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靜波
(天津社會科學(xué)院哲學(xué)所 天津 300191)
大慧宗杲(1089—1163)為禪宗一代宗師,提出后來在禪宗中占主流地位的“看話頭”禪法,大振臨濟宗風(fēng),法裔繁盛,冠于一時。宗杲的禪法簡潔明快,直指人心,植根百姓日用,是對禪宗“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理念的一貫繼承,有著強烈的現(xiàn)世性,極具生活化特質(zhì)。由《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嘉泰普燈錄》等所載宗杲及其弟子的說法語錄,我們可以看出,這也正是大慧派禪法的共同特征及鮮明特色。
據(jù)相關(guān)史料記載,宗杲在上堂及平時說法時,經(jīng)常引用禪宗公案,諸如臨濟義玄、南泉普愿、趙州從諗、云門文偃,以及雪竇重顯等禪師的語錄、公案。其中,宗杲尤其重視趙州禪師“狗子無佛性”之“無”字話頭,其在勸士大夫參習(xí)“看話禪”時,多次提到此話頭。通過對祖師語錄、公案的述評,宗杲表述出自家特殊的禪法主張。另外,宗杲對僧俗弟子、儒者士大夫問題的答語、回信,也明顯透漏出其對世間法、出世間法的根本理解及看法?,F(xiàn)結(jié)合部分史料分別析之。
祖師道:“眼若不睡,諸夢自除。心若不異,萬法一如?!蹦莻€是不睡底眼?那個是不異底心?山華開似錦,澗水湛如藍(lán)。[1](P822)
為學(xué)、為道一也。為學(xué)則學(xué)未至圣人,而期于必至。為道則求其放心于物我,物我一如,則道學(xué)雙備矣……佛說一切法,為度一切心。我無一切心,何用一切法。[1](P913)
“聞聲悟道,見色明心?!彬嚹橹粽?,云:“這個是色?!弊恳幌?,云:“這個是聲?!敝T人總見總聞,且那個是明底心?那個是悟底道?喝一喝,云:“貪他一粒米,失卻半年糧?!睆?fù)卓一下。[1](P823)
“色心不二,彼我無差?!彬嚹橹粽?,云:“若喚這個作拄杖子,捏目生華;若不喚作拄杖子,破家散宅。畢竟如何?”擲下,云:“青山只解磨今古,流水何曾洗是非?!盵1](P823)
僧問:“心佛俱亡時如何?”師云:“賣扇老婆手遮日。”乃云:“心佛不二,物我一如。若實得一如,則不見有物我之名。若實得不二,則不見有心佛之相。既不見有心佛之相,則全心即佛,全佛即心。既不見有物我之名,則全物即我,全我即物?!盵1](P825)
“眼若不眠,諸夢自除。心若不異,萬法一如”,出自禪宗三祖僧璨大師的《信心銘》,意在闡明一心變現(xiàn)萬物;萬法緣起性空,平等一如。宗杲這里借祖師之語指出,心外無物,萬法唯心造。要明了萬法一如之理,修行之人,心若有所住,便容易被世俗牽絆,被外物遮蔽。若能覺悟心色不二、物我一如之意,則能得大自在,獲得解脫?!盀閷W(xué)、為道一也。為學(xué)則學(xué)未至圣人,而期于必至。為道則求其放心于物我,物我一如,則道學(xué)雙備矣……”出自宗杲《示莫宣教(潤甫)》,宗杲在這里強調(diào),不管為學(xué)還是為道,入世抑或出世,都應(yīng)該遵循此理。
又見《大慧普覺禪師語錄》:
僧問同安:“如何是和尚家風(fēng)?”安云:“金雞抱子歸霄漢,玉兔懷胎向紫微?!鄙疲骸昂鲇隹蛠?,將何祇待?”安云:“金果早朝猿摘去,玉華晚后鳳銜來?!睅熢疲骸巴布绎L(fēng)不妨奇怪,徑山家風(fēng)又且不然?;蛴腥藛枺绾问呛蜕屑绎L(fēng)?即向他道,齊時一缽和羅飯,禪道是非都不知。忽遇客來,將何祇待?蒸餅不托?!盵1](P825)
