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俠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無錫214122)
當下文壇,“觸電”無疑是作家成名的捷徑。2005年,一部令人耳目一新的諜戰(zhàn)題材電視劇《暗算》火遍大江南北,革命激情的主題、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跌宕起伏的人物命運吸引了大批觀眾,開啟了新世紀電視熒屏的諜戰(zhàn)劇熱潮,小說原著者兼編劇麥家聲名鵲起。曾在技術(shù)偵察部隊工作的麥家,有機會接觸到隱秘情報戰(zhàn)線上的一批特殊的軍人,他們智慧超群、膽識過人,承擔著護衛(wèi)國家安全的重任。抱著旨歸高遠的審美訴求,以這些被稱為“與風打交道的人”為原型,麥家創(chuàng)作了《解密》《暗算》《風語》《風聲》等長篇小說,揭開神秘英雄人物的面紗,抒寫了一曲曲諜戰(zhàn)奇才的命運悲歌。
“風”系列作品備受影視劇編導青睞,相繼被改編成電視劇《暗算》《風語》,電影《風聲》《聽風者》,無論是票房還是收視率都成績不俗,進一步放大了麥家諜戰(zhàn)傳奇的審美效應(yīng)。2016年7月,根據(jù)麥家早期成名作、“風”系列首部小說《解密》改編的同名電視劇在湖南衛(wèi)視、樂視TV等影視、網(wǎng)絡(luò)平臺同時上線,再度引發(fā)觀眾對麥家諜戰(zhàn)傳奇的關(guān)注。當然,以音畫為表達手段的影視與以語言符號為介質(zhì)的小說畢竟是兩種藝術(shù)形式,影視劇改編是基于小說文本的再創(chuàng)作。無論是貼近忠于原作,還是依據(jù)故事內(nèi)核另行加工,成功的改編都應(yīng)力求萃取原作審美意蘊最動人的魂魄精華。筆者由三部電視劇的英雄形象塑造入手,解析“風”系列小說的電視劇改編在呈現(xiàn)麥家諜戰(zhàn)傳奇悲劇美學意蘊方面的得失。
《暗算》和《解密》中的“聽風者”阿炳與“看風者”容金珍,皆天賦異稟,但身心卻有缺陷,游走在天才與瘋傻的邊緣。借助這兩位“不完美”“天才英雄”的命運悲劇,麥家試圖對極致、純粹又本真的生命形態(tài)進行深度透視,以探求“人性的密碼”。
電視劇《暗算》中,王寶強扮演的偵聽奇才瞎子阿炳顛覆了觀眾有關(guān)英雄的一切常規(guī)想象,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文化中,英雄通常指那些具有崇高理想,具有超人意志力的社會精英,為族群的共同利益,他們?nèi)淌茈y以想象的艱難困苦,努力奮斗,甚至不惜犧牲個體生命。然而,在進入神秘的情報機構(gòu)701之前,阿炳是個不折不扣的“弱者”,從出生起就沒有見過父親。童年時代,一場大病險些奪去他的性命,讓他不僅變成了一個瞎子,還嚴重損傷了智力。但這場大病也給他帶來了出奇靈敏的聽覺和驚人的記憶力,村里的家長里短、雞鳴狗盜,令其不勝其擾,只能跑到村外的桑園里去睡覺,因為那里只有風的聲音。天賦異稟讓阿炳成為國家安全部門急需的人才。進入701后,看上去有些呆傻的阿炳,不負眾望,僅用了10天時間,就偵聽到了敵方107部電臺,共1861套頻率,功勛赫赫,得到無上的禮遇。在組織的關(guān)懷下,仰慕英雄的林小芳與阿炳組建了幸福的革命家庭。