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毓蕓
(西南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1756)
方言是共同語的基礎,方言史研究是建立科學而完備的漢語史的前提。學界已有研究多集中于雅言,即便有重視方言者也以現(xiàn)代漢語方言調(diào)查為主,斷代方言研究成為漢語研究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目前學界對中上古蜀語的研究存在“三多三少”問題,即“資料搜集多,對蜀語的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與特點研究和探討少;靜態(tài)的描寫多,動態(tài)的分析少;對近代與現(xiàn)代四川方言研究多,對中上古蜀語研究少。”[1](P28)中上古蜀語尚缺乏宏通性的考量,汪啟明、趙振鐸、伍宗文、趙靜《中上古蜀語考論》(下文簡稱《考論》)恰填補了這項空白。對歷史方言研究者而言,展讀《考論》必有空谷足音之感。是書勝義紛呈、特色甚多,茲就其犖犖大者,舉述如次。
語言不是孤立的,羅常培的《語言與文化》指出:“語言學的研究萬不能抱殘守缺地局限在語言本身的數(shù)據(jù)以內(nèi),必須要擴大研究范圍,讓語言現(xiàn)象跟其他社會現(xiàn)象和意識聯(lián)系起來,才能格外發(fā)揮語言的功能,闡揚語言學的原理?!盵2](P109)《考論》將蜀人起源、蜀與中原的關系、蜀語與華夏其他民族語及后來的漢語之間的關系作為古蜀語研究的重要一環(huán),創(chuàng)獲良多。
第一,“蜀語”釋名。古蜀語是華夏民族語中的一員,也是早期漢語最重要的分支。但在權威工具書中,卻沒有收入“蜀語”一詞?!犊颊摗穼Α笆裾Z”釋名,確定了“蜀語”一語始見《抱樸子·道意》;明確了前人已提到的李商隱《蜀語》的軼亡時間;發(fā)現(xiàn)明汪應蛟也著有《蜀語》書;界定了“蜀語”“蜀方言”“四川方言”。
第二,提出“蜀文化是中華文明的重要源頭”。前人認為古蜀人或與羌人有關、或與三苗有關、或與彝人有關,或為蜀地一支新的民族,或認為是“華夏-黃帝族”的一支?!犊颊摗凡捎枚嘀刈C據(jù)法對此做了深入研究。認為夏蜀一體,禹生古羌;“夏”為華夏之核心,蜀夏文化成為華夏文化的源頭,蜀地是中華文明的發(fā)祥地。商代,蜀、商關系密切,從出土文獻可得確證。蜀人非少數(shù)民族,而是華夏族的一員,其語言也應是華夏語的一支方言。蜀文化與二里頭文化有淵源關系;與陜南、楚地形成文化傳播帶。從“舊石器——新石器——青銅器”,蜀文化構成了完整的序列,與中原文化一道,成為中華兩河文明的重要起源。
第三,“蜀左言”“無文字”及秦滅蜀后蜀地“民始能秦言”之新見。
古蜀語的性質(zhì),前人多據(jù)“蜀左言”認為蜀語與中原華夏語不同。《考論》搜集中上古時期“左言”文獻用例并進行分析,提出“左言”不是少數(shù)民族語,“左言”與“正言”相對。
《蜀王本紀》說蜀“無文字”,這種觀點影響上千年?!犊颊摗房偨Y前人對古蜀文字的研究,提出巴蜀文字屬于同一系統(tǒng);史前時期,蜀地眾多部落都有自己的文字,他們有共同的來源;古蜀時代是中原文字與蜀地文字并行的時代?!犊颊摗窂膽?zhàn)國時期各國文字并不相同的情況出發(fā),認為蜀地文字與中原文字的地位相當,在結構上有一致性。并指出反對蜀有文字的觀點,論據(jù)多不成立。
又前人認為秦滅蜀后“是時蜀人始通中國,言語頗與華同”?!犊颊摗钒l(fā)現(xiàn)文獻資料本身有瑕疵,并從傳世文獻、出土文獻、遠古傳說、文獻校讎學、文獻辨?zhèn)螌W、文本闡釋學、史源學七方面,用多重證據(jù)法,證明蜀“通”華不始于秦滅蜀,據(jù)此認為華、蜀不同言亦不能成立。從這一論點出發(fā),《考論》進一步討論了“民始能秦言”的不可靠。指出“秦言”和蜀語都是漢語的一支方言,他們的接觸是漢語不同方言之間的接觸與融合;秦人遷蜀前、后均然。至于有人說秦滅蜀后,滅掉了蜀語,改說秦語,還缺乏有力的證據(jù)支持。蜀語是與中原語略有異的漢語方言。
