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西方文學(xué)中女性之“她者”身份及其悲劇性存在

摘 要：進入文明史后，女性悲劇是一個人類性問題。西方女性的“她者”身份從其三大文化淵源即古希臘神話、《荷馬史詩》和《圣經(jīng)》中一覽無余。《茶花女》中的瑪格麗特為19世紀(jì)歐洲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中的代表性形象，其命運深刻地揭示出女性悲劇的具體性存在。從表面上看，這是由瑪格麗特對愛情的執(zhí)著與迪瓦爾的偏執(zhí)及阿爾芒的憤怒之間的矛盾促成的。從深層意義上分析，這一悲劇是男權(quán)社會和男性文化中社會底層妓女生命走向的必然結(jié)果。男權(quán)文化主宰的世界中，女性是附庸，是她者，女性意識覺醒后的抗?fàn)幰仓挥幸允「娼K。

關(guān)鍵詞：文化淵源 她者 女性悲劇 男權(quán)社會 茶花女

進入文明史后，女性悲劇是一個人類性問題?！芭瞬皇巧聛砭褪桥?，而是后來才變成女人”的觀點是女性主義先驅(qū)西蒙娜·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來的。本文從西方文化中女性“她者”身份確立的文化淵源、瑪格麗特悲劇的直接因素及文化因素三個方面分析女性的“她者”身份及其悲劇性存在。

一、西方文化中女性“她者”身份確立的文化淵源

西方文化三大淵源古希臘神話、《圣經(jīng)》和《荷馬史詩》規(guī)定了女性的“她者”身份。一個民族的神話不是由它的歷史確定的；相反，它的歷史是由它的神話確定的。{1}古希臘神話對西方文化的形成具有根本性奠基作用。希臘神話中的潘多拉形象，塑造出男性世界中女性的“她者”身份。為了懲罰人類，宙斯造出了大地上的第一個女人潘多拉（Pandora，即“有一切天賦的女人”），眾神贈予她美貌、華麗裝飾、嫵媚與誘惑男人的力量、言語的技能，以及裝有災(zāi)難、瘟疫、禍害的魔盒，卻不給予她雅典娜的智慧。潘多拉為宙斯報復(fù)人類的工具，擁有捕獲男性的魅力：漂亮、性感、善于語言偽裝，但她任憑好奇心驅(qū)使缺乏理性約束，她就是邪惡的攜帶者、象征者及希望的扼殺者。

《圣經(jīng)》中夏娃形象定型了女性的“她者”身份?！秳?chuàng)世紀(jì)》記載：上帝按照自己的樣子創(chuàng)造了亞當(dāng)，他是來到世界上的第一個男人。為了讓亞當(dāng)不會感受到孤獨，上帝就在他熟睡時取其肋骨，以此造就了夏娃。夏娃不僅是來到世界上的第一個女人，還是亞當(dāng)?shù)呐渑?。隨后夏娃在蛇精的哄騙下偷吃了禁果（知善惡），亞當(dāng)也跟著吃了。上帝知道后十分生氣，就將他們逐出了伊甸園。上帝認(rèn)為人類罪惡始于偷吃禁果，因而就詛咒夏娃飽受懷胎之苦，永遠依戀亞當(dāng)，并終生受亞當(dāng)管轄。吃禁果是人類的原罪，引誘亞當(dāng)偷吃禁果則成為女性的原罪。在以男性為中心的文化世界里，女性成為原罪之原罪。自基督教世界上帝造人傳說形成時，女性就從文化層面上失去了主體性，變成了“她者”，她（she）因他（he）而生、而死，為他（he）而存在、而消失；沒有了他（he），她（she）則沒有意義，只剩下一個“s”。從此她（she）進入了漫長的依附性歷史語境之中，女性的“她者”身份在人類信仰（具有不可置疑性）中得以確立。