誰知禍端就此埋下,為了滿足母親抱孫子的心愿,阿炳不惜威脅妻子“不能生孩子就休了你”。林小芳無法對弱智的阿炳講清楚不是睡在一張床上就能懷孕的道理,無奈之下,她不得已懷上了別人的孩子。阿炳從孩子的啼哭聲中聽出了孩子并非自己親生,遵循“老婆生了百爹種”的家鄉(xiāng)男人的傳統(tǒng),自殺而亡。阿炳因聽到了人世間的秘密而成為了英雄,但也因聽到了人世間的丑惡而決絕地走向死亡。事實上,頂著“英雄”光環(huán)的阿炳仍然是個不完整的人。他心智單純又極度脆弱敏感,絕不允許別人對其超凡的聽力和記憶力有絲毫的懷疑。阿炳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從事偵聽工作,更不明了這份工作的重要意義,他奮力工作只是為了解決母親的柴禾問題。殘缺的身體、不全的心智、有些可笑的工作動機,都讓阿炳這個英雄顯得十分另類。
就小說創(chuàng)作時間而言,《解密》先于《暗算》。電視劇《暗算》讓麥家一夜成名后,他曾感慨這是“喧賓奪主”,因為《解密》更能顯示其寫作的格調(diào)與境界。《解密》主人公容金珍是麥家用心最深的英雄形象,這位密碼破譯奇才的悲劇寄寓著作家關(guān)于天才與庸常、個人與集體、自由與局限等多層次的哲理思索。不過,正如麥家所言,“電視劇《解密》距離小說很遠,距離收視很近”,天才英雄容金珍的命運悲劇被改造成青春勵志的偶像正劇,以至該形象的美學價值完全無法與原著相提并論。
小說中,麥家用了一半的篇幅來設(shè)定、渲染容金珍的身世是有深意的,命運的大網(wǎng)在容金珍出生那一刻就已張開,預示其無可回避的悲劇人生。容金珍雖出身江南大鹽商容氏家族,卻是一位棄兒。祖母容幼英,自幼表現(xiàn)出非凡的數(shù)學才能,22歲即獲得劍橋大學數(shù)學博士學位,還參與了世界上第一架飛機的設(shè)計制造。然而,父親“大頭鬼”卻是個無惡不作的浪蕩子,20歲敗掉半條街的家產(chǎn)后就去世了。在容家老宅的偏院里,遭人嫌棄的私生子“大頭蟲”跟隨落魄的洋先生長大。在計算洋先生壽命的過程中,他竟然無師自通“發(fā)明”了乘法。數(shù)學上的奇異秉賦為這個棄兒帶來了命運的轉(zhuǎn)折,他得以回歸容氏家族,進入容家創(chuàng)辦的N大數(shù)學系,并獲得正式姓名容金珍。在N大,容金珍得到著名猶太籍數(shù)學家希伊斯的傾心賞識與全力栽培,數(shù)學天賦進一步被挖掘出來,終被選入701從事密碼破譯工作。私生子和棄兒身份不僅令容金珍身體羸弱,還埋下脆弱、敏感的性格因子。孤獨而冷僻的他,行為方式與周遭格格不入,專注于破譯密碼這項智力領(lǐng)域“最高級的廝殺和搏斗”,僅花一年的時間就破譯了敵特的高級密碼——紫密,成了破譯界的“神”,人人敬畏的“天才英雄”。為了破譯更高級的“黑密”,容金珍殫精竭慮,甚至逼迫自己做夢,因為他認為所有的秘密都藏在夢中,包括密碼。孰料,一次會議返程的旅途中,這位“神”一般的破譯家竟因一本常人看來再普通不過的筆記本失竊而失魂落魄、一蹶不振,因為這筆記本凝聚著他破譯思路的全部心血,包括從夢中獲得的靈感。在瘋狂尋找筆記本的過程中,容金珍耗掉了他所有的心志與生命能量,終至精神崩潰。
