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白
在北海,無論如何,也得抽點時間去老街懷懷舊。不需要認識什么人,也不需要誰給你引路,從市中心的北部灣廣場,沿著四川北路一直往大海的方向走,走著走著,就會和那條百年老街謀面。那老街就是珠海路。
最好是在夕陽西下的黃昏走進老街。迷蒙的陽光掠過殘舊的樓頂,把那些破碎的倒映撒落在街道上。街道是多年前改造過的瀝青路,瀝青里有不少石子在路面上探頭探腦,路面因而坑洼不平卻倒也顯得蜿蜒、綿長。街道全由兩三層的樓房夾擁而成,寬八九米,長近三里,街道兩旁是南方典型的騎樓,騎樓與二排樓房一路相簇相擁,親人一般溫厚。因有了騎樓,街道中就算傾盆大雨,騎樓里也干干爽爽,人從一個門口又一個門口緩緩走過,欣賞身邊的雨線如絲如縷,景恬而心歡。
樓是老樓。風侵雨蝕,一個世紀過去,樓面墻壁上,樓頂的裝飾物上,最初的油彩和光澤均被雨打風吹去,露出一粒粒的小沙子,亮亮的,在夕陽下閃光,那些沙子得經歷多少風雨才能從灰里亮出來。
據記載,這些樓大部分是上世紀二十年代前后的作品。建筑風格大致相同,“臨街兩邊墻面的窗頂多用券拱結構,主要受19世紀末期英、法、德等國在北海建造的領事館等西方券拱式建筑的影響”(《北海近現(xiàn)代“建筑年鑒”/珠海路》,作者:周德葉)。券拱式建筑結構被譽為“羅馬建筑最大的特色、最偉大的成就之一”。在珠海路兩旁,連綿三里,街道上絕大多數就是這種券拱式的樓房,但是這些樓房卻又并非照搬羅馬風格,建筑工匠們,在一磚一瓦中,融入了中國民間建筑藝術的技巧和智慧,兩邊墻面窗頂券拱式,前后裝飾卻常是中國的浮雕、吉祥物等等。中西文化融為一體,和諧而生動。難怪珠海路近年來備受建筑界人士的關注了。
這里平靜,同時也是破落的。路破了,樓舊了,但你不會因為這種破舊失望,如果你對歷史感興趣,如果你對時間的流逝有稍稍的敏感,你就不會離破落而去。當你站在街口回首眺望的時候,四川路、海角路的現(xiàn)代喧囂會讓你感覺有點累,那些喧囂像一雙有力的手,會推你一把,你便趁勢就走進老街去了。從東往西或從西往東,在珠海路上慢慢走著,往往會產生一種一步步離開現(xiàn)代塵囂的感覺。置身其中,禁不住要抬頭左右張望,前后打量,那騎樓,那些窗、門、浮雕、屋頂飾物,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遠在天涯,它們一下子都撲面而來……
在珠海路上徜徉,禁不住驚嘆:那么長的街道,原來該有多少樓房和商號、店鋪,當年又該是如何地紅火。而后來它們?yōu)槭裁匆幌伦佑殖良畔聛砹四??老街上的時間,好像是在若干年前某個時刻,戛然而止,再也沒有往前走,那么多年,一直保持著若干年前某個時刻靜止下來時那一瞬間的模樣。沒有了那些熱鬧,商號店鋪的門依然站著,一家家,高高的、寬寬的,仍然結實。
老房子門口往往坐著一個老人,他們守著一個小孩或者一條小狗,手里捏把補漁網的竹梭或奶瓶,在他們抬頭或擦汗那會,我看到他們慈祥的、滄桑的面容。他們與古老的珠海路相依相伴,相映成趣。
一路走過去,很少有年輕的面孔從老門洞里冒出來,這里幾乎是一個蒼老的世界——年輕人都搬出珠海路,崇尚現(xiàn)代物質文明去了。也偶有新建的樓宇,卻因與前后左右的舊樓格格不入而顯得有點滑稽,不倫不類。
有些東西,不是新就好,就美,就讓人心動的,就像這些古舊的樓房。那些老的、殘的磚們瓦們,那些塌了半邊的、褪了色的建筑裝飾們,那些被風雨侵蝕得分不出本來面目的窗們、門們,它們,一點點構建著一種歷史的、滄桑的、融合中外的無可替代的美!
