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珊珊
(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新寫實小說引起評論界廣泛關注的同時,方方早期的作品也被評論界視為新寫實小說的重要代表。從《在大篷車上》到《風景》再到《祖父在我心中》,可以說,方方的創(chuàng)作風格是多樣的,觀察生活的角度也非常獨特。小說《白夢》是方方1986年3月寫于武漢的一部中篇小說,1986年發(fā)表于《中國》第8期,與她1987年發(fā)表于《人民文學》第8期的《白霧》以及1989年發(fā)表于《長江》第1期的《白駒》合稱“三白”。從作者1986年的自述中可以看出,1986年是她創(chuàng)作風格轉型的分界線。小說《白夢》在表現(xiàn)手法上帶有很強的反諷意味,小說的主題也有多重含義,剖析《白夢》所蘊含的主題,對理解方方轉型時期的創(chuàng)作風格有重要意義。
“荒誕”一詞多運用于哲學層面和美學層面,在文學中,“荒誕”作為一種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而被人們所關注?!盎恼Q”哲學作為一種表現(xiàn)手法運用到文學作品中,多表現(xiàn)為對生存狀態(tài)與生存環(huán)境的探討,從而與存在主義的哲學思想有巨大的淵源。在方方前期的作品中,“荒誕感”并不那么強烈,反諷意味也不那么濃厚,大多都是作者在冷靜地觀察底層人物的生活狀態(tài)。而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這一時間段里,其作品就明顯具有荒誕意識和反諷意味。小說《白夢》對現(xiàn)實圖景的描繪恰如其分地例證了這一點。《白夢》主要描述的是文化圈的生活現(xiàn)狀,整部小說是由眾多生活的“點”合成的生活的“面”,小說敘寫的故事也是由一個個的人物經歷合成的整體。小說《白夢》通過主人公“家伙”的視角,向讀者清晰地展示了“家伙”在電視臺工作時所接觸到的人以及與她們(他們)之間發(fā)生的故事。小說以“家伙”從小販手上買到一件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血衣為開場,一開篇便將商業(yè)界的混亂場景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迷亂的各類場景由此鋪開:“家伙”去醫(yī)院看病,醫(yī)院里卻也分“三六九等”,醫(yī)生皆是一副“性急”的嘴臉;“家伙”去坐公交,還未到站,就遭列車員“驅趕”;“家伙”坐公交,公交車熄火,“家伙”和車上的人下來推車,車發(fā)動了,結果司機卻扔下她和推車的人跑了;“家伙”去住酒店,清潔員拒絕換干凈床單,聲稱床單十天換一次……無論是醫(yī)院、餐廳還是普通的出行,作者都描繪了極盡荒謬的生活景象。這種荒謬的生活透露著無奈的同時,也帶著揮之不去的“灰色”映像,正是類似的“灰色”映像構成了小說的基本色調——“灰暗”。小說在形式上通過醫(yī)院、餐廳、作協(xié)、影視界、電視臺、會議室等場景的自由轉換,顯示出一種“走馬燈”式的效果,在內容上則通過葦兒、絲瓜、吳猴子、老頭子等人物的對話、動作、內心獨白等凸顯出由內到外的荒誕和反諷。
《白夢》是方方“三白”系列小說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篇,是方方創(chuàng)作風格轉型的重要分界。小說《白夢》在敘寫真實的基礎上,還有著現(xiàn)代主義中對“世界荒誕”這一觀念的表達。如果說方方1987年發(fā)表的《風景》敘寫的是一種生活的真實,那么小說《白夢》則敘寫的是一種社會的真實,且這種社會真實與理想中的社會真實相去甚遠。在方方筆下,社會仿佛沒有規(guī)則可言,一切場合都充斥著“瞞”和“騙”。小說主人公名為“家伙”,與其說是人名,不如說是個簡單的代號。在日常生活中,“家伙”是我們對別人的戲稱,有時還帶有輕蔑的意味,而將這樣一種不明確的指代賦予女主人公,則產生一種模糊感。小說借“家伙”之眼,細致地觀察了文化圈及醫(yī)院、影視界等其它圈子里的人和事,用觀望和調侃的態(tài)度圖解著另一個社會現(xiàn)實。在“家伙”看來,這些都是真實而荒謬的:絲瓜作為一名醫(yī)生,卻有著嚴重的重男輕女思想,將自己剛出生的女兒丟棄在郊外的農田里,還義正言辭地說是為了顧全大局;老頭子拍電影《山上的?!罚瑸榱嗽黾訄鼍暗摹八囆g感染力”,宣稱演員要無條件“為藝術獻身”,甚至不顧別人的生命安全;瑛瑛本是男性,卻因自己以前的筆名“天雄”沒有吸引力特意取了一個女性化的筆名,隨后便聲名大震……這一切讓人感覺荒謬的事實透露著作者對混亂社會現(xiàn)實的諷刺。