朱光潛認為:“對悲劇來說緊要的不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對待痛苦的方式。沒有對災(zāi)難的反抗,也就沒有悲劇?!盵1]對于阿炳而言,災(zāi)難不是被敵特所俘,身處險境,而是久盼而得的兒子并非親生;對于容金珍而言,災(zāi)難不是難以攻克的密碼,而是命運捉弄下一次不小心的丟失。當災(zāi)難不期而至,超凡的聽力與記憶力并不能彌補阿炳智識與性格的雙重缺陷,反而宿命般地終結(jié)了他的生命;而驚人的數(shù)學智慧和才能也未幫助容金珍勘破命運的密碼,反而加速了其生命意志的潰敗。正如尼采分析俄狄浦斯悲劇的寓意時所指出的:智慧其實也是一把雙刃劍,“智慧之鋒芒反過來刺傷智者;智慧是一種危害自然的罪行”[2]。過多的智慧反而會削弱人的生存意志,危機時刻,令人失去反抗意志而屈從于命運的安排。上天賦予天才英雄無與倫比的才智、能力的同時,也放大了其自身人性的弱點。在走向英雄的路途上,阿炳與容金珍有缺陷的精神狀態(tài)不斷被銳化,麥家喻之為“不斷被拉伸的細絲”,其特異才能創(chuàng)造的價值越大,細絲就被拉得越長,也就越容易折斷。天才英雄無從逃避自然運演的法則,于是,俄狄浦斯式的命運悲劇再度上演。
麥家筆下的超級破譯家還有《暗算》中的黃依依和《風語》中的陳家鵠。兩部同名電視劇較之小說原著的情節(jié)均有所改編,在突出海歸知識分子愛國情懷的基礎(chǔ)上,立足不同的時代背景,緊扣人物的情感生活羅織矛盾沖突,性格刻畫更加豐滿。同樣是天分極高的數(shù)學家,與孤僻、執(zhí)拗,近乎瘋狂的容金珍相比,他們追求浪漫的愛情,向往美滿的家庭生活,本無意成為英雄。然而,在帶著巨大歷史理性的時代政治潮流的裹挾下,他們個人的理想意志必須服從國家、民族利益的需要。時勢造英雄的“被動”歷程中,黃依依與陳家鵠注定要經(jīng)歷一番驚心動魄的情理撕扯。
小說中的黃依依,是個“有問題”的英雄。她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數(shù)理學博士,曾任馮·諾依曼的助手,中科院最年輕的研究員,卻因所謂的生活作風問題遭人非議。進入701后,黃依依先后破解了多部中高級密碼,成為眾人敬仰的英雄,不過,其多次插足他人家庭鬧出的緋聞屢屢讓組織頭疼,還因此死于非命。電視劇編導一改黃依依水性楊花的“問題天使”形象,設(shè)計了一條她苦苦追求副所長安在天而不得、失落之下移情他人的感情線索,使其性格所導致的命運軌跡更合乎情理。陳數(shù)扮演的黃依依,美麗優(yōu)雅,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生性浪漫。然而,她張揚的個性、飛蛾撲火式地追求愛情的行為是如此地不合時宜,觸碰了時代政治文化的禁忌。盡管劇尾,安在天以愛人之名將已是植物人的黃依依接回家悉心照顧,然而最終仍無法挽回這位“天使英雄”的悲劇結(jié)局。表面看來,701特殊的工作性質(zhì)與環(huán)境氛圍似乎并未有效約束住黃依依的浪漫天性,然而,安在天合乎理智卻悖乎真情的拒絕卻直接導致了黃依依人生的悲劇結(jié)局。換言之,黃依依看似特立獨行、勇敢奔放的生命依然沒有敵過集體意志與世俗力量的合謀阻擊。不僅如此,“由于她的出現(xiàn),她神奇的表現(xiàn),她留下的閃光的足印,讓701后來的破譯者都不敢稱雄,不敢怠慢,只有咬緊牙關(guān)地去搏殺”。黃依依自己根本不會料想到,無所拘束、自由率性的她,死后卻成為象征集體意志的“一枝參天的標桿”,“激勵著后人往更高更遠的黑暗深處發(fā)奮奔去”[3]。
