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婷
《水形物語》還沒完成拍攝時,導演吉爾莫·德爾·托羅(Guillermo del Toro)就與飾演吉爾斯的理查德·詹金斯聊過這個話題:“我喜歡這個故事,但我不知道觀眾會給出怎樣的反饋?!?/p>
詹金斯還記得,這個對話發(fā)生在一次早餐中。當時,他們都沒想到,這部投資2000萬美元的“人魚戀”童話能取得超過1億美元的全球票房。電影在導演的故鄉(xiāng)墨西哥上映時,同期票房甚至超過了商業(yè)大片《星球大戰(zhàn):最后的絕地武士》。
更超出他們預期的是,《水形物語》不僅打動了觀眾,還打動了奧斯卡評委。在剛剛結(jié)束的第90屆奧斯卡頒獎典禮上,它力壓《三塊廣告牌》,成為當晚的最大贏家,斬獲包括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在內(nèi)的四項大獎。在奧斯卡入圍電影商業(yè)性越來越弱的今天,《水形物語》也成了近五年票房最高的奧斯卡最佳影片。
電影《水形物語》劇照
《水形物語》和托羅之前的幾部作品一樣,都是那種有一定觀影門檻的電影。這門檻指的不是知識、閱歷或者其他什么高傲的背景,而是某種與導演在心智和精神上的契合。
電影一開始,如果你能進入托羅打造的復古、夢幻又有點冷酷的世界,那你就會相信他在那個環(huán)境下所講述的一切。如果不能,那接下來出場的所有人物、怪獸,以及他們之間的情感就都失去了說服力。喜歡《水形物語》的人是相信了托羅造的夢,不喜歡的人也并非真的不喜歡,只是從未真正走進過他的夢。
這個啞女與怪物的夢境始建于上世紀90年代,當時,托羅向電影公司推介了一個電影創(chuàng)意——一個兩棲人的愛情故事。電影主角是一個探索亞馬孫的冒險者,故事也是傳統(tǒng)的怪物故事,類似于被解救的兩棲怪物,為了報恩,用屬于它的方式改變了救命恩人的命運。故事沒能打動電影公司,托羅本人也覺得它缺少那么點新意,于是,這個拍攝計劃一度擱淺。
直到很多年后,托羅在多倫多拍攝《環(huán)太平洋》,和編劇丹尼爾·克勞斯共進了一次早餐。“當時他跟我說,我有一個創(chuàng)意,大概是講一頭兩棲怪物被關(guān)在秘密的政府研究所里,它和研究所里的清潔工成為了好朋友?!蓖辛_聽后很激動,趕緊制止了想要繼續(xù)講下去的克勞斯?!拔乙獜哪氵@里買下這個創(chuàng)意。不要再說下去了,也不要寫成劇本,就把你的創(chuàng)意歸納成三行文字,然后給我報個價?!?/p>
托羅買下這個創(chuàng)意后,就開始著手寫劇本。他一提筆就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黑湖妖譚》。在那部電影里,怪物曾和女主角朱莉·亞當斯一起在水里游泳。在當時的托羅眼中,那是最有詩意的畫面,他被那種純潔的美震撼了。
上映于上世紀50年代的《黑湖妖譚》沒有給怪物和女主角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這是托羅童年的一大遺憾,他決定在自己的電影里彌補遺憾。
于是,《水形物語》就有了現(xiàn)在的模樣。上世紀60年代,美蘇正展開“冷戰(zhàn)”和太空競賽,一頭發(fā)現(xiàn)于亞馬孫的兩棲怪物被美方帶進位于巴爾的摩的秘密政府研究機構(gòu),政府和軍方希望通過研究這只怪物,攻克太空科技中的幾道難題。啞女艾麗莎在這所研究機構(gòu)做清潔工,她最先發(fā)現(xiàn)了怪物具有人類的情感理解力,并很快與它建立了信任。研究工作進行得并不順利,美方?jīng)]法掌控這個怪異的生物。懷著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和自保心理,以特工斯特里克蘭為首的管理者和既得利益者希望殺掉怪物,以防止不必要的麻煩。已經(jīng)與怪物建立情感的艾麗莎決定營救怪物。她與幾位好朋友一起,幫助怪物重獲自由,與此同時,她也打破禁忌,成就了自己與怪物的跨種族之戀。