祖師道:“一心不生,萬法無咎。無咎無法,不生不心。能隨境滅,境逐能沉。境由能境,能由境能?!贝笮∽鎺?,卻作座主見解。徑山即不然,眼不自見,刀不自割。吃飯濟饑,飲水定渴。臨濟德山特地迷,枉費精神施棒喝。除卻棒,拈卻喝,孟八郎漢,如何止遏?[1](P812)
學(xué)世間法,須要理會得分曉;學(xué)出世間法,卻全要理會不得。方有趣向分,既理會不得。卻如何趣向?但恁么究取。[1](P893)
對于“如何是和尚家風(fēng)”的提問,宗杲亦是未予正面回應(yīng),似答非答,發(fā)人深思。“一心不生,萬法無咎。無咎無法,不生不心。能隨境滅,境逐能沉。境由能境,能由境能”,同樣出自三祖僧璨大師的《信心銘》,意為若不起取舍憎愛的分別心,則萬法皆可返其真實面目。宗杲在此援引祖師語錄,闡明相關(guān)問題之后,則獨辟蹊徑,主張徹底、十足地隨緣任運、即真即俗,不受絲毫羈絆。也即所謂的“餓來即食,困來即眠”。在此方面,可以說,在歷代祖師相關(guān)觀點的基礎(chǔ)上,宗杲對此又作了新的推進。這也許就是其“學(xué)世間法,須要理會得分曉;學(xué)出世間法,卻全要理會不得”所欲表達(dá)的深意吧。
“佛是眾生界中了事漢,眾生是佛界中不了事漢。欲得一如,但佛與眾生一時放下,則無了無不了。”故古德云:“但于事上通無事,見色聞聲不用聾?!盵1](P893)
金峰示眾云:“老僧二十年前有老婆心,二十年后無老婆心。”時有僧出問:“如何是二十年前有老婆心?”峰云:“問凡答凡,問圣答圣?!鄙疲骸叭绾问嵌旰鬅o老婆心?”峰云:“問凡不答凡,問圣不答圣。”師云:“徑山當(dāng)時若見,只將五祖師翁底對他。”[1](P824)
對于上諸祖師所認(rèn)為的“眾生是佛、佛即眾生”,宗杲表示認(rèn)同,并進一步強調(diào),眾生應(yīng)看破放下,無了無不了。人人有自家“寶藏”,自性具足,不待他求。而迷與悟的關(guān)鍵,正在于能否覺悟此理。
“即念離念,覺與非覺。有心無心,若善若惡。攪成一塊,將錯就錯?!迸e起拂子云:“拂子頭上一串穿卻,便恁么去。業(yè)識茫茫,無本可據(jù),且道業(yè)識茫茫底與釋迦老子相去多少?”喝一喝,云:“洎合錯下注腳。”[1](P824)
一年一度解,一年一度結(jié)。只是這個事,何須更多說。不多說,蹋著秤錘硬似鐵。[1](P836)
在宗杲看來,大道無形,諸如“祖師西來意”之類的問題,超越語言,非文字所能表達(dá),亦無須言說?!耙荒暌欢冉?,一年一度結(jié)”,多言無義,是非善惡,覺與不覺,學(xué)人切己自省,不可妄下結(jié)論。
另外,大慧宗杲門下弟子眾多,多為法門龍象。我們由竹原宗元、能仁祖元等宗杲嗣法弟子的講法語錄,可看出宗杲弟子對其“看話頭”禪法的較好繼承與進一步發(fā)展。
建寧府竹原宗元,建州(在今福建)人,俗姓連,少時被贊稱為“儒林秀杰”。宗元二十八歲時,悟萬事皆空之理,于是禮西峰道聳為師。不契,遂拜謁大慧宗杲,入其門下。宗元請益,宗杲禪師舉巖頭見德山,問“是凡是圣”,德山大喝的公案,宗元頓悟本旨,疑云盡釋。宗元屬宗杲所收較早的弟子,《補續(xù)高僧傳》卷第十一載其“依妙喜最久”[2](P444)。宗元與宗杲另一弟子開善道謙友善,宗元曾語之道謙“著衣吃飯,屙屎放尿,馱個死尸路上行”五事。宗元契悟后,分座西禪。宗杲的至交,丞相張浚曾以數(shù)院迎請,宗元皆不赴。后歸鄉(xiāng)隱居。所居茅舍,曰“眾妙園”。宿衲士大夫,屢請開法,宗元皆拒絕?!八揆慕约糠蚪徽堥_法,一無所從。”[3](P404)宗元世壽七十七,夏臘五十。
