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宙
陶藝家高振宇先生大半人生都在和泥土打交道。
他的家與工作室都在北京郊區(qū),原本在一大片麥田的盡頭,現(xiàn)在周圍建起工業(yè)開發(fā)區(qū),他就在院子里開辟了一塊小田地,種下四季果蔬。54歲的高振宇曾師從紫砂界的“一代宗師”顧景舟,親手建立了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陶藝研究中心。如今,他每天與妻子坐在各自的工作臺上,用自制的拍子敲打紫砂泥,午后的陽光透過薄紗漫進來,除了小音箱里傳來的古琴樂曲,只有拍泥時發(fā)出的清脆聲響。
這一天要燒窯,他徹夜不能入睡,一只只紫砂壺會在高溫中被飛舞的草木灰繪制出絢爛的顏色。他的工作室外是一處柴窯,每到燒窯的日子,將紫砂壺一一擺進窯內(nèi)后,整座窯會被磚頭封上,任憑奇跡在其中發(fā)生。
高振宇熟知火與紫砂碰撞的內(nèi)在規(guī)律。在如今更為普及的電窯下,電是恒溫的,燒出來的東西總是“正確的”,不會有意外降臨。而柴窯需要人工添柴,火焰總是一浪浪地高低起伏,加上天氣、溫度等不確定因素,窯中顏色動態(tài)變幻,充滿了意外。那是來自火的恩賜。
這種源于自然的饋贈幾乎貫穿于紫砂壺制作的整個過程。當紫砂泥作為無機物埋藏在地底時,它還處于沉睡狀態(tài)。一旦被挖出來接觸到了空氣,一陣風一場雨后,泥開始有了新的生命,無數(shù)菌絲蓬勃生長,聯(lián)結(jié)泥中的砂礫,一塊泥從此可以柔韌地延展。老匠人們早就懂得了這樣借助自然的菌絲“養(yǎng)泥”的方法,他們把一塊塊紫砂泥放進缸里,定期給它換塊濕布,日久天長,任其柔軟伸展。
在三盞明亮的照明燈下,高振宇用手旋轉(zhuǎn)紫砂壺坯,找出壺身上的瑕疵,一點一點撫平表面。刮出的泥屑他也從不浪費,扔進一旁潮濕的盆子里,等待它們聚集并重新獲得生命。在他眼中,泥土有各種表情,各種語言,等待著人們?nèi)グl(fā)現(xiàn)與表達。只有當心、手與泥三者合一的時候,作品才能像山川與河流,自然和諧。
長期與泥磨合的過程中,他的指紋幾乎都被磨掉了?,F(xiàn)在,他的雙手幾乎捧不了任何熱的東西,只要碗和杯子有一點兒溫度,手指就會被燙得受不了。每次出國過海關(guān),他總是因為摁不出指紋而被請到海關(guān)辦公室。
早年在日本留學時,因為從沒學過拉坯,他曾被老師要求先拉完一萬個坯后再開始工作(拉坯是瓷器生產(chǎn)中的一道工序,即把泥放在輪車上,雙手借用旋轉(zhuǎn)之力,將泥拉成器坯)。一開始他會擔心泥的用量,取多了還是取少了,生怕原本要做酒盅最后做出個大盆子。漸漸地,他用手一摸,全憑感覺就可以掂量泥土。在不斷接近一萬個坯的過程里,量變累積質(zhì)變,用雙手擠壓泥土的時候,泥土也在伸展,他慢慢讀懂了泥土的語言。
那是一種美妙的變化,是“天人合一”的造物觀里順應自然、服膺自然的過程?!耙婚_始的時候,你感覺到泥的抵抗,它不守在中心,你要拼命地推它到中心,它甩出去,你要拼命扶住它,泥要這樣,你沒有把控它的能力。到最后的話,你弄好以后往里一放,感覺是順著泥,泥要這樣,而不是你想要這樣?!?/p>
