，前揭，第345頁。馮友蘭引荀卿此說批評(píng)宋子，更云，道家皆曰寡欲，而非以為欲固寡淺、在人皆寡淺也。[注]參見馮友蘭： 《論先秦早期道家哲學(xué)思想》，《三松堂全集》第12卷，前揭，第453、454頁。又，馮友蘭： 《中國(guó)哲學(xué)史新編》上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91頁。馮說是。宋尹于道術(shù)非無所窺也。宋尹之過，不在其白心之道，而在強(qiáng)以此道均平天下?！耙源酥苄刑煜?，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qiáng)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qiáng)見也。’”心不齊而強(qiáng)齊之。故宋钘、尹文以心齊人者也，彭蒙、田駢、慎到蓋以道齊物者也。齊人者近墨，齊物者近莊。近莊者似是而非，故《天下》辟之尤力也。

《天下》云：“公而不黨，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于慮，不謀于知，于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fēng)而悅之?！辈稽h無私者，非因彭田慎如宋尹有白心之術(shù)，而因其有觀物之道。宋尹強(qiáng)推其道，蓋先有人己之別而后齊人者也。彭田慎于萬物無所擇取，齊物己，故一任外緣，毫無專主?！盁o主”即無所偏主[注]參見《莊子集解》，前揭，第292頁。，含無己之意。于己無所偏主，蓋因于萬物皆無偏主也。“趣”，即“取舍”之取。取物不兩與“于物無擇”意通。蓋兩即有擇矣。故不起知慮，趣物無二，即彭田慎之所宗也。此即所謂“齊物”。故《天下》謂三子：“齊萬物以為首。”王先謙引宣穎曰： 以齊物“為第一事”[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92頁。。王叔岷引奚侗曰：“首借為道?！盵注]《莊子校詮》，前揭，第1330頁。后說為是。蓋《天下》引三子之說：“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f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遍，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盵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92頁。故知三子以齊物為道。而其所謂齊物，即所謂“包之而不能辯之”?！稗q”同“辨”。[注]《莊子校詮》，前揭，第1330頁?！洱R物論》曰：“有分，有辯?！蓖跸戎t注曰：“分者異視，辯者剖別。”[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0頁。故包而不辯者，抹其差異、無所分別也。道無遺者，謂道之全也。道全者，蓋因無所不包，無所擇取也。道齊萬物即道包而不分，故無所擇取。有選則有不周，有教則有未達(dá)，皆有分而不齊也。唯并包為一、無所擇取，是三子之所謂“道”也。然則《天下》既云百家“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而三子之道，包而不分，一無判、析，何以《天下》反責(zé)之切也？

后世學(xué)者多以為慎到法家，彭、田道家，謂三子不宜并派合論。然法家有從儒家轉(zhuǎn)出者，亦有從道家轉(zhuǎn)出者，慎子即由道轉(zhuǎn)法之樞也。而其轉(zhuǎn)也，必于道有其傳承、見地。蓋法家亦貴齊也。此齊非莊生之齊，乃田駢之齊也。有以道齊物，方有以法齊民。其道與物無擇，其治乃不尚賢。慎子有齊物之道，乃有齊民之法。因其齊物之道近于彭田而合論之，《天下》無誤?！渡髯印穂注]傳世殘篇有輯本，參見許富宏： 《慎子集校集注》，北京： 中華書局，2013年。多遺齊民之法，《天下》乃存齊物之道。曰：“是故慎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于物，以為道理?！贝松髯育R物之綱也，條條與莊學(xué)似近而實(shí)遠(yuǎn)，乃至后世有以《齊物論》屬慎到者。此處不揣辭費(fèi)，略考莊慎朱紫之別。

慎子之所謂棄知去己者，乃效無知之物如土塊，故曰“塊不失道”[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93頁。：“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93頁。王蘧常引《淮南子·道應(yīng)訓(xùn)》“慎子曰，匠人知為門，能以門，所以不知門也，故必杜，然后能知門”解“棄知”，誤。劉文典： 《淮南洪烈集解》，前揭，第414頁，棄知，誤。此處不言棄知，而言知閉不知開，不足以知門之。王蘧常著： 《諸子學(xué)派要詮》，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第28頁。，“推而后行、曳而后往”，決然無主，一順外力之迫，即其所謂“緣不得已”。所謂“泠汰于物，以為道理”者，《莊子校詮》解曰：“泠汰”蓋沙汰，即清澈于物、使歸于一，猶棄知去己乃清澈于己耳[注]參見《莊子校詮》，前揭，第1331、1332頁。?！缎Ｔ彙反私饨?，而尤有未徹處。既效無知之物而不建己，則無所謂物、己之別。清澈歸一、包物包己、物物無別、物己無別，此真齊物、真泠汰也。棄知去己、緣不得已、清萬歸一，語語皆近《莊子》，何以《天下》譏之以“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斥之以“不知道”耶？[注]參見《莊子集解》，前揭，第293頁。