相較于黃依依,抗戰(zhàn)時期的“黑室英雄”陳家鵠的處境更加艱難,前有“黑室”的脅迫式邀請,后有日方的不停追殺,身處膠著境遇的他不得不從事破譯密碼這項“反人類”的事業(yè)。為了早日回家與家人團聚,陳家鵠努力工作,殊不知,他破解日軍密碼越成功,就越失去人身自由,甚而導致其摯愛的日籍妻子被“黑室”設(shè)計陷害,家破人亡。不堪重創(chuàng)的陳家鵠一病不起,幾成廢人。為拯救這位花費巨大代價得來的破譯奇才,電視劇改編了小說原著送陳家鵠上峨眉山治療的情節(jié),突出了埋伏在“黑室”中的共產(chǎn)黨人林容容與陳家鵠的感情線索,強化了國共雙方的協(xié)同努力。帶著滿心傷痛,陳家鵠最終棄暗投明,前往解放區(qū),為民族戰(zhàn)爭的勝利奉獻才智。與黃依依一樣,陳家鵠面對的是追求自由的天性與崇高的國家使命之間的沖突,然而,在戰(zhàn)爭洪流的席卷下,在事關(guān)民族危亡的大義面前,個人小家庭的幸福簡直不值一提,正如黑室成員老孫對于陷害惠子的行為感到嘆息之時,陸所長對其進行了嚴厲的責罵:“自干上這一行起,他就不再是原來的他,名字被改了,就連自己的未來和命運都一齊拱手交了出去——為了黨國的利益,他必須犧牲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和榮譽在內(nèi)?!盵4]個體利益與群體利益的懸殊對比,令陳家鵠所有的掙扎均告徒勞,不得不成為那個道德律令規(guī)定的“黑室英雄”。
加繆說:真正意義上的悲劇,有兩種“同樣正當?shù)牧α?,從這條界限的兩側(cè)相遭遇,發(fā)生持續(xù)不斷的驚心動魄的沖突??村e這條界限,想要打破這種平衡,就意味著自掘墳?zāi)埂盵5],諜戰(zhàn)傳奇的英雄世界充滿了荒誕與神秘,過人的才華與智慧意味著他們必將失去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氨挥⑿刍敝?,但凡常人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便注定成為阻礙其完成重大使命的羈絆。一面是國家民族利益的責任擔當,一面是合乎自然人性的美好感情追求,無法彌合的情理裂隙注定黃依依與陳家鵠要付出沉重的道德倫理代價,深陷性格悲劇的極致折磨與苦痛。“歷史進步的理性目的與人倫和諧的感性情感畢竟是人類歷史中比肩而立的永恒命題,悲劇精神中的英雄主義就在于以審美的方式擔當和化解這個永恒命題中所包含的亙古矛盾?!盵6]歷史的理性目的激發(fā)了英雄個體全部的潛能,又限制了其智慧的噴發(fā)方向,左右著他們的命運軌跡;既催生出無尚的榮耀,又瓦解了人性中最本質(zhì)的自由、最原真的情感。在國家利益面前,個體智慧的極致展現(xiàn)與本性欲望的殘酷壓制,表現(xiàn)出命運的悲憫與歷史的詭譎。黃依依和陳家鵠無疑都是“不純粹”的英雄,面對這道有關(guān)集體意志與個體情感的艱難選擇題,不同于那些舍生取義、正氣凌然的英雄,理智與情感尖銳的碰撞下,他們猶疑、搖擺,甚而不顧一切地去爭取生命與情感的自由。然而,也恰是這些猶疑、搖擺和沖動,讓我們洞察人性深處的秘密,領(lǐng)略了作為平凡人的英雄真實、深邃而豐滿的生命存在,感受“神性”與“人性”交織纏繞所帶來的心靈震顫。