“不管我拍的是什么,最終都會成為一段童話?!蓖辛_總結(jié)自己的電影。但與迪士尼式童話不同的是,他的童話世界常常是破碎的,被黑暗包圍著。沒有王子解救公主的橋段,大多是一群孤獨的人彼此靠近,彼此救贖。
《水形物語》延續(xù)了托羅一貫的風格,故事時代背景寓意深刻,電影里拯救怪物的并非英雄,而是和它一樣被壓抑、被排擠的邊緣人。愛情女主角艾麗莎不是公主,她不能說話,一點也不漂亮,她甚至不夠純潔,每天都要自慰,但就是這樣有缺陷的人組成了《水形物語》的童話世界。某種程度上,托羅在挑戰(zhàn)觀眾的審美。
上、下圖:電影《黑湖妖譚》劇照
在《水形物語》里,善于飾演非人類生物的演員道格·瓊斯出演了電影中那個一半天真一半暴戾的兩棲怪物,這是他與托羅的第五次合作,此前,他已經(jīng)在托羅的電影里扮演過形態(tài)各異的怪物。
托羅是個“怪物控”,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我曾買過一本名為《吉爾莫·德爾·托羅的奇思妙想》的書,托羅在書中公開了他的一部分藏品和手稿,這些收藏和手稿幾乎都是各種各樣的怪物。
“有些人找到了耶穌,我則找到了弗蘭肯斯坦。我還活著,還能表達,還半醒著,都要歸功于這些怪物?!痹诮邮堋堵迳即墪r報》采訪時,托羅曾這樣分析他與怪獸之間的關(guān)系。他口中的“弗蘭肯斯坦”是一部小說,曾多次被改編成電影,中國觀眾更熟悉的譯名是《科學怪人》。
這本瑪麗·雪萊創(chuàng)作于19世紀初的小說是科幻小說的先驅(qū),熱衷于研究生命起源的生物學家弗蘭肯斯坦誤入歧途,制造出了一個面目可憎的怪物。這個怪物擁有和人類一樣的情感需求,同時也被人類社會所排斥。小說有一個符合當時倫理觀的結(jié)尾,制造怪物的弗蘭肯斯坦和怪物都以死亡清算了各自的罪孽。
當時,瑪麗·雪萊希望借這本極具寓言性的小說喚起社會對于科技進步與人類倫理的思考,但100多年后,當年少的托羅拿起這本書時,他看到更多的是怪物的孤獨,以及它在這世上所遭受的冷漠和排擠,這種邊緣感讓他感同身受。
再加上生長于墨西哥,拉丁美洲這片魔幻現(xiàn)實主義土地更讓托羅對怪物陷入癡迷?!澳鞲绲膭?chuàng)意和北美其他國家的創(chuàng)意是很不一樣的,在墨西哥這個國家日常生活和神奇元素可以同時共存。一個人和不一般的生物能夠一起生活、做愛,這也是墨西哥的風格?!蓖辛_說。
接受采訪時,有人問托羅生活中有過什么奇怪的經(jīng)歷?!拔疫€曾聽過兩次鬼叫呢,真的聽過。”他的回答不容置疑。
導演們只能拍攝他們相信的事,托羅相信鬼怪,因而不斷以它們?yōu)橹鹘沁M行創(chuàng)作。從處女作《魔鬼銀爪》,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潘神的迷宮》,到好萊塢工業(yè)化的產(chǎn)品《環(huán)太平洋》,再到眼前的《水形物語》,托羅的每一部電影都與怪物有關(guān)。
如果說,“怪物”是托羅童真和墨西哥血統(tǒng)的一面,《水形物語》里那些致敬電影的橋段就是他融入好萊塢文化,并清楚如何駕馭它的一面。
“這個電影就是為了講兩個主題,一個是愛,一個是電影?!蓖辛_說。電影在《水形物語》里不是陪襯,而是貫穿始終的元素,他希望用那些好萊塢經(jīng)典提升電影的情感濃度,也揭示人物隱秘和壓抑的內(nèi)心世界。
電影中,艾麗莎用毛巾堵住門縫和出水口,水漸漸充滿整個洗手間,艾麗莎與怪物第一次在水中交歡。這場戲是《水形物語》的高潮部分,也是托羅對電影《黑湖妖譚》的致敬。不僅橋段相似,兩部電影里怪物的造型也有很多相似之處,只是托羅的版本更精致,線條感更強。
托羅似乎想借《水形物語》告訴大家,如果一個人熱愛電影,那他應(yīng)該不太壞,這個道理也同樣適用于怪物。電影里,艾麗莎和忘年交同性戀者吉爾斯租住的公寓在一家電影院上面,怪物被他們救回家,第一次出走去的地方就是樓下的那家電影院,當時,大銀幕上正放著圣經(jīng)電影《路得記》。當困在冰冷實驗室里的怪物走進影院,它身上就有了人性的一面,盡管在溜進影院之前,它剛剛吃掉了一只小貓的頭。