莊子雖屢言棄知、無知、吾喪我、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等，其意非效法木石。錢基博引老子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榮守辱之語，證老子與慎子異。王蘧常稱引之[注]參見王蘧常： 《諸子學(xué)派要詮》，前揭，第30頁。而王先生前又引老子絕圣棄知說注慎子所謂棄知[注]參見王蘧常： 《諸子學(xué)派要詮》，前揭，第28頁。此則彼此抵牾矣。此非老子之抵牾，蓋注家之抵牾也。老子“棄知”，蓋“棄智”也?！独献印返谑耪略疲骸敖^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河上公注棄智曰：“棄智惠，反無為?！盵注]《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前揭，第75頁。王弼注之曰：“圣、智，才之善也?！盵注]《王弼集校釋》，前揭，第45頁。而慎子所棄，蓋知覺性靈也，固同于死人、土塊。即令等視知、智，亦不必引錢基博迂遠(yuǎn)之注。何必《老子》，《莊子》多篇已及知無知之微。茲唯引《逍遙》、《齊物》?！靶≈患按笾∧瓴患按竽辍?；“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方其夢(mèng)也，不知其夢(mèng)也。夢(mèng)之中又占其夢(mèng)焉，覺而后知其夢(mèng)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mèng)也?！蔽姆辈蛔ⅲ纤爸狈乔f所欲盡棄者，明也。莊子棄之、無之者，小知也。大知、小知，王先謙引唯識(shí)名相解曰，“此智識(shí)之異”[注]《莊子集解》，前揭，第11頁。故“無知”有兩義，一曰回小向大，轉(zhuǎn)識(shí)成智，默照而神契。契于道體故無分，遍應(yīng)諸用故分明，無動(dòng)無靜，即動(dòng)即靜。二曰果無了別，愚癡如木石，迫外力而動(dòng)，如飄風(fēng)、如落羽、如磨石。莊學(xué)，前者；慎學(xué)，后者。故慎子曰“塊不失道”，非如注者所云[參見王叔岷撰，《莊子校詮》，前揭，頁1335]，同乎《知北游》所謂“(道)無所不在……在瓦甓”也。慎子之意，道并非無所不在[郭象曰，慎子之意“道非遍物也”，《南華真經(jīng)注疏》，前揭，頁614]，唯無知之物如土塊者方得道也。故郭象注曰：“夫去知任性，然后神明，所以為賢圣也?！背尚⑹柙唬骸胺虻玫蕾t圣，照物無心……今乃以土塊為道，與死何殊？既無神用，非生人之行也?！盵同上。]此慎子棄知說之誤也。