電視劇《暗算》第三部“捕風”的故事,脫胎于小說《暗算》“韋夫的靈魂說”中的“尸體傳信”及麥家的一部兩集電視劇劇本《地下的天空》。解放前夕,為重建遭嚴重破壞的地下黨組織,中共特使赴滬準備召開特別會議。由于叛徒出賣,特使行動暴露。緊要關(guān)頭,潛伏在滬杭警備司令部情報處代號“毒蛇”的中共地下黨員錢之江,不惜犧牲自己來傳遞情報,保全地下黨組織免受血洗,其英雄壯舉將整部劇的“信仰”主題推向高潮。電視劇《暗算》大獲成功后,以“捕風”故事情節(jié)為基礎(chǔ),麥家推出了長篇《風聲》,電視劇中“毒蛇”錢之江即為小說《風聲》中的“老鬼”李寧玉。就創(chuàng)作時間而言,小說《風聲》晚于電視劇《暗算》,在此,我們無意評判麥家與電視劇《暗算》制片人兼編劇楊健之間的筆墨官司,只想就錢之江這個悲劇英雄所達到的人性深度做進一步的研討。
身為警備司令部情報處的總破譯師,錢之江業(yè)務(wù)精湛,外表沉穩(wěn)而清冷,給人以孤傲之感。被幽閉密室關(guān)押、審查,乃至拷問期間,面對老奸巨猾的對手設(shè)置的重重陰謀,同僚之間的猜忌與相互構(gòu)陷,錢之江不卑不亢,從容應(yīng)對。與容金珍、阿炳這樣脆弱的“天才英雄”相比,錢之江臨危不亂,思維縝密,屢屢識破、挫敗敵人的陰謀詭計,可謂智勇雙全;與黃依依、陳家鵠這樣不夠完美的英雄相比,錢之江信念堅定,面對為集體利益犧牲個體生命的結(jié)果,不曾有絲毫的惶惑和猶疑,完全切合凜然舍生取義的英雄定義。有著超凡的智慧、思想與能力的錢之江堪稱麥家諜戰(zhàn)傳奇中難得的“完美”英雄,對于超越性理想的自覺堅守,支撐著他承擔著常人難以承擔的壓力,竭盡所能、不惜一切代價去克服困難,完成使命。
丹麥思想家基爾凱郭爾有言:“純粹的‘動作’和純粹的‘苦難’,或者說‘絕對的純潔’和‘絕對的罪惡’都不能使我們產(chǎn)生悲劇感,只有一種介于二者之間的靈魂痛苦與深層悲憫才屬于真正的悲劇性?!盵7]問題由此產(chǎn)生,發(fā)生在高度理性的“完美”英雄錢之江身上的悲劇沖突何在?面對極端危急的處境,其內(nèi)心世界真的絲毫波瀾不驚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為便于運用鏡頭語言呈現(xiàn)錢之江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扮演者柳云龍設(shè)計了兩個標志性動作:一是手執(zhí)佛珠;二是跳探戈舞。在人人自危的情勢下,唐一娜問錢之江如此淡定是否因為信佛,他意味深長地答道:“我不信佛,佛是我的精神寄托,不是信仰。”“信仰是目標,寄托是需要,是無奈,是不得已?!薄靶叛鍪悄阍跒樗?wù),寄托是它在為你服務(wù)。它能讓我所有的困惑和痛苦找到一個安放的角落,以便為實現(xiàn)我的信仰去努力、去奮斗。”特使行動前夜的酒會上,陰險的代主任自認為勝券在握,假惺惺地與錢之江討論生死,看透其惡毒心機的錢之江手捻佛珠,借佛理表達自己“交付信仰”的抉擇:“人必有一死,只是不知何時死如何死。生者必死,聚者必散,此乃萬物恒長之理。人生無常,就像秋天的云一樣短暫,誰都不知道死亡是在這一站還是下一站等著自己,所以才會痛苦、迷茫、害怕、慌亂。你只要掌握了自己的死亡時間和方式,你就會變得無所畏懼,利用生命來為死亡未雨綢繆,平靜地去接近結(jié)局?!弊詈箨P(guān)頭,那串刻有情報的佛珠被錢之江吞入腹中,留給心愛妻子的遺言“佛在我心中”,完美詮釋了理想信念的力量。