《荷馬史詩》以歷史和文學(xué)方式對女性“她者”身份進行了佐證?！逗神R史詩》是一部歌頌人間英雄的傳奇，《伊利昂記》中大量描寫特洛伊戰(zhàn)爭中的戰(zhàn)斗場面及英雄的事跡。但史詩卻將戰(zhàn)爭之因歸罪于“紅顏禍水”，人們便將所有的罪責(zé)都指向了海倫，甚至認(rèn)為她的靈魂都有罪，她必須不斷地為自己贖罪。其實，海倫在故事中出場篇幅很短，她是美的化身，她追求自己的愛情，又怎能承擔(dān)起戰(zhàn)爭的罪過。這只不過是男性敘述者掩蓋男性群體占有美、財富及表現(xiàn)英雄氣概的面紗。但是，千百年來海倫——古希臘最美麗的女性，因作為英雄悲劇的制造者而被人們所指責(zé)。

由歷史、神話、宗教、文學(xué)等內(nèi)化而成的文化認(rèn)同將女性拋入了被遮蔽的時間洪流之中。以男性為中心的文化視野中，女性自然是被忽視的；可以這樣說，在數(shù)千年的男權(quán)社會，婦女一直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她們沒有參政的權(quán)利，沒有受教育的權(quán)利，沒有參與社會生活的權(quán)利，更沒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運。{2}《茶花女》中的瑪格麗特是19世紀(jì)歐洲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中的代表性形象，其命運深刻地揭示出女性悲劇的具體性存在。

二、從《茶花女》文本中解讀瑪格麗特悲劇的直接原因

《茶花女》文本的故事脈絡(luò)。來自鄉(xiāng)下的美貌姑娘瑪格麗特，潔白得像一張紙，如同白茶花一樣，她來到車水馬龍的都市，夢想在這里扎根。但是受到生活的脅迫，在“舉目無親”的環(huán)境下，她憑借自己的美貌一步一步接觸上流社會，隨后便成為了艷冠群芳的交際花。阿爾芒瘋狂地愛上了瑪格麗特，使她原本已經(jīng)接近枯萎的“夢想”又被重新賦予了生命，當(dāng)瑪格麗特將一朵潔白的茶花贈予阿爾芒，便意味著兩人的愛情之花綻放了。當(dāng)知道干女兒想回歸正常生活時，摩里阿龍公爵便斷絕了瑪格麗特的經(jīng)濟來源，使她欠下幾萬法郎的債務(wù)。當(dāng)知道兒子愛上妓女時，阿爾芒的父親——稅務(wù)局長杜瓦爾先生以家族的榮譽要求瑪格麗特與阿爾芒斷絕關(guān)系。瑪格麗特為了滿足杜瓦爾先生的請求，重又過上了過去交際花的生活。這引起了阿爾芒的憤怒，他想盡辦法羞辱瑪格麗特。最終瑪格麗特在阿爾芒的刺激中一病不起，孤獨凄涼地死去。

造成瑪格麗特悲劇的三個直接原因。

第一，以摩里阿龍公爵為代表的當(dāng)時巴黎那個腐朽虛榮、冷酷墮落的社會。瑪格麗特生活的年代處于法國七月王朝統(tǒng)治末期，社會虛偽庸俗，假仁假義，極端勢利；上層腐朽墮落、荒淫無恥，憑借手中的資源尋歡作樂。來到巴黎的純潔、善良的農(nóng)村少女瑪格麗特極易成為上流社會的囊中之物，丟失自我才能保全自身。因此，愛情對于她來說成為不可企及的幻想，自我意識的存在就會讓她走向悲劇的深淵。