在北海市南方36海里處的北部灣海域深處,有一個四季常青的島。這個島,就是中國最大的火山島——潿洲島。
潿洲島由火山噴發(fā)堆積而成。島上的火山遺址、海蝕地貌、海島植被均完好無損,青蔥又滄桑。島上沒有高樓大廈,沒有人聲鼎沸,沒有車水馬龍,有的是經風不倒的木麻黃,歷雨不敗的仙人掌,連綿層疊的巖畫。那里的水是清澈見底的,水底是生長海石花的。海石花經不得一點點污染。
因為工作的原因,我得以常常上島走走。每一次上島,被城市喧嘩擾亂的心靈,總能因這個于我既實又虛的島暫且得到平靜,得到撫慰。正因此,在我遠離潿洲島時候,心里煩躁了,潿洲島經常成為我寄存內心浮躁的去處,總忍不住想象潿洲島,把自己的思緒引往茫茫大?!?/p>
客船在渾厚的汽笛中,劃破清晨的薄霧。仿佛是白白長長的波浪的痕跡推著客船前行,一路往南。海鷗成群結隊,在船頭船尾翻飛。調皮的魚兒,成千上萬,飄帶一樣跟隨客船滑游,有一些更調皮的魚兒,甚至興致勃勃飛到甲板上,引來聲聲驚訝。
不經意間,汽笛又響了。一個堅固巖石上綠意盎然的島嶼,突然就出現(xiàn)在眼前!
如果你是一個敏感的人,踏上潿洲島的第一步,那種感受會非常奇妙。既實又虛,既擔心又渴望。那是一種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的感覺,我無法與你分享。
踏上島上,好奇的目光自然會轉向那即將光臨的“土地”。
抬頭的瞬間,不遠處巨大的巖壁撲面而來,五顏六色的紋路大縱大橫,立在眼前。腳步不由自主便慢了下來,目光于是被吸引了。你雖然不能確定這些巖石在闡述什么,但能從這些巖石上,在這些畫一樣的東西中,你一定會得到非常多的想法和感慨?;蛘呤顷P于天與地的,或者是關于生與死的,或者是關于遠古與將來的……你一定還會想到“返璞歸真、地老天荒”等詞語。
拾級而上,去天主教堂,去滴水巖,去火山口,去豬仔嶺,在木麻黃和甘蔗的簇擁中,沿著環(huán)島公路,不用一天的時間,就可以對潿洲做一次地毯式的巡游。游過的地方,有一些,轉眼就忘記了,而有一些地方,是怎么也無法忘卻的。比如那座由珊瑚石建造的古教堂。古教堂一塊塊的珊瑚堆積而成。而那些珊瑚石,多少年才能凝聚成一塊!