對應(yīng)于沉靜佛道的內(nèi)斂隱藏,熱力激情的探戈則是錢之江內(nèi)心的一種強力釋放。據(jù)說,探戈發(fā)端于情人間的舞蹈,男伴佩戴武器,表情嚴肅,隨時防備情敵偷襲,故而節(jié)奏強烈,帶有搏擊性質(zhì)。劇中,矛盾斗爭焦灼時刻,錢之江一反平時的冷傲,先后三次借探戈表達其內(nèi)心的激烈沖突,每每令人詫異不已,甚而被視為瘋狂。特別是犧牲前夜的酒會上,當代主任提議錢之江與唐一娜跳探戈以示慶祝時,剛才還與之冷靜異常地探討生死的錢之江,一把扯去桌布跳上臺去,強勁的步伐,堅定的眼神,剛毅的擺頭、轉(zhuǎn)身,慷慨凜然的英雄氣勢震驚全場。
談及小說《風聲》的立意,麥家說:“我希望在一種驚心動魄的心志較量中,為人性那無法度量的邊界下一個‘我’的注腳?!薄叭松嚯U,生命多難,我們要坦然、平安地度過一生,也許唯一的辦法就是把自己‘交出去’,交給一個‘信仰’?!盵8]不得不說,電視劇《暗算》編導、主演設(shè)計的佛珠細節(jié)對于錢之江的心理刻畫甚為成功,因為他們準確地捕捉到“完美”英雄悲劇心理沖突的驅(qū)動內(nèi)核——源自信念的意志力。正如劇中錢之江所謂“生命是一口氣,信仰是個念頭”,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是一出典型的意志悲劇,因為,對于這類“完美”英雄而言,其人生追求早已超越世俗倫理而進入更高層面的自由選擇。這么說,并非否定錢之江身上凡常的人性,相反,正是源于對親人、同志,乃至民族、國家深沉熾熱的大愛讓他滿含悲憫情懷,義無反顧,淡定超越生死,實現(xiàn)了自由的生存抉擇。佛道既是錢之江的高超偽裝,也是他執(zhí)守理想,自我修煉的獨特方式。由生存哲學的角度來看,“完美英雄”實現(xiàn)了法國哲學家??滤^的“自我生產(chǎn)”,即遵照個人信念來訂制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目標,從而實現(xiàn)了對主體生命的自由驅(qū)使。這逾越“權(quán)利”“知識”等現(xiàn)代社會重重規(guī)訓的“自我生產(chǎn)”并非輕易之舉,“完美英雄”的生命注定是一個“不停息地進行自我改造、自我糾正、自我熏陶、自我反思、自我體驗和自我鍛煉的過程”[9]。身處暗戰(zhàn)第一線的錢之江喜怒不形于色的外表下掩藏著長期自我砥礪的靈魂搏擊,其心靈生活之深邃激蕩又豈是周遭那些蠅營之徒所能理解。幽暗密室里,瀕臨生死絕境的人性拷問,錢之江那洞察一切、凌然絕傲的姿態(tài)令麥家式悲劇英雄的崇高美特質(zhì)達到頂峰。
麥家說:“我偏愛悲劇,尤其是天才的悲劇?!盵10]無論是天賦異稟卻身體殘缺或柔弱的天才,還是專業(yè)精湛卻性格有缺陷的奇才,抑或是具有超人意志、膽識的優(yōu)秀地下工作者,麥家塑造的英雄形象創(chuàng)造了特定歷史境遇里挑戰(zhàn)極限的生命奇觀,其鮮明的個性及跌宕的命運,挾帶著一股抵御世俗庸常的激越力量,足以滌蕩人心。借助諜戰(zhàn)傳奇的英雄悲劇,麥家深入人物矛盾重重的精神深海,拷問錯綜糾結(jié)的人性根底,凸現(xiàn)生命的堅韌與脆弱,靈魂的寬廣與逼仄,完成了帶有巨大歷史理性力量的莊嚴、高貴的人格樣式的形塑,傳達出一種內(nèi)蘊深沉的生命詩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