作者通過“家伙”的個人印象來關照社會的各個角落,無論是人物語言、人物形象還是人物命運都在圖解“荒誕式”的現(xiàn)實。這種“荒誕式”的現(xiàn)實主要以“展覽”各色人物的方法來展開敘述,在描繪人物形象時,作者力圖在細碎生活背景中畫出人物的“魂靈”:小說女主人公“家伙”作為電視臺的一名工作人員,卻僅憑一張大學文憑和發(fā)表過的幾篇小說就進入了電視臺;比“家伙”小7歲的低年級同學葦兒,憑著一副“清純可愛”的模樣便在一流作家面前獲得稱贊;“家伙”去醫(yī)院找絲瓜看病,絲瓜建議照X光,結果診斷說她肺上有個4×5的陰影,而到了大醫(yī)院去找別的醫(yī)生檢查時,卻查出只是一塊傷濕止痛貼,并沒有所謂的陰影……“家伙”身為社會中的一份子,她的觀察結果是失望的,而“家伙”本身與其生活的環(huán)境也有著難以調合的矛盾:為了創(chuàng)作一部能獲大獎的作品,“家伙”嫌棄宿舍太吵,請求作協(xié)給她安排一個安靜、寬敞的房間,結果到了那里,“家伙”又忍受不了內心的孤獨,后又決定住在一個小黑屋里。而醫(yī)院、作協(xié)、影視界、官場皆是亂像叢生:醫(yī)生在其位卻不謀其職,把病人的生命當做兒戲;作家創(chuàng)作并不是出自內心的真情實感,而是出于利益和成名的需要;制片人為了獲得大獎而弄虛作假……小說從主人公的視角來看她的生存環(huán)境,一切的存在都顯得荒誕而無意義:模糊不清的人物關系、碎片化的故事情節(jié)以及貫穿小說始終的“夢”。小說筆調平靜而詼諧,但這類詼諧卻包含著深刻的“反諷”意味,一方面加強了人在迷惘現(xiàn)實中的無法捉摸之感,另一方面也詮釋了當下環(huán)境中,現(xiàn)代人生存困境的“荒誕”。
方方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各個時期有著不同的風格,在她早期的作品中,溫暖還隨處可見,到了中、后期,凝重而充滿諷刺意味的作品就增加了。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方方的小說都與她個人的經歷息息相關。作家的創(chuàng)作大多有感于自己的人生經歷,無論是來自童年還是來自成年后。人作為一個個體存在于世界中,隨著年齡的增長,對人生經歷的理解就會不相同。1986年作為方方小說創(chuàng)作風格轉變的重要分界,“1987年的《風景》被認為是方方風格成熟的標志,而1986年的《白夢》恰是她創(chuàng)作變化的重要轉折點”[1]。從作家的經歷上看,1986年,方方經歷了好友的“背叛”,對方是一位同行,比方方小7歲,且私底下還稱呼方方為姐姐。在好友大學四年將畢業(yè)之季,方方不顧烈日,不辭辛勞幫她搬行李、買車票,沒有一句怨言,可到最后,那位好友卻發(fā)表了一篇小說,在小說中套用了方方的經歷來污辱她,這讓方方對人與人之間的真情產生了懷疑。也就是經歷了1986年的“背叛”之后,方方的內心便充滿了痛苦,對好友的冷漠態(tài)度更是傷心。方方曾經在《我寫小說:從內心出發(fā)》一文中這樣說道:“我當時覺得1986年的日子是難過的,我覺得很不舒服?!盵2]從作者的自述中可以看到,作者強烈感受到了人存在于世界中的孤獨感。
與作者1986年的經歷相對應,小說《白夢》從另一角度也記錄了這種真實的人生經歷,尤其是在小說中葦兒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在小說《白夢》中,葦兒是“家伙”的師妹,且比她小7歲,這也恰好對應了作者在創(chuàng)作《白夢》時的自序。小說中的葦兒極善偽裝,靠著自己偽裝出的單純、天真贏來了很高的人氣,而“家伙”卻對葦兒的做法鄙視不已。作者在字里行間流露出對人性中虛偽一面的諷刺,透露出作家對真實的渴望。從葦兒的整體形象塑造上來看,都與1986年的那位好友一致。小說《白夢》中,葦兒諷刺“家伙”為了稿費故意把小說寫得很長,自己卻向《花都》雜志投了一篇很長的小說《男仙兒》,還在小說里“編了個下流的故事,在介紹女主人公時套用了家伙簡單的歷史,這又與1986年的“背叛”是一致的??v觀整部小說,作者看似是借“家伙”的眼來看,實則是將個體潛藏在文本背后,用自己的人生經歷來進行回憶,而這種回憶在方方的筆下則是痛苦的。作者通過揭示自我人生經歷當中的痛苦記憶,對人心的質詢和真誠的期盼也浮現(xiàn)出來。