艾麗莎和吉爾斯的個性,以及他們的生活細節(jié)也是在幾場與電影有關(guān)的戲份中展現(xiàn)的。吉爾斯家中那臺黑白電視機是兩人重要的快樂來源。盯著《康尼島》里貝蒂·格拉布爾飾演的漂亮姑娘,吉爾斯感懷自己青春已逝。《春風得意》里的艾麗絲·費伊又讓他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他們都曾厭惡眼前的陳規(guī)和裝腔作勢,選擇離開一個圈子或一種可能更體面的生活。鄧波兒在《小上?!防飳W跳了一段樓梯舞,艾麗莎對這段舞意猶未盡,出了門也悄悄學跳了幾步,那幾步舞蹈里有她對美的追求。電影臨近結(jié)尾處,艾麗莎即將與怪物分手,在她的幻想中,自己不再是個啞女,她放聲歌唱,并和怪物翩翩起舞,這段舞蹈是在致敬上世紀30年代的經(jīng)典電影《海上戀舞》。
迷影橋段為《水形物語》增加了一個觀影維度,與此同時,也讓電影更能打動知識分子階層和那些喜歡自我感動的好萊塢人,這顯然是《水形物語》在奧斯卡中突出重圍的加分項。
電影《潘神的迷宮》劇照
電影《魔鬼銀爪》劇照
如果《水形物語》只是一部有迷影情結(jié)的成人童話,那它顯然不會得到奧斯卡如此的青睞。在這童話背后,托羅加進了種族、移民、同性戀、戰(zhàn)爭等幾乎所有近年來美國備受關(guān)注的議題。這是《水形物語》在藝術(shù)之外,具備社會價值的一面,但也正因為這些元素,《水形物語》的得獎讓它被一些人視作“政治正確”的受益者。
“如果從歷史來看,戰(zhàn)爭是殘忍的,戰(zhàn)爭可以讓你看到殘忍,最好詮釋的方式就是進行對比,通過想象或者和神話的美麗來進行對比,把殘酷的現(xiàn)實和傳奇神話當中不可能實現(xiàn)的東西結(jié)合在一起?!端挝镎Z》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蓖辛_為自己的電影辯護。
除了對戰(zhàn)爭、政治表態(tài),《水形物語》也被托羅個人和了解他的人視作他最私人化的電影。電影里不僅有一直以來得到他同情與關(guān)注的怪物,還有一群與怪物一樣被邊緣化的人。啞女艾麗莎被同事排擠,被特工斯特里克蘭威脅恐嚇,甚至性騷擾。工作中,黑人同事澤爾達是她唯一的朋友,生活中,鄰居吉爾斯則是她唯一能溝通與交流的人。吉爾斯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他是失去穩(wěn)定收入來源的藝術(shù)家,窮困潦倒,艾麗莎是他唯一的朋友。不僅如此,他還是個壓抑的同性戀者,暗戀著快餐店的年輕店員,一冰箱難吃的綠色派就是他愛的證據(jù)。奧克塔維亞·斯賓瑟飾演的澤爾達所代表的階層更顯而易見,一個為生活奔波的黑人女性,家里有一位無所事事又大男子主義的丈夫。
特工斯特里克蘭所代表的階層則是主流,是上層和中產(chǎn)階級。在故事發(fā)生的1962年,美國與蘇聯(lián)的“冷戰(zhàn)”令世界局勢陷入壓抑與恐慌,越南戰(zhàn)爭正在進行中,移民、有色人種、女性權(quán)益等民權(quán)運動剛剛發(fā)生或正在醞釀中。當時,大多數(shù)人對待少數(shù)派和未知事物的方式是拒絕和排斥,而不是了解與接受。就像斯特里克蘭一樣,面對兩棲怪物,他寧愿將對方殺掉,也不愿花點時間去了解這個如此不同的生物。
《水形物語》中與怪物站在一邊的那些人都在經(jīng)歷共同的命運,托羅本人對此也感同身受。在接受《洛杉磯時報》采訪時,托羅曾說:“我本人是墨西哥裔,生活中的移民者。我曾經(jīng)因違反交通規(guī)則被警察攔住,相對于普通人,他們對我有更多疑慮。尤其當他們聽出了我的口音,事情就會變得更復雜了。這聽起來有些膚淺,但事實上,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從奧巴馬和克林頓時代就開始醞釀了,問題一直在那兒。如果我們被查出了腫瘤,并不意味著癌癥是從現(xiàn)在開始的?!痹谕辛_眼中,今天這個世界比1962年更好了,但不平等依然廣泛存在。
即便如此,托羅依然沒有在《水形物語》中去呼吁、去抗爭。相較于恨,他更希望用電影去傳達愛。這一點兒也不酷,卻是種更溫柔的抗爭藝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