關(guān)于宗元的禪法思想,《嘉泰普燈錄》及《聯(lián)燈會要》所載較詳。
示眾曰:“若究此事,如失卻鎖匙相似。只管尋來尋去,忽然撞著,惡,在這里。開個鎖了,便見自家?guī)觳兀磺惺苡?,無不具足,不假他求。別有甚么事?”示眾:“諸方為人抽釘拔楔,我這里為人漆釘著楔。諸方為人解黏去縛,我這里為人加繩加索了。送向深潭里,待他自去理會?!笔颈姡骸爸鞣ㄖ耍瑲馔逃钪?,為大法王。若是釋迦老子、達(dá)磨大師出來,也教伊叉手,向我背后立地。直得寒毛卓堅,亦未為分外。”一日,舉世尊生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云:“天上天下,唯我獨尊?!蹦嗽唬骸耙姽植还?,其怪自壞?!盵3](P404)
宗元在說法中,經(jīng)常強調(diào)眾生心體本凈、自性元成?!叭艟看耸?,如失卻鎖匙相似。只管尋來尋去,忽然撞著,惡,在這里?!弊约覍毑?,受用無盡,不假外求。由宗杲的法語,我們可以看出,其為人“漆釘著楔”、“加繩加索”,正是“反”其道而行之,意在使眾生覺悟、意識到“自性元足”之理,由外求轉(zhuǎn)為內(nèi)求。由其“送向深潭里,待他自去理會”,恰見宗元的慈悲大義。同時,由宗元曾力勸開善道謙遵宗杲之命,赴長沙通張浚書,語之道謙,“五事”須自家承當(dāng),可見宗元對佛法把握的諦當(dāng)程度。
宗元說法緊湊利落,禪風(fēng)峻烈。見上之“主法之人,氣吞宇宙,為大法王。若是釋迦老子、達(dá)磨大師出來,也教伊叉手,向我背后立地。直得寒毛卓堅,亦未為分外。”“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以及《聯(lián)燈會要》之“然后更須知有向上一竅子,若透頂透底,方得自由自在。若只得個入頭處,使寶惜,坐在勝妙境界中,堪作甚么?大丈夫漢,一等是踏破草鞋,須是大徹大悟,方能出生入死。如其毫發(fā)不透,則十萬八千。古人云,轉(zhuǎn)凡成圣易,轉(zhuǎn)圣成凡難。如今凡圣難易,總不得動著。但一切時中,著精彩看。忽然撞著無面目漢,老僧罪過彌天,達(dá)磨二祖,隱身無地?!盵4](P156)“呵佛罵祖”乃禪宗語錄的重要特征,而其深意,正在于破除參禪者的人我執(zhí),法我執(zhí),從而當(dāng)下覺悟,與真如相應(yīng)。由宗元的上堂法語,我們也更深刻地體會到,諸大德尊宿正是通過這種透頂透底的棒喝、訓(xùn)斥,將佛教慈悲度化、成佛成祖的真精神切實、有效地貫徹到了眾生的修習(xí)實踐。
溫州雁山能仁枯木祖元,福建長樂人,俗姓林。祖元出家后,先參謁雪峰頂禪師,又參佛心本才禪師。機語皆契。大慧宗杲于福州洋嶼庵傳法期間①,祖元前來參學(xué),禮其為師。祖元為洋嶼庵“得法”十三人之一②。關(guān)于祖元的悟道因緣,一日,祖元見僧剔燈,忽有悟,作偈曰:“剔起燈來是火,歷劫無明照破。歸堂撞見圣僧,幾乎對面蹉過。不蹉過是甚么?十五年前奇特,依前只是這個?!盵3](P402)宗杲亦作偈和之,“萬仞崖頭解放身,起來依舊卻惺惺。饑餐渴飲渾無事,那論昔人非昔人?!盵3](P402)由僧人剔燈,火光閃爍,祖元頓悟無明與真如不異之意。沒有無明就沒有緣起,最初一念無明乃真如自生。緣起與真如不二。正所謂自性本體,照破萬古。祖元遂盡棄前證。宗杲作偈,以示印可。
