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磊,石云龍
(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南京210013)
庫切是一位起步稍晚但成績非凡的作家,他的作品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布克獎等重要的文學獎。1983年,他憑借《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以下簡稱《邁克爾》)獲得英國布克獎。庫切作品一向意蘊深厚,書中對營地的描寫更是引人深思。主人公邁克爾兩次被監(jiān)禁于營地之中,但是他以沉默和絕食的方式反抗,并想方設法地逃出營地。庫切筆下的營地不僅是物理狀態(tài)的限制人身自由的建筑,也是社會形態(tài)的機構和精神形態(tài)的掌控機制,而邁克爾多次逃離營地,對由各種營地合力構建的權力話語體系造成了沖擊。
物理營地是指限制人身自由的物理狀態(tài)的建筑,它是由鋼筋、水泥、圍欄、鐵網(wǎng)等構建的禁錮人的空間?!敖]是權力運作的結果,將人設置在一定的空間范圍內(nèi),權力的運行通過空間禁閉表現(xiàn)出來?!盵1]42營地作為權力運作的載體,最大限度地彰顯了權力的權威性。
物理營地所具有的身體禁錮懲罰機制由公開懲罰機制演變而來,其懲罰方式雖有節(jié)制,但目的始終未變。公開懲罰制度最初被統(tǒng)治者用來維護社會治安。一旦有人對社會或者王權造成危害,統(tǒng)治者就用公開處決的方式對其進行嚴厲懲罰,并以此警醒他人。這種公開懲罰機制的殘忍在著名的達米安案件中可窺一斑,“達米安因謀刺國王而被判處在巴黎大教堂前公開認罪”[2]6,所謂公開認罪即被四馬分肢,最后焚尸揚灰?!翱嵝痰男惺瓜笳髁司鳈嗔Φ闹粮邿o上和神圣不可侵犯。權力以極刑的形式在空間場景下運作,并且通過這種公共景觀,君主至高無上的權力得以展現(xiàn)?!盵1]42為了達到懲罰效果但又不至于引起眾怒,懲罰方式變得有節(jié)制,懲罰的重心不再是制造身體痛苦而是剝奪財富和權利,最終公開的身體懲罰機制逐漸變成了具體空間內(nèi)的身體禁錮懲罰機制。雖然懲罰方式發(fā)生了變化,但是其目的仍然是維護當權者的統(tǒng)治,維護權力話語體系。
物理營地是一個限制人身自由的具體空間?!哆~克爾》中的安置營通過3米高的圍欄以及一層鐵絲網(wǎng)將流浪者監(jiān)禁其中。在當權者眼中,居無定所成為一種罪,一種可能對社會以及統(tǒng)治者造成潛在威脅的罪。當權者擔心他們躲在深山里,不時出來剪斷圍欄,破壞公共設施,造成社會混亂。為了防止這類事情發(fā)生,他們就將這些流浪者監(jiān)禁起來,剝奪其人身自由,免得他們對社會統(tǒng)治造成威脅。
相對于公開懲罰機制,身體禁錮懲罰機制更易被大眾所接受,但身體禁錮懲罰機制可能在被監(jiān)禁者心中埋下暴戾的種子。被監(jiān)禁者一旦掙脫監(jiān)禁,可能會對社會造成更大危害,這在《邁克爾》中得到了驗證。安置營中3個流浪者在掙脫了營地的禁錮之后,闖入一家焊接鋪并放了把大火?!盎饎萋拥礁舯诘臉欠?,然后蔓延到本城的文化史博物館。這家有著茅草屋頂,美洲香槐木天花板和地板的博物館,在一個小時之內(nèi)便化為灰燼?!盵3]115他們越過營地圍欄、爬過鐵網(wǎng)的那一瞬間,就處在了極度亢奮的不理智狀態(tài)。他們身體的禁錮一旦解除,之前受到的壓抑就急需釋放,而有些人釋放的方式非常極端。他們出逃后對社會治安造成了危害。
庫切安排主人公邁克爾一再地逃離營地,而主人公在各種極端條件下的成功逃離又證明了這種身體懲罰機制注定是失敗的。邁克爾第一次逃離是在3個流浪漢出逃,營地整頓紀律、加強監(jiān)管之后,但是智力有缺陷的邁克爾還是成功掙脫了營地的禁錮,重獲自由。邁克爾第二次逃離前身體極度虛弱,數(shù)十日的絕食使他幾乎無法正常行走。但是,他奇跡般地翻越圍欄,躲避射擊,逃離了營地。邁克爾兩次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奇跡般地逃離了營地,獲得了人身自由。作者并沒有對兩次逃離作細節(jié)描寫,這種模糊處理使得這兩次逃離如有神助,這些看似不可能但最終成功的逃離似乎昭示著身體禁錮懲罰制度的失敗。