慎子之“緣不得已”說，歷代注家多語焉而未精。成疏曰：“機(jī)不得已，感而后應(yīng)?！盵注]參見《莊子集解》，前揭，第613頁。王先謙注曰，“而因必不得已”。此蓋皆未得“緣”字之意。王蘧常引《庚桑楚》“欲當(dāng)則緣于不得已”注之[注]《諸子學(xué)派要詮》，前揭，第28頁。，王叔岷同引《莊子》他篇疏之[注]《莊子校詮》，前揭，第1331頁。。此注例是，然二先生亦不能據(jù)此別莊慎之道?！肚f子校詮》且引《淮南》、《呂覽》證之[注]《莊子校詮》，前揭，第916頁。，故“緣”意為“順”，確然無疑。成疏于《庚桑楚》文句，解“緣”為“順”[注]《南華真經(jīng)注疏》，前揭，第462頁。，亦是。然前后不一。其解《庚桑楚》曰：“又須順于不得止。不得止者，感而后應(yīng)，分內(nèi)之事也。如斯之例，圣人所以用為正道也。”[注]《南華真經(jīng)注疏》，前揭，第462頁。而于《天下》慎子棄知、無知處，則郭、成又責(zé)之以非圣賢之道?！短煜隆吩啤笆枪噬鞯綏壷ゼ?，而緣不得已”，前后為一句。何以前言為圣賢所笑，后言乃圣賢之道也？此足證歷代注家于莊慎之“緣不得已”未得確解。兩者語雖近，而義實(shí)遠(yuǎn)，一如“棄知去己”也。解《天下》破慎學(xué)之道，在《田子方》。田子方論其師東郭順子曰：“其為人也，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物無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盵注]《莊子集解》，前揭，第176頁。古以虛屬下讀，斷為“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俞樾以為：“緣，順也?！樁嵴?，清而容物’對(duì)文?！蓖跸戎t從之。俞、王說是?！熬壎嵴妗敝熬墶?，即《天下》之“緣不得已”?！短镒臃健分?，可證之于他篇。《山木》有“形莫若緣，情莫若率”[注]《莊子集解》，前揭，第172頁。?！秳t陽》有“其于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焉”[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26頁。?！锻馕铩酚小绊樔硕皇Ъ骸盵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42頁。。此皆“緣而葆真”之意也?！吨庇巍吩唬骸盎貒L聞諸夫子曰：‘無有所將，無有所迎。’回敢問其游。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內(nèi)不化，今之人內(nèi)化而外不化。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圣人處物而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人相將迎。”[注]《莊子集解》，前揭，第194頁。此皆“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之意也。內(nèi)不化即天虛、葆真、清；外化即人貌、緣、容物?！盁o將無迎”即清，“無不將迎”即容物也。《田子方》，寓言也。子方名“無擇”，即《天下》所謂“于物無擇”之意也。子方之師名“順子”，即以上多篇“緣”字之意也。古注家不察，以為實(shí)有其人其事。“田子方”或可考，“東郭順子”豈可考耶？！此真忘讀莊書之法矣。《天下》云：“于物無擇，與之俱往”，是古道術(shù)之所在也?！盁o擇”本無誤，之所以“無擇”乃可以有誤。慎到之無擇也，乃以“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于物”?！短镒臃健贰盁o擇”師“順子”，順子之道術(shù)，“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此即《田子方》之所以“于物無擇”也。非緣不得已而無己也；乃保己、不失己也。非“泠汰于物”、清澈于物，使歸于一也；乃容物，無不將迎也。緣，順也。“緣而葆真，清而容物”即明道所謂“物來順應(yīng)”也。即所謂物當(dāng)喜則喜，物當(dāng)怒則怒也。[注]“圣人之喜，以物之當(dāng)喜；圣人之怒，以物之當(dāng)怒”，《二程集》，前揭，第461頁。此真成玄英所謂“感而后應(yīng)，分內(nèi)之事也”。絕非所謂清澈萬物，等視于一也。故莊順而應(yīng)之，物物如其分而應(yīng)之，似有己，實(shí)無己；慎清洗萬物，造作道理，似無己，實(shí)有己也。慎子執(zhí)一也，莊子一化也。慎子齊物也，莊子物化也。齊物，“包之而不能辯之”，無分也。物化者，“周與蝴蝶，則必有分也，此之謂物化”。[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7頁?！肚f子》內(nèi)七篇，篇名蓋漢人所擬，不能無差。莊子所謂《齊物論》，其理蓋有分之“物化”，分無分之齊物也。傅斯年疑《齊物論》為慎子學(xué)固為妄說。其疑莊子無所謂“齊物”說則是。則其有分明焉。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萬物彼此有分，乃有“萬”物。物有分，一有化。一有分，物有化。萬物有分乃有化，道一有化乃有分。

故慎子齊物而無分，而莊子物化而有分。慎到轉(zhuǎn)道入法。道包萬物而不辨，法包萬民而無別。要皆齊物之道也。墨禽之均平，以其儉薄之道繩墨于萬物。宋尹之均平，以其寡淺于人欲，而均平其心也。慎到之均平，以其于萬物不辨而無擇。故慎到齊萬民而笑尚賢也。而《天道》云：“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時(shí)之序也。萬物化作，萌區(qū)有狀，盛衰之殺，變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況人道乎！宗廟尚親，朝廷尚尊，鄉(xiāng)黨尚齒，行事尚賢，大道之序也。語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語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注]《莊子集解》，前揭，第116頁。以此判彭田慎，正是所謂“語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以道包物，實(shí)無萬物。既無萬物，亦實(shí)無道一。故《天道》云“語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此即《天下》所云，“其所謂道，非道”[注]《莊子集解》，前揭，第293頁。。其非道也，因無其序。其無其序也，因無萬物之分。唯見其分，乃見萬物。唯見萬物，乃見天地之序、大化之道。此老莊與彭田慎之別也。非獨(dú)別于處物之道，乃別于道術(shù)也。彭田慎執(zhí)一而不化，執(zhí)一而清萬物，有一而無萬物。其實(shí)近惠子大一小一之說，以一與萬物彼此對(duì)待，是判萬物與道一為二，故仍是判、析之道也。以為得一體而包萬用，是體用、道物全失。雖有概聞?dòng)谝?，而?shí)未解真一也。故《天下》曰：“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注]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