他感覺到,就像手與泥完全長在了一塊,“泥長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像花開到最大的程度。它結(jié)了個果子,你取下來,就這么自然?!?/p>
制作紫砂壺需要全身心投入狀態(tài),每次一坐在工作臺上,高振宇總是忘了時間的流逝,一晃眼就是8個小時,忘了上廁所,不知不覺頸椎也出了問題。雖然過程中會有一些體力活—比如前期為了增加泥的延展性,需要像砸年糕一樣不斷地用錘子砸泥—但那對于他來說卻是一件更為輕松的事,因為砸泥的過程中,全身肌肉都在勞作,身心和諧。
最吃力的反而是在安靜的狀態(tài)下,在壺身或壺嘴上的某一點處斟酌時,只能屏住呼吸,渾身的勁都使不出來,生怕自己呼吸粗一點都會把事情搞糟—“你可能長滿了肌肉,但是那個時候就是用一根頭發(fā)的力量就可以做過去了?!?h3>2
泥土是高振宇從出生開始就無比熟悉的東西。他出生在江蘇宜興,太湖的西岸,那里是著名的陶都,紫砂壺的原產(chǎn)地。在高振宇童年的記憶里,整個鎮(zhèn)上有幾十個窯,其中著名的龍窯有上百米長。如果有兩三個窯同時燒起,熊熊的烈火會從底往上燃燒,沖向夜空,把天映得火紅。龍窯的邊上有一條小河,停滿等待的帆船,通過河流,紫砂壺會被運到蘇州、上海,甚至東南亞、荷蘭和英國。
紫砂壺是那里最不缺的東西。高振宇記得,小時候在柜子底抓蟋蟀,一抽身出來,上邊一排紫砂壺像小山一樣“嘩嘩”地塌下來;人們把紫砂壺疊在一塊,像綁螃蟹一樣,拴在自行車的后座上,那時的石頭路上,常常響起茶壺碰撞發(fā)出的“嘎噠嘎噠”聲。他的父母是宜興當?shù)刂淖仙笆止に嚾?,他從小就在制陶廠的泥巴堆里長大,泥土與灰塵的氣味與飯菜混合在一塊。
他的父母也是顧景舟的得意門生,顧景舟是新中國成立后紫砂歷史上首位獲得“中國工藝美術(shù)大師”稱號的紫砂藝術(shù)家,被譽為“紫砂泰斗”,由他親手制作的紫砂壺,大多拍賣出了上千萬元的價格。1982年,18歲的高振宇進入宜興紫砂研究所,跟隨顧景舟學習,在那之前,他去學過開車,司機是當時非常風光的職業(yè)。但他也很快意識到,開車是可以望穿一輩子的事情,相比之下,制作紫砂壺更具創(chuàng)造力。他又回歸到了祖祖輩輩的行當中。
創(chuàng)造力幾乎是與生俱來的。過去,生產(chǎn)隊的女工把一個個做好的紫砂壺放在走廊上,高振宇淘氣,用手把一個個軟軟的壺身捏了。他還常常用泥巴捏出各種各樣的手槍和小汽車,或者把泥塊包進糖果紙里,騙其他小伙伴品嘗。他感到自己的生命里面,細胞本身就帶著泥土。
在研究所中,顧先生一招一式都要求嚴格,高振宇從掃地、敲泥片做起,在學習制壺前要先學會制作做紫砂壺的工具,為了這些工具,他們到山上去找竹子、木頭,所有的工具都源于自然。顧先生講究一切細節(jié),洗茶杯時,他會要求把舊報紙揉成一團,塞進杯子里擦拭,把茶垢擦干凈。
那時,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的學生們來到高振宇所在的研究所實習,他們留著長發(fā)、穿牛仔褲、背著大大的畫夾,比起當?shù)氐氖止に嚾?,他們看起來更瀟灑自如。一個美籍華人來到廠里,讓工人打好一塊長長的泥板,他拿起來在手上纏了幾下,然后來了個自由落體,啪一聲甩在了木板上,作品完成了。多年后高振宇回憶,“那沖擊太大了”。在那之前顧景舟的教學里,作品有裂痕就是壞了。