第二，以杜瓦爾為代表的自私冷酷人物的無理、蠻橫要求。杜瓦爾認(rèn)為，上等人和情婦之間只能是買賣關(guān)系，絕不能產(chǎn)生真正的感情，不然就會玷辱門楣，斷送前程。{3}杜瓦爾之類的所謂社會精英，從自身利益出發(fā)，重視自身家庭、女兒的名譽，無視瑪格麗特的真情流露，根本就沒有將妓女當(dāng)作人來看，認(rèn)為她們不應(yīng)該也不能擁有做人的尊嚴(yán)。其實，以杜瓦爾為代表的群體的存在，正是妓女從良道路上最難以跨越的門檻，這些人也就是妓女所癡情對象的家人群體基本上堵死了她們的回歸之路。

第三，阿爾芒的憤怒與搖擺。阿爾芒的報復(fù)和刺激是壓死瑪格麗特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瘋狂的追求點燃了瑪格麗特的熱情，令她癡迷；她為了愛情冒險背上了債務(wù)；為了他父親的要求，她承擔(dān)了道德的責(zé)任。可是，阿爾芒沒有耐心去推理，仍然以妓女的眼光去審視瑪格麗特的為人。愛情會使人變得自私，其時段性為其基本特征；在愛情創(chuàng)傷中，男性會用變形的判斷審視女性，一切罪過都是女性的。尼采說：“婦女必須順從，你要走向婦人們么？別忘記了你的鞭子！”{4}

以摩里阿龍公爵為代表的社會欲望是瑪格麗特墮落的根源，以杜瓦爾為代表的社會群體堵死了瑪格麗特改良的路徑，而以阿爾芒為代表的愛情對象的質(zhì)疑和搖擺讓瑪格麗特的愛情成為空殼，善良純潔的瑪格麗特只能紅顏薄命，猶如她自己的預(yù)測那樣：“總有一天我們會在毀滅了別人又毀滅了自己之后，像一條野狗似的死去?！爆敻覃愄氐谋瘎儆谂杂绕涫翘幱谏鐣讓又伺谋瘎?，是男權(quán)中心社會女性悲劇的典型代表。

三、從女性主義角度解讀《茶花女》悲劇的文化因素

在父權(quán)文化世界中，男性是主宰，是世界運行的軸心，女性是“第二性”，是附屬于男性的。盧梭在談到婦女時認(rèn)為：“婦女永遠應(yīng)該從屬于男子或男子的見解，婦女之被創(chuàng)造出來，就是為了聽命于男子?！眥5}人們所制定的一系列針對女性的冠冕堂皇的丑陋的社會風(fēng)俗，無一不將女性的行為、道德限制在狹小的箱子里。如同中國古代專門針對女性所制定的“三從四德”“三綱五常”一樣，在西方的資本主義國家同樣宣揚著女性應(yīng)當(dāng)遵守的道德倫理?！妒ソ?jīng)·新約》中這樣規(guī)范女人：“你們做妻子的，當(dāng)順從自己的丈夫，如同順服主，因為丈夫是妻子的頭，如同基督是教會的頭……教會怎樣順從基督，妻子也要怎樣凡事順服丈夫。”{6}

父系中心文化從各個方面向女性滲透，內(nèi)化并畸形女性心理。肉體上的壓迫容易掙脫，精神上的毒化難以清除。正像尼采所說的那樣：“男性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女性的形象，而女性則模仿這個形象創(chuàng)造了自己。”母系氏族因沒有形成女性可以傳承的文化系統(tǒng)，沒有形成完整的意識形態(tài)，即使有部分象征性標(biāo)記存在，也只能以零星的或者是隱形的方式散落在父權(quán)文化系統(tǒng)中的邊角，被后來者忽視。因此，長期以女性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習(xí)慣于依附男人而存在，屈從于男性的意識，不但肉體上不受自己掌控，連精神也一并被男性侵占。{7}杜瓦爾先生對瑪格麗特說：“您愛阿爾芒，您就只能用這種方式向他證明您的愛情，即犧牲您的愛情，成全他的前途?！眥8}在面對阿爾芒父親的要求時，瑪格麗特似乎只有遠離那原本屬于她的幸福，沒有別的選擇。男性以自身的標(biāo)準(zhǔn)來劃分女性的貴賤，這種劃定往往從女性的付出而不是女性的生命追求來評判她們的價值。這一虛偽的光環(huán)讓女性在所謂的偉大中丟失自我而心甘情愿地順從男性的安排。女性作為弱者難以樹立自我肯定的標(biāo)準(zhǔn)，只有在男人的肯定中實現(xiàn)自我。