社會營地是指借助建筑實體發(fā)揮社會功能的社會機構?!哆~克爾》中的安置營既是物理營地也是社會營地,一方面,它禁錮流浪者,剝奪他們的人身自由,另一方面,它也承擔著為社會提供廉價勞動力等的社會職能。《邁克爾》中有很多這樣的營地,比如殘疾兒監(jiān)護學校、政府機構、警察局、醫(yī)院,等等。這種“空間本身既是一種‘產(chǎn)物’,是由不同范圍的社會進程與人類干預形成的,又是一種‘力量’,它要反過來影響、指引和限定人類在世界上的行為與方式的各種可能性”[3]187。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掙脫營地不僅是掙脫了營地的束縛,更是掙脫了社會制度的束縛。
社會營地依存的社會制度由社會機構管理制度演變而來。社會就像一個巨大的空間,它被劃分為若干個小空間,當權者為人們設計了不同的社會營地空間,就好像“工廠流水線上的各個位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這些任務需要某些特定的技能來完成,同時也給予人們特定的地位”[4]19。為了更好地實行管理,需要制定相關制度,這些制度就是社會制度的原型。
當時的社會制度加重了社會底層者的苦難,動亂和暴力充斥整個社會,無所依靠的社會底層者惶惶不可終日。邁克爾的母親處于社會底層,她的生活完全依賴于別人隨時可能變卦的善心,而社會的持續(xù)動蕩成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醫(yī)院中有很多因暴力而受傷的人,他們的呻吟和謾罵使邁克爾的母親急于逃離這個“人間煉獄”[3]4,而竊賊和乞丐,夜晚的警報聲以及宵禁使得邁克爾的母親想要逃離開普敦。這一想法間接導致了她的死亡。種族隔離等制度并沒有帶來安定與和諧,反而帶來了戰(zhàn)爭和動亂,社會的動亂和無序使底層人民的生活雪上加霜。
當時的社會制度使得社會階層固化,底層人民的苦難代代延續(xù)。邁克爾的母親經(jīng)濟能力差,社會地位低,她無力醫(yī)治邁克爾的兔唇,只能將邁克爾送往殘疾人監(jiān)護學校。天生的容貌殘缺以及殘疾人監(jiān)護學校監(jiān)禁式的生活使邁克爾變得性格孤僻,沉默寡言。他無法像正常人一樣享受友情和愛情的滋潤,他能依靠的只剩親情。當時,在各種制度的制約之下,一個人很難沖破自己所處的社會階層。因此,母親的社會地位間接決定了邁克爾的社會地位,同時邁克爾的母親也將自己的悲劇生活傳遞給了他。
庫切借由通行證顯化了社會制度對人們的控制。按照當時的社會制度,邁克爾和母親必須獲得通行證才能離開開普敦,但是長久的等待以及不時發(fā)生的社會暴亂使邁克爾決定不再等待通行證,而是秘密前往他們的理想家園。通行證是警察局權力機制的一種象征,而邁克爾決定不再等待通行證,可見他內(nèi)心的反抗意識開始萌芽。
庫切又通過作品人物的視角,揭露了營地的“偽”庇護所本質。從表面看,安置營是流浪者的庇護所,為這些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的流浪者提供了居住地和食物,但是事實上,當權者可以利用營地繼續(xù)壓榨那些毫無社會地位、毫無反抗能力、只能任人宰割、處于社會底層的人,讓他們充當建設和維護社會基礎設施的廉價勞動力。營地的管理者烏斯圖森上尉曾對營地中的人喊道:“這是一個營地,伙計!這是一個教懶漢們怎么干活的營地!如果他們不干活,我們就關閉這個營地!”[3]113由此可見,營地本質上就是一個廉價勞動力輸出所。
作品中的人物不顧一切地逃離安置營,以此來反抗當時的社會制度。第一次被抓進營地時,極不擅長交際的邁克爾努力與警衛(wèi)處好關系,希望他能夠釋放自己。被警衛(wèi)拒絕后,他另生一計,與警衛(wèi)攀談時暗中觀察營地的地形并伺機逃離。面對警衛(wèi)“你爬圍欄我就會向你開槍,我對上帝發(fā)誓,我會想都不想就開槍,所以你不要嘗試”[3]105的威脅,邁克爾絲毫沒有退縮,反而更加堅定了逃離的決心。最后他像一個慷慨赴死的英雄,不顧身后隨時會射出的子彈,頭也不回地逃離了第一個營地。掙脫安置營后,他來到一個洞穴中過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感受到了生命的意義。
逃離了第二個營地之后,邁克爾感慨:這世上存在著各種各樣為不同身份的人準備的營地?!耙苍S事實是只要做到這一點就足夠了,走出營地,同時走出所有的營地,對于這個時代,也許就足以構成一種成就?!盵3]219社會已經(jīng)被劃分成各種營地,這些營地就像一張張權力網(wǎng),將所有人都籠罩其中。邁克爾堅持不懈地逃離,勇敢地追求自由的生活,自由的生活才是庫切的理想生活,雖然物質上貧乏,但是精神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庫切希望人們心中長存為理想生活不懈努力的信念,因為即使戰(zhàn)火頻仍,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只要這種信仰存在,人們的理想生活依然有實現(xiàn)的可能。