年輕人的自我表達與大師的嚴謹樸素碰撞在一起。幾年后,高振宇走出宜興,考進南京藝術(shù)學院。在圖書館里,他看到了大量紫砂以外的現(xiàn)代主義與表現(xiàn)主義的陶藝作品,樂此不疲地用相機把雜志里的一張張圖片拍下來。1989年,他考進日本東京武藏野美術(shù)大學陶瓷專業(yè)研究生院,師從日本著名陶藝大師加藤達美。
人們往往會把紫砂與陶瓷分開,但實際上紫砂就是一種陶瓷。那個年代,國內(nèi)的陶瓷專業(yè)更重視陶瓷工藝原理、陶瓷造型學等理論上的知識,畫出了設計圖之后,就交給工人們?nèi)ドa(chǎn),學生們很少有燒窯的機會。而到了日本之后,高振宇的第一課就是從拉一萬個坯開始學起。
留學期間,高振宇結(jié)識了日本著名陶藝評論家海上雅臣,一次他來到海上雅臣的家中,對方把一件件藏品從柜子里拿出來,那是高振宇以往只在雜志上看到過的日本陶藝家八木一夫的黑陶作品。八木一夫常常強調(diào)自己與粘土是生命的共同體,想要純粹地對待粘土,去表現(xiàn)更本源、更直接的陶瓷之美。他熏燒松葉、樹枝,煙黑吸附在坯體上,形成了黑陶。高振宇記得當時自己用手撫摸著一件件八木一夫的現(xiàn)代作品,脫口而出:“這才是泥本身應該有的樣子?!?/p>
在那個時刻,他在這種純粹表達泥土本身的作品上,想起了顧景舟曾在自己的壺上寫過兩句話,“繼承貴傳統(tǒng)規(guī)范,創(chuàng)新重精神內(nèi)涵” 。
在陶藝界,有不少人因為中國陶瓷在形態(tài)上比較規(guī)整完美、日本陶瓷的形態(tài)更自由,而認為后者更接近陶瓷質(zhì)樸的狀態(tài)。但經(jīng)過多年的學習之后,高振宇漸漸明白,無論是中國陶瓷那種經(jīng)過反復加工,苦心孤詣達到的一種自然,還是日本陶藝家花費很多心力之后,經(jīng)過一種造作的“無”,達到的一種看似原始的自然,其實殊途同歸—“最高的一種標準就是自然?!?/p>
回頭重新看宜興老家的紫砂作品時,高振宇發(fā)現(xiàn)中國的藝術(shù)作品里許多地方看似一揮而就,實則內(nèi)有乾坤。比如做紫砂壺的壺把時,只要搓一條紫砂泥,拎起來放在桌上,用手牽著一頭,繞個圈,回個頭,大自然就把弧線勾勒出來了。那是人力與自然力之間的配合,人去順應自然,利用泥本身的彈力,而不是借助石膏模具去定型。
再例如紫砂壺蓋上用以揭取壺蓋的一小粒壺鈕,看似平淡無奇,但是反過來看,其間暗藏規(guī)律。大多數(shù)紫砂壺的壺鈕的形狀就是整個壺體形狀的縮小版,就像文章最后結(jié)束時的句號一樣,作用是總結(jié)全文。西方人往往把壺鈕做成圓形,或是尖的。只有中國人明白,做的時候,是靠眼睛、憑感覺,在某個形態(tài)上恰到好處。磨壺鈕的工具取材自竹子,而竹子內(nèi)部的弧線又是用鵝卵石磨成的,所有的工序都就地取材,源于自然。
“中國人做東西就是和自然商量著來,”高振宇曾在一門課上解釋,“并且用非常委婉,非常細膩生動的語言跟它對話,使泥符合你的要求做出這個形態(tài)來。這個形用歐式的曲線板去套,怎么套也套不上來,他們知道拋物線、雙曲線、半圓線,兩個線的過渡都不是這樣,都套不出來,因為這是天成的東西,怎么套?”