妓女因其商品化性質(zhì)失掉其依附性特征而成為男性用金錢可以交換之物，是女性悲劇的集中體現(xiàn)者。無論瑪格麗特怎樣努力去追求自己的愛情，爭取自己的幸福，也是白費的，因為她“沒有資格”，她不是千金小姐、大家閨秀，她只是一個妓女、一個男人的玩物。妓女是自古恒有的職業(yè)，因其勾引男人破壞家庭而遭到女性仇視，因其暴露人之欲望而受到男性輕視，因其近妖而萬惡，妓女身份就是永恒的“紅字”{9}。不管妓女們的處境如何、技藝如何、命運如何，人們都剝掉了她們的精神性存在方式。杜瓦爾先生認(rèn)為：“妓女都是沒有心肝，沒有理智的人，是一種榨錢機器，就像鋼鐵鑄成的機器一樣，隨時都會把遞東西給她的手軋斷，毫不留情……”{10}瑪格麗特自己憤憤不平地說：“我們不再屬于自己，我們不再是人，而是物，他們講自尊心的時候，我們排在前面；要他們尊敬的時候，我們卻降到末座?！眥11}這是妓女對悲慘命運的血淚控訴，也是對男性占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的怒斥，她們只能憑借美貌與男性占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相抗衡?，敻覃愄氐闹車瑳]有人對她付出真情，雖然她放棄了一切，但是仍然無法改變現(xiàn)實，她可以為自己所愛的人的幸福而自甘墮落，但她的死亡除了得到阿爾芒的后悔和內(nèi)疚外一無所有。

瑪格麗特只是女性文化史上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形象，卻集中體現(xiàn)出女性在人類文化史中的可悲處境。她是女性依附性特征的體現(xiàn)者，依附于男性（阿爾芒）給予的愛情而閃光，依附于杜瓦爾給予的道德責(zé)任而擁有價值，她依附于摩里阿龍公爵的金錢支持而茍延殘喘而靚麗。通過她的生命軌跡，表現(xiàn)出金錢時代人的物化取向，她成為男性世界資源占有者炫耀的資本，成為欲望的象征，成為社會精神空殼化的載體?，敻覃愄氐谋瘎∈怯^眾找不到喘息機會的悲劇，是找不到批判對象的悲劇，她不能成為她自己。“生則生，死則死”是瑪格麗澤生命的真實寫照。

{1} 〔德〕卡西爾：《神話思維》，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2年版，第6頁。

{2} 崔大慶：《論歐洲19世紀(jì)小說女性形象的悲劇命運》，《遼寧大學(xué)學(xué)報》2005年第4期。

{3} 鄧屬：《〈茶花女〉的悲劇藝術(shù)》，《遼寧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 1993年第5期。

{4} 〔德〕尼采著，楚圖南譯：《查拉斯圖拉如是說》，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7頁。

{5} 禹燕：《女性人類學(xué)》，東方出版社1988年版，第87頁。

{6} 《圣經(jīng)·新約》，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1980年印發(fā)，第22頁。

{7} 冷和平：《男權(quán)文化背景下的女性生存悲劇》，《蘇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09年第3期。

{8}{10}{11} 〔法〕小仲馬著，鄭克魯譯：《茶花女》，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85頁，第183頁，第115頁。

{9} 崔顯艷：《荊棘路上的不屈靈魂——杜十娘悲劇解讀》， 《名作欣賞》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