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那天,我坐在一個鐵灰桌子前看稿,四周全是人,電話不停地鬧,冷氣不夠讓人清醒,頭頂上是一盞盞日光燈,一切如夢。
電話響了,有人在接,聽見對方的名字,我將手伸過去,等著雙方講話告一段落時,便接過了話筒。
“是誰?”那邊問我。
今生沒有與他說過幾句話,自是不識我的聲音?!靶r候,你的家就在我家的轉角,小學一年級的我,已經知道了你。”我說。那邊又要問,我仍霸住電話,慢慢地講下去:“有一回,你們的老家人站在我們的竹籬笆外面,呆看著滿樹盛開的芙蓉花。后來,他隔著門,要求進來砍一些枝丫分去插枝,說是老太爺喜歡這些花?!焙髞?,兩家的芙蓉都再開謝了好多年,我們仍不說話?!鞍紫扔隆蔽掖蠛捌鹚拿?。
這里不是松江路,也不是當年我們生長的地方。在慘白的日光燈下,過去的洪荒,只不過化為一聲呼喚。
小時候,白家的孩子是我悄悄注意的幾個鄰居,他們家人多,進進出出,熱鬧非凡。而我只覺得,我們的距離長到一個小孩子孱弱的腳步走不到那扇門口。
十年過去了,我們慢慢地長大。當時建國北路沒有拓寬,長春路的漫漫荒草對一個自閉的少年而言,已是天涯海角,再遠便不能了。
就是那個年紀,我念到了《玉卿嫂》。
黃昏是我今生最愛的時刻,飯后的夏日我便在家的附近散步,那兒往往不見人跡,這使我的心比較安然。
那時候,在這片衰草斜陽的寂靜里,總有另一個人偶爾從遠遠的地方悠然地晃過來,那必是白先勇,又寫了《謫仙記》的他。
我怕他,怕一個自小便眼熟的人。看到這人迎面來了,我一轉身,跑幾步,便藏進了大水泥筒里去。不然,就是拔腳便逃,繞一個大圈子,跑回家去。
過不久,恩師顧福生將我的文章轉到白先勇那兒去,平平淡淡地交給了他,說:“有一個怪怪的學生,在跟我學畫,你看看她的文字?!边@經過,是上星期白先勇才對我說的。
我的文章上了《現代文學》。對別人,這是一件小事,對當年的我,卻無意間種下了一生執(zhí)著寫作的那顆種子。
刊了文章,我并沒有去認白先勇,那時候,比鄰卻天涯,我不敢自動找他說話,告訴他寫那篇《惑》的人,就是黃昏里的我。
恩師離開臺灣的時候,我去送,因為情怯,去時顧福生老師已經走了,留下的白先勇,終于面對面地打了一個招呼。正是最艱難的那一剎,他來了。
再來就是跳舞了,《現代文學》的那批作家說要開舞會,又加了一群畫家。
白先勇特地跑到我們家來叫我參加。因為心里實在是太怕了,等我鼓足勇氣進去的時候,已近曲終人散,不知有誰在嚷:“跳舞不好玩,我們來打橋牌!”我默立在一角,心里很慌張,不知所措。那群好朋友們便圍起來各成幾組去分牌,叫的全是英文,我聽不懂。過了一會兒,我便回家去了。
那一別,各自天涯,沒有再見面。這一別,也是二十年了。
那時候的我,愛的是《紅樓夢》里的黛玉,而今的我,愛看的卻是現實、明亮、潑辣,一個真真實實現世里的王熙鳳。
我也跟著白先勇的文章長大,愛他文字中每一個、每一種夢境下活生生的人物,愛那一場場繁華落盡之后的曲終人散,更迷惑他文字里那份超越了一般時空的極致的艷美。
這半生,承恩的人很多,顧福生是一個轉折點,改變了我的少年時代。白先勇,又無意間拉了我很重要的一把。直到現在,對每一位受恩的人,我都記在心中,默默祝福。
又得走了。走的時候,臺北的劇場正在熱演《游園》,而下面兩個字,請先勇留給我,海的那邊空了一年多的房子,開鎖進去的一剎那,是逃不掉的“驚夢”。
三十年前與白先勇結緣,三十年后的今天,多少滄海桑田都成了過去,回想起來,怎么就只那一樹盛開的芙蓉花,明亮亮地開在一個七歲小孩子的眼前呢。(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