科學的研究依賴于可靠而充分的語料,但研究中上古蜀語的材料“文獻不足征”。張琨《漢語音韻史中的方言差異》指出:“漢語的文獻記錄盡管豐富,可不是每個特定時期都有各地區(qū)方言的詳盡記錄。同時也非每個地區(qū)都有綿遠不斷的歷史材料。”[3](P35)由于先秦時期蜀語基本未留下重要文獻,遠在中原、近在荊楚秦隴的傳世文獻對蜀人、蜀語又鮮有記載;甲骨文中雖對蜀有所記載,然文獻語料總量不足。因此研究中上古蜀語的材料可謂斷圭碎璧,彌足珍貴。
《考論》對零星語料進行充分挖掘利用,發(fā)現(xiàn)了不少前人未曾指出或使用過的新材料,為“對蜀語作盡可能接近原貌的個別特征或規(guī)律性現(xiàn)象的研究”奠定了堅實基礎。所資語料有:(1)蜀人文史哲文獻;(2)歷代語言文字學著作;(3)歷代蜀地韻文材料;(4)古代注疏中明確提出的蜀語;(5)歷代類書提到的材料;(6)歷代筆記材料;(7)民族語音材料;(8)出土文獻資料;(9)前人對蜀語的研究資料;(10)蜀地文士所用而其他地方晚用或不用的材料??芍^麟光片羽,亦所不遺。
盡管中上古蜀語語料匱乏,《考論》仍嚴加甄別,指出:
“有些文獻,盡管有學者認為是蜀地文獻,但是意見還不統(tǒng)一,不能輕易地將其作為蜀人著作?!薄拔覀冊谘芯恐惺褂脮r,就要十分地審慎,一般不用來作為上古時期蜀語的材料?!?《考論》第23―24頁)。
“還有的詞,有人認為是蜀語的詞,但我們發(fā)現(xiàn)其通行范圍非常廣,而且始見書非蜀人蜀地著作。若整個中上古時期蜀地蜀人著作無用例,我們就將其排除在蜀語之外?!?《考論》第24頁)。
“這樣的材料(《王褒集考釋》中王褒開源、開義的詞條),盡管有些是蜀人王褒最先使用,我們不能簡單地確定它們是蜀語性質(zhì),因為王褒是文人,應該主要是使用文獻語言創(chuàng)作而不是蜀語進行創(chuàng)作,因而對這類語料務必審慎使用?!?《考論》第28頁)。
考察、分析古蜀語的詞匯是一個難題,不僅因為中上古蜀語詞匯的材料很少,還因為時代綿遠,可資佐證的資料缺乏。趙振鐸《論先秦兩漢漢語》曾指出:“如果一個地區(qū)沒有甚么文獻保留下來,研究它的方言就會有很多困難,甚至完全不可能開展研究。就是有文獻記載,從方言角度去研究它們,也要細心地進行分析比較?!盵4](P1)《考論》對語料求精求實,確認的蜀語,不在于量,而在于質(zhì)。堅持“有幾分材料,說幾分話”,指出:
“要清楚地指出一千多年前哪些詞是古蜀語的詞,頗有不敢輕下雌黃之嘆。正確的做法是必須根據(jù)文獻說話,一定要有基于,說明某此當時確實在蜀地存在過,前代學者明確指出過,才能夠定下來,哪怕是數(shù)量不大。”(《考論》第460頁)。
《考論》凡提出的蜀語詞匯,均有充分的文獻證明,以證其“真”,足見研究的嚴謹嚴密。
《考論》對古蜀詞匯的研究,沒有采取全面疏證的方法,而是根據(jù)文獻使用情況,抓住詞匯特征,采取不完全描寫的研究方法。即通過文獻的實際用例,來證明蜀語詞匯的活動特征,以揭示語言現(xiàn)象?!犊颊摗窊?jù)文獻用例對《方言》中的17條,《說文》中的5條,鄭玄注、郭璞注等古人注疏中的17條及《華陽國志》29條方言詞(包括蜀語詞、巴人語詞、蜀地少數(shù)民族語詞)進行考論,說明他們合乎可靠的蜀語詞的標準,確實在蜀地流行過。《考論》指出,蜀語詞不具有內(nèi)部完全一致、外部完全排他的特征。他們并不是孤立的,或與共同語,或與其他方言發(fā)生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正如汪啟明《20世紀以來魏晉南北朝方言研究的回顧與前瞻》所言:“前代的方言,可以在后代變?yōu)橥ㄕZ;前代的通語,可以在后代變?yōu)榉窖?;這一地域的方言,可以變?yōu)榱硪粋€地域的方言。方言和雅言、方言和方言之間的關系可以用‘同中有異、異中有同’來概括?!盵5](P439)