物理營地和社會營地都比較容易掙脫,真正難以掙脫的是無形的精神營地。精神營地是指精神的控制機制。在經(jīng)過一系列的身體和心理規(guī)訓之后,人的潛意識會受到控制,會不由自主地遵循控制機制。《邁克爾》中的營地就有這樣一種控制機制。當權者將流浪者監(jiān)禁在營地,對其進行教化和規(guī)訓,以此來鞏固他們的統(tǒng)治。營地中的人,逐漸由肉體被監(jiān)禁變成了心靈被監(jiān)禁。營地中的羅伯特曾說:“如果咱們注定要進監(jiān)獄,就讓咱們進監(jiān)獄吧,不要讓咱們裝樣兒了。”[3]103由此可見,羅伯特已經(jīng)失去了為自由而奮斗的心,他的心靈也被監(jiān)禁了。精神禁錮就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控制著人的思想,精神受到禁錮的人就像沒有靈魂的傀儡。
精神控制機制的核心是權力知識體系,它是權力和知識的共生體,其表象是知識但本質是權力。權力知識關系專家??抡J為權力和知識是相輔相成、相互促進、不可分割的統(tǒng)一體。一方面,權力促進了知識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權力制造知識(不僅僅是因為知識為權力服務,權力才鼓勵知識;也不僅僅是因為知識有用,權力才使用知識);權力和知識是直接相互連帶的”[2]29。另一方面,權力和知識相互促進,形成一個良性循環(huán)。權力的增長促進知識的發(fā)展,“任何權力的增長都可以在它們里面促成某種知識”[2]251,而知識體系的形成也擴大了權力的影響。權力和知識“攜手并進”,共同作用,實現(xiàn)對精神的控制。
對知識的信賴使人們失去了質疑權威的能力和判斷力。社會管理學知識使得人們堅信設立各種安置營是為了實現(xiàn)更好的管理,人們忽略了其可能產(chǎn)生的危害——社會分化。這些知識確立了一種權力形態(tài),即鑒別不同的人,并對他們實行強制性措施。這種強制性可以被理解為一種權力形態(tài),正是在這些知識體系出現(xiàn)之后,權力才變得合情合理,名正言順。“真理為權力立言,權力以真理的名義行事?!盵4]15在各種知識面前,人們已經(jīng)失去了判斷能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和服從。
權力知識體系最大的弊端在于它的服務對象不是將其奉為圭臬的普通大眾而是制定它的社會上層階級。為了降低管理成本,統(tǒng)治者將殘疾兒童安置于特殊的殘疾兒監(jiān)護學校,并通過專門的兒童學知識使人們堅信這是最好的選擇。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野心,當權者全然不顧戰(zhàn)爭帶來的后果,挑起爭端,武力鎮(zhèn)壓因戰(zhàn)爭引起的動亂和反抗,監(jiān)禁因為戰(zhàn)亂而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并剝削他們。
主人公邁克爾智力低下,知識對他的影響很小,而且他有些自閉,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外面的一切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他有自己與眾不同的世界觀、價值觀,幾乎沒有受到權力知識體系的洗腦。當營地的人告訴他,他們應該接受社會對他們的“安置”時,他沒有受到影響,最終他還是選擇逃離安置營;當醫(yī)官苦口婆心地讓他吃營地的食物,服從營地的制度時,他以沉默和絕食進行反抗;當營地對其進行身體和心理的規(guī)訓時,他也拒絕參加。邁克爾的各種反抗直接影響了權力知識體系的權威性,在一定程度上對權力知識體系造成了沖擊。
庫切的小說《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中的營地內(nèi)涵豐富,它不僅指剝奪人身自由的建筑,也指限制人身自由的社會機構,更包括無形的精神控制機制,這些營地合力構建了權力話語體系。雖然主人公邁克爾勢單力薄,但是他的逃離對營地的身體懲罰機制、社會機制以及權力知識體系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而且他的行動直接或間接地影響著其他人,鼓勵著那些想要反抗卻沒有勇氣反抗的處于社會底層的人甚至中產(chǎn)階級逃離營地??梢哉f,作品主人公邁克爾的逃離具有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