夕陽西下,到海邊走走吧。讓黃昏的余暉落滿肩頭,讓略含腥味的海風撫摸頭發(fā),讓勞累已久的腳盡情親近軟綿綿的細沙。就這樣,你信步而行。近處的景物漸漸模糊了,遠處的光卻漸漸明亮起來。是歸港的漁船紛紛挑起燈盞,與來處的小小街市連成一片。期間有濤聲和船笛聲,隱約傳來。
有時我想,抵達潿洲與否,至少于我而言,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常常覺得它離我那么近,卻又是那么遠,似乎觸手可及,卻又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它就像是塵世中的一塊寶石,不管我注意不注意,它都在那里默默地閃光。
那光芒,不張揚,卻持久,像一盞燈,更像一團火。
在南方之南的北海,在北海的最南端,有一個無法再分解的海邊小村,叫南灣。
南灣村的房屋,門多朝南而開,正對北部灣。清晨和傍晚,海風徐來,從房屋的頭頂上掠過,然后沿著六十度角的山坡,“嘩——”,就溜上村子后面的冠頭嶺去了。
這里是中國一年里正面迎接臺風次數最多的地方之一,但是由于這個地方后面正好有座小山,作為依靠,臺風到了這里,好像風力可以商量大小似的,破壞力并不強。往往,臺風剛過,除了房前屋后掛下一些殘梢斷枝,村前的海水很快就清澈、平靜了。而村子里曲折的通道,也還有些許積水,但看不出臺風給村子造成了什么影響。路邊小店陸續(xù)開門,雖然行人稀少,門前、路上,很快收拾干凈。濕漉漉的空氣中,咸水歌伴著流行樂,在清涼的風中,還原平靜和安然。
數千年來,這個地方,習慣臺風的來臨,正如習慣自己的生活。
南灣人的生活就是靠著海過日子。他們祖祖輩輩,一條船,一張網,風里來,雨里去,皮膚黑且粗糙,眼睛亮而單純。他們看天吃飯,但不怨天尤人。平時里的生活也算得上單純,他們把生活首先給自己過好,然后來南灣看風景的游人看到,夸一聲,表面上坦然,隱約里,似乎也有點小得意。
來南灣看風景的游人漸多之后,南灣人把餐棚建在了門前的大海里,做起生意來。
餐棚由堅實的圓木搭建而成。若干根圓木,豎著扎進海里,一根根的形成了房子的“地基”。它們上面,橫著鋪設了一塊塊厚厚的木板,然后再用木板和圓木搭起木屋,一間類似包廂的餐廳就大功告成了。幾間相似的包廂連在一起,就成了一個吃飯、聚會的好去處。幾間木屋連成一體,自然是為擴大面積,其實也為抵抗臺風,不料卻成為一道風景,引來更多的遠遠近近的人慕名而來。慕名而來的人看了風景,也要飽口福,更多人干脆就是為了面朝大海,親自用網兜撈起店家暫寄養(yǎng)在海里的一條歡蹦亂跳的魚,“清蒸!”
從南灣村口進村,經過一間修在大榕樹下的小廟,往右拐,跨過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石拱橋,然后左轉,便來到一個也許是天底下最小的海灣了。
海灣由草木茂盛的冠頭嶺環(huán)抱而成,寬百余米,長兩三里,是柔軟的細沙和裸露的火山巖石雜陳的沙灘。沙是不含任何雜質的雪白的沙,石是光滑結實的黑色的石。習慣了水泥路的雙腳,赤裸著從細沙上走過,“軟綿綿、麻酥酥”的。
在沙灘上走著走著,走到海邊,抬抬腳,便可以登上一塊巖石了。一塊連一塊的巖石,一直把你引向大海。當回頭望一望來時的路時,“路”完好地站在海水中,黑黑的,一塊一塊,獨自屹立。而腳下的白沙,泡在海水中,隱約如白布一般,輕輕起伏,好大一匹!
大多數時候,這里的游人不算多,海天間,有時甚至可以稱得上只屬于自己一個人。遠處的海里會有舢板慢慢滑過,頭頂偶爾傳來三兩聲鳥的鳴叫,太陽像一個道具掛在天上,那么近。在這樣一個頗為清靜的海灣里,可以坐在任何一塊巖石上,看海浪起伏;也可以隨便找一塊相對平整的巖石上躺下來,聆聽天籟。
靜下來之后,會不由自主心生禪意。
天空是蔚藍,是灰暗,天上有云,或無云,都無關緊要。像個傻瓜一樣,讓耳朵中遠遠近近、輕輕重重的濤聲,左耳進,右耳出,讓它們淹沒和安撫我們一天比一天煩躁的內心吧。
在這山的拐角,海灣的深處,波濤的聲音,輕柔而堅韌。
在這里與濤聲相遇,像誰的手扣敲心扉,聽得到心跳的聲音,在一種厚實、遼闊的感覺中,漸漸降落。
比孤獨更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