自1918年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學”至今,以人為本的文學思想就可以在現(xiàn)代、當代的眾多小說中得到印證。以人為中心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則大多表現(xiàn)為對個人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不同環(huán)境中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持續(xù)關注。在方方的眾多新寫實小說中,《風景》表現(xiàn)出了對底層人物命運的關照,而小說《白夢》則體現(xiàn)出了她對現(xiàn)代人生存困境的思考。小說題名與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中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一句有著相似的表達。整部小說雖未對“夢”的實質作出詮釋,但卻從文本中那些細碎的人物經歷中揭示了《白夢》所暗含的觀念:人生如夢,充滿了痛苦的記憶,在迷亂的現(xiàn)實中,一味地逃避只能陷入深深地孤獨中,只有正視迷亂的現(xiàn)實,才能避開“無意義、無價值”的人生。方方的《白夢》創(chuàng)作深受薩特存在主義的影響,而存在主義認為:“世界是荒誕的,人的處境是不可把握的……人們每前進一步,都會碰到不得其解的問題”[3]。小說從不同側面展示了人活在不同環(huán)境下要遭遇的難題:作為病人,遇到不負責任或沒有職業(yè)道德的醫(yī)生,很有可能頃刻間把你從“人間”拉入“地獄”;作為工作人員,為了領導能獲大獎,隨時隨都要熬夜“奉獻自己”;作為演員,遇到貪圖名利的制片人,只能“為藝術而獻身”;作為朋友,任何時刻都要擔心對方會不會在背后給你致命的一擊……作者在觀察這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時,將形形色色的人物展覽出來,她們的存在以及對他人存在的影響正是作家對人生存困境的探討。
仵從巨在《灰色幽默:方方小說的個性與評價》一文中,總結方方小說中的幽默色調是“灰色”,這種“灰色”有異于海勒的“黑色幽默”,它并不在于用崇消解人生的意義,而是在排遣人生些許悲哀的同時,照見人世的迷離與悲歡,從而探求現(xiàn)實背后的癥結所在。小說《白夢》借“家伙”之口說出對真實世界的深思和焦慮:“我若帶了眼鏡,把世界的底細看得一清二楚便會不認識自己,也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在干無聊的事還是在干無用的事”[4],“家伙”對自己生活的環(huán)境是看清了的,但看清之后卻更加迷茫,這就造成了精神上的巨大失落和人生價值的潰散世界對于身陷于信任危機中的人類而言,是充滿疑惑的,人們甚至有時找不出原因究竟在何處。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家伙”對自身及他人有著極其清醒的認識,她深深感到自己是在為了稿費而榨干自己,最后只剩下滿紙空話,“家伙”也看得清葦兒對她的迫害,但卻仍舊陷入“背叛”之中。在真實逐漸褪去的現(xiàn)實面前,女主人公也嘗試著一種觀望的態(tài)度仍他們去折騰,這也是“家伙”的“吶喊”和“反抗”,但卻在無形之中被“夢”質詢著。小說題名呈現(xiàn)出一種模糊、難以捕捉的人生狀態(tài),也充分表現(xiàn)出主人公內心的迷茫,在這迷茫的生存狀態(tài)下,又有著對自我存在狀態(tài)的清醒意識,因此形成對比,產生了對意義的質詢和對生存困境的探討。小說中虛而不實的人生狀態(tài)讓“家伙”感到了自身與世界的隔離。對真實世界、真實情感、真是人生的追尋,恰似“家伙”用雙眼去看“荒誕”的現(xiàn)實之后的渴望。
在眾多的西方文學思潮中,薩特的存在主義
深深影響到了方方的創(chuàng)作,而這種影響又可以在《白夢》中尋到蹤跡,即集中提現(xiàn)人存在于世界的荒誕感。方方在1986年到1989年這一時間段里創(chuàng)作的小說大多具有荒誕感,“在表現(xiàn)對客觀世界的無奈思緒時,方方強調環(huán)境決定命運,強調物質世界、外部環(huán)境對人的異化”[5],從小說內容上看,《白夢》在傾訴個人痛苦記憶的同時又揭示了一些問題,如: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危機、利益問題、真實性問題等,從作家與作品之間的關系上看,《白夢》則是作家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人生經歷的“另類”寫照。小說女主人公“家伙”的形象塑造充滿了象征意義,象征著淪陷于混亂現(xiàn)實中的“清醒”知識分子對人生的思考?!凹一铩钡纳鏍顟B(tài)及人生遭遇沖擊著人關于生命意義和人生價值的思考,傳遞出現(xiàn)代人的一種內在焦慮。方方在《白夢》中書寫了各式各樣的社會圖景,在表達主人公對迷亂的現(xiàn)實的無奈與痛苦感的同時,又探討了造成這一現(xiàn)實的關鍵原因,那就是:對謊言的偽裝和對道德的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