在創(chuàng)作一件器物之前,高振宇往往會花上半年或幾年的時間去醞釀感覺,在紙上描繪構(gòu)思。他還會到各地的博物館里尋找“一種情感”。他曾經(jīng)制作過玉鬲壺等一系列三足紫砂壺作品,這一造型的靈感源于中國古代的一種三足器物—鬲,它起源于夏商周甚至更早的年代。
面對這樣一種人類早期的獨特器物,高振宇會查找相關(guān)的史書與資料,去理解當時的情景。他會想象,鬲與茶葉最初的相遇可能會是在神農(nóng)嘗百草的時代,他們用鬲烹煮茶葉,那或許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茶與陶的碰撞。在這樣的啟發(fā)下,他就在自己的紫砂壺作品里借助這樣三足的形態(tài)去呈現(xiàn)茶與陶之間最早的一次對話?!霸诤炔璧娜水斨?,茶的美味與功用是顯而易見的,但更大的是對于它的這種美好的想象。”
20年前,他曾到景德鎮(zhèn)請名師為自己創(chuàng)作一副茶具,卻遭到拒絕,因為他們認為真正的藝術(shù)應該是放在博物館或收藏家家中供人欣賞的,生活用品都很廉價。后來,高振宇多次舉辦了以“器皿之心”為主題的陶瓷藝術(shù)展,提出了“用是器皿的靈魂和生命,器皿因為有用而活著”的理念。
在高振宇的眼里,器皿因為有用而美?!霸凇囆g(shù)這個詞之前,人類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無窮無盡的燦爛文明與藝術(shù),(那時)根本沒有‘藝術(shù)這個詞……一個器物當中如果把你的感動、你的心擱進去,它一定是一個能夠打動人的東西。至于它是不是藝術(shù),那之后再說。”
1990年代剛從日本回到國內(nèi)時,他發(fā)現(xiàn)中國的各大院校都在做現(xiàn)代陶藝,年輕人擴張性地在表達,他覺得那些作品都是一時性的、即興的,“他們沒有真正深層次地去考慮或挖掘這個材料本身意味著什么,能給人類帶來什么,或者給我們的藝術(shù)和審美帶來什么?!?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3/29/qkimagesrewurewu201803rewu20180323-3-l.jpg"/>
瓷器一旦被制作出來,幾十萬年都不會自我銷毀。他想起老家附近出土的明代初期的碗,锃光瓦亮,像剛從窯里燒出來一樣,“600年對于瓷器來說太短了?!痹谶@種隨意的狀態(tài)下,幾萬年在地下沉睡的泥土被挖出來,通過大量的人力、電力將其制成陶瓷,其實是一種巨大的浪費。
他喜歡去博物館,去考古現(xiàn)場看那些古代的陶瓷,他發(fā)現(xiàn)越是往過去回溯,陶瓷材料的語言就越純粹,那是陶瓷本身的靈動。
有一次他從古董商那兒買了一個帶有水理文刻紋的戰(zhàn)國時期陶瓷。那是一個平淡無奇的罐子,放在桌上根本不會引起人的注意。但仔細看那件陶瓷上的刻紋,他可以想象到,千百年前的人拿著鐵絲或者鐵刀片,在一只粗大的罐子上刻上一道道刻紋。他甚至猜測,當時是一位女性刻下了這些紋路,她的兒子在一旁玩耍,玩一會兒就朝她喊聲媽媽。
“你能看出她第一刀從哪兒下來的,第一刀在哪兒刻的—第一刀她全神貫注,一上來(心想著)我要把它刻好;刻到三刀五刀以后,她有點分神了,就偏離了,刻得用力太多了,有的時候‘咵一下刻得太高了;再刻刻刻,她一刀下去,可能想著別的事了;再刻著刻著,里面刻了一個沙子,沙子摳了;刻著刻著泥里面一個草,這個草在里面她也沒在意,就‘咵咵咵再刻幾刀,所以你這個紋里面感覺有草痕在里面,然后她拿掉以后又開始刻了……”
對于高振宇來說,那件兩三千年的陶瓷,就是一盤寫滿記錄的磁帶,陶瓷是另外一種語言,最古老的語言。
通過那些刻紋,他可以在腦海中想象當時的場景:在古代的村落邊上,婦人帳篷外邊就是她的陶瓷工作室。那一天下雪了,丈夫出門尋野兔,妻子在家捏陶瓷,捏完一個,架一個野火堆,嘩嘩地燒一下。她一邊捏一邊想象,今天丈夫能打什么回來?或者在想今年的器物要做成多高的,今年的谷子有多少,我要放多少谷子?那是來自歷史長河深處,陶瓷記錄下的,人類制作陶瓷時最原始最質(zhì)樸的聲音。
“我們對泥土,對陶瓷要有這一種敬畏,一種感恩,”高振宇說,“讀懂了這個東西,就知道人類對陶瓷最初的那種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