《考論》對部分古蜀語詞、巴人語詞、蜀地少數(shù)民族語詞的命名理據(jù)的分析,論述精到,饒有趣味?!犊颊摗分赋鲇械脑~命名與事物性狀有關,如“蹲鴟”是蜀人俗稱,特指蜀地所出的一種芋,因狀若蹲鴟故名,又稱“芋魁”。后來“蹲鴟”一詞借入中原漢語,但可能不是常用詞,一般人對其詞義不甚了解,往往望文生義,鬧出笑話,并列舉《顏氏家訓·勉學》所記一事說明古人的誤用例。有的詞命名與歷史典故有關,如“子鵑”指蜀王望帝杜宇,因杜宇化鵑而名,又作“子巂”“布谷”“各顧”“鳴鳩”“巂周”“杜鵑”“摧歸”等。有的詞命名與蜀產(chǎn)有關,如“巴鄉(xiāng)清”指巴人所釀的主要用于祭祀、成禮的上品酒?!鞍袜l(xiāng)清、巴鄉(xiāng)酒、巴鄉(xiāng)村酒”,異名同實。此酒名貴,以致秦昭襄王與板楯蠻訂立盟約:“秦犯夷,輸黃龍一雙。夷犯秦,輸清酒一鐘?!?/p>
還有部分考證也給其他地區(qū)方言詞命名理據(jù)的研究帶來一定啟發(fā)。如“葭萌”,《考論》指出:
“這一類茶名應是蜀地土著居民對茶的稱呼,可能是漢語音譯蜀人稱茶的原始土語時出現(xiàn)的不同異名,詞語之間音譯上的聯(lián)系非常明顯?!?《考論》第480頁)。
江東方言中亦有相似現(xiàn)象,劉宋沈懷遠《南越志》載:“龍川縣有皐蘆草,葉似茗,味苦澀,土人以為飲。今南海謂為過羅,或曰拘羅。”南越稱“皋蘆”為“過羅”或“拘羅”,均指苦茶。唐陸羽《茶經(jīng)》列舉五種茶名:“其名有五,一茶、二槚、三蔎、四茗、五荈?!逼渲小皹枴?,《爾雅·釋木》:“槚,苦茶。”《說文·木部》:“槚,古雅切。”則“槚”與“皋蘆”“過羅”“拘羅”義同,又“槚”與“皋”“過”“拘”上古同屬見母,聲紐同。“皋蘆”“過羅”“拘羅”當是南越少數(shù)民族對苦茶名“槚”的音譯,與古巴蜀地區(qū)稱茶為“葭萌”同理。
《考論》在研究中上古蜀語音韻、詞匯問題過程中,亦形成了不少有價值的材料,體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第一,對經(jīng)典成果的補正。迄今為止,輯錄《法言》和《太玄》的押韻資料最全者非于安瀾《漢魏六朝韻譜》莫屬,但全書缺憾尚多,《考論》指出其中存在失收韻字、體例未善、文字訛誤等問題。而討論兩漢音系,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是參考文獻的首選,此書甫出,好評如潮,學界再無續(xù)貂之作。但細細抽籜,不難發(fā)現(xiàn),百密一疏。《考論》指出其中前后抵牾、一例兩收、失收韻段韻字、校對欠精細等問題。為學界使用經(jīng)典成果提供必要參照。
第二,韻譜的全面整理?!犊颊摗穼χ猩瞎艜r期的蜀人詩文做了全面的韻字統(tǒng)計與分析,據(jù)兩漢有關西蜀方言的韻語數(shù)據(jù)編輯《兩漢蜀語韻譜》,兩漢蜀人作品共有1516個獨立韻段,共2086入韻字;據(jù)魏晉有關西蜀方言的韻語數(shù)據(jù)編輯《魏晉時期蜀語韻譜》,蜀人詩文有韻段193個,其中陰聲韻76,陽聲韻92,入聲韻25,押韻字共480字;又搜集隋唐五代蜀籍作家的詩詞歌賦、頌贊碑銘以及蜀地民間謡諺等,摘取其中的押韻字編輯《隋唐五代蜀語韻譜》,蜀地詩人共有詩歌167首,詞242首,賦20篇,其他30篇,得出韻字2101個。為進一步研究中上古蜀語音韻系統(tǒng)奠定了基礎。
第三,中上古蜀語詞的全面搜集。《考論》盡可能收集了能夠看到的中上古蜀語詞,整理為詞表,附于書后。包括《杭世駿<續(xù)方言>蜀語詞表》《張慎儀<方言別錄>蜀語詞表》《張慎儀<蜀方言>存古義表》《明代李實<蜀語>存古義表》,為對古蜀語詞進行全面系統(tǒng)的疏證提供了重要材料。
總之,《中上古蜀語考論》在揭示中上古蜀語的發(fā)展面貌及考證中上古蜀語的語音、詞匯等方面取得了相當成就。同時也留下了一些研究空間及啟示,如可以將全部的古蜀語詞進行疏證、可以就蜀語同源詞進行全面研究、可以將已經(jīng)確定的古蜀語詞,與相鄰的少數(shù)民族語做比較的研究?!犊颊摗窞榇撕蟮耐愌芯刻峁┝酥匾梃b,是漢語歷史方言研究的新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