紹興十九年(1149)春,祖元應(yīng)請住溫州雁山能仁禪院,見《嘉泰普燈錄》所載其上堂法語:
上堂曰:“有佛處不得住,踏著秤錘硬似鐵。無佛處急走過,腳下草深三尺。三千里外,逢人不得錯舉,北斗掛須彌。恁么則不去也,棒頭挑日月。摘楊華,摘楊華,眼里瞳人著繡靴?!弊恐粽?,下座。上堂:“觀音菩薩買胡餅,放下卻是饅頭。云門大師只見錐頭利,不見鑿頭方。能仁即不然,初三十一?!鄙咸茫骸把闵娇菽緦嶎^禪,不在尖新語句邊。背手忽然摸得著,長鯨吞月浪滔天。”[3](P402)
如同宗杲其他弟子,祖元的上堂法語,亦是多用自相矛盾,或者不相干的偈語,來截斷參禪者的思惟斷見,令其省察自性。如其舉趙州從諗?shù)墓?,“有佛處不得住,踏著秤錘硬似鐵。無佛處急走過,腳下草深三尺?!蓖瑫r,祖元也強調(diào)了佛與眾生無異的思想。迷即眾生,覺悟即佛。眾生或被表象,或被文字知見所遮蔽,迷失自性,騎驢找驢,作繭自縛,乃虛度光陰。然而,整體來看,雖然禪宗一再主張不涉言語,認(rèn)為此為“死門”,而非“活路”,但諸禪師又在說法中不可避免地提到文字語言,且儼然已經(jīng)成為禪師接引說法的“定例”。如祖元亦提到,“雁山枯木實頭禪,不在尖新語句邊。背手忽然摸得著,長鯨吞月浪滔天?!笨梢郧逦乜吹?,二者存在不即不離的微妙關(guān)系。對于參禪者來說,保持二者之間適度的張力,則可能是相對更為客觀、理性的抉擇。講到這里,我們也許可以用祖元之師大慧宗杲批評“默照禪”時所作的“開示”予以概括?!安荒芤娫峦鲋?,于言句悟入,而聞?wù)f佛法禪道不在言句上,便盡撥棄,一向閉眉合眼,做死模樣,謂之靜坐、觀心、默照。”[1](P894)
綜上所述,宗杲繼承了慧能南宗禪法,提倡獨特的“看話頭”禪法,著眼現(xiàn)世,不離生活日用,以致其禪法在叢林及士大夫中皆產(chǎn)生巨大影響,得到眾多弟子及朝野士大夫的追隨與護持,極大推動了宋代臨濟宗的壯大與發(fā)展。整體來看,這與宗杲對兩宋社會環(huán)境、學(xué)術(shù)潮流的精到把握是密不可分的。對宗杲及其弟子所倡導(dǎo)的“看話頭”禪法的分析探討,對于我們深刻認(rèn)識、把握宋代儒、釋、道三教融攝的學(xué)術(shù)潮流,審視兩宋禪宗的發(fā)展等具有重要價值意義,亦可以為當(dāng)今社會轉(zhuǎn)型期的文化建設(shè)及價值觀構(gòu)建提供一些必要的借鑒與啟迪。
注釋:
①據(jù)《佛祖綱目》記載,宗杲于福州洋嶼庵接引開法時,祖元前來參謁?!白嬖?,福建林氏子。參宗杲于洋嶼。元風(fēng)骨清癯,危坐終日,杲目為元枯木。”見《佛祖綱目》,《續(xù)藏經(jīng)》第85冊,第756頁下。《補續(xù)高僧傳》亦記載,祖元“參妙喜于海上洋嶼庵?!币姟堆a續(xù)高僧傳》,《續(xù)藏經(jīng)》第77冊,第443頁中。
②“洋嶼發(fā)明大事者十三人,師其一也。”見《補續(xù)高僧傳》,《續(xù)藏經(jīng)》第77冊,第443頁中。
參考文獻:
[1]《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大正藏》第47冊.
[2]《補續(xù)高僧傳》,《續(xù)藏經(jīng)》第77冊.
[3]《嘉泰普燈錄》,《續(xù)藏經(jīng)》第79冊.
[4]《聯(lián)燈會要》,《續(xù)藏經(jīng)》第79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