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然
一個地方,看一下他們是如何保護他們的建筑和歷史文化的,就知道這個地方行不行了。
一、梁思成時代的“新中國建筑運動”
梁思成在出國留學前的建筑設計與城市規(guī)劃的思想,大部分來自父親梁啟超,即在古建筑和基于歷史文化而有的從生活到具體的建筑事業(yè)。
而1950年代,是中國和世界動蕩不安的年代,梁思成的建筑理論也因此受到的影響最大,這在中國整個歷史上均為罕見。用《梁思成與他的時代》作者說:“如果說1920年代,在歐洲崛起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運動是靠一系列建筑師宣言推動的,那么1950年代的‘新中國建筑運動則是靠一篇篇建筑師的檢討展開的。在眾多建筑師的檢討中,梁思成,這個‘新中國運動的中心人物,寫得最多,也最深刻、全面……”
在朱濤所著的《梁思成與他的時代》中,作者基于梁思成,明顯給予了常人所未能觸及到的層面:以一個建筑師的身份或知識分子的身份,作學術研究或建筑設計與城市規(guī)劃,在專業(yè)和情感訴求上,提出任何符合人情關懷和維護歷史建筑的情感的提議,都是合乎情理的。然而,在中國的1950年代,中國的知識分子卻成了最無能為力改變現(xiàn)狀的一批人。他們是最刻骨,有著后來知識分子所沒有的最偉大的愛國情懷。美國學者費正清先生,曾對梁思成抗戰(zhàn)時期的工作作過評價:“‘二戰(zhàn)中,我們在中國的西部再度重逢,但仍在不顧一切地、在極度艱苦的條件下致力于學術”。
但是,生在一個特殊的年代,知識分子的學術研究理論和方向始終都與國家大勢密不可分,也因此,梁思成時代的“新中國建筑運動”,也變得最動蕩和最徹底。
不論是專業(yè)知識分子和公共知識分子,在面對國家動亂之境況時,長期的動亂已經(jīng)讓人的情感訴求、安全感與歸屬感支離破碎,所以,他們有著比尋常人更深刻的家國情懷。從這點來看,將其放在歷史背景下,這種情感的存在并沒有什么不妥。而且,最重要的是,梁思成從小生在父親的思想包裹下,雖然有著出國留學的經(jīng)歷,但是因為父親的影響,和自己在建筑理論上,長期對中國古建筑有著極高的研究熱情,對傳統(tǒng)文化的擁護以及所表露出的高漲的熱情,都并沒有什么不妥。
如果在這兩者之間,還有什么問題存在,那便是,特殊的時代背景并不總是可以讓人在家國情懷和個人理想之間,得到雙重的滿足。平衡國家與個人兩者之間的關系,對于當時的梁思成而言,很明顯,選擇了國家。但是,遺憾的是,在選擇家國情懷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自己從一開始就堅持的建筑研究方向。
偉大的人,從他開始走上偉大之路的那刻起,個人理想主義便不再屬于自己了,甚至自己的父親。當梁思成在接受思想洗禮,將父親赤裸裸地放在一面眾人圍觀的大鏡子下,批判自己和極不情愿地批判自己的父親時,那個曾經(jīng)為自己的建筑事業(yè)和在建筑上建立本國的民族性的熱血青年,就已經(jīng)不再只是為自己而活。
二、中國建筑的美學與木結構
在建筑設計和城市規(guī)劃上,一開始從未受到過正規(guī)訓練的梁思成和林徽因,他們的思想理論和對中國建筑的研究幾乎都來自西方的出版讀物。但是,在對基本建筑理論有所了解后的他們,便開始深入到對中國古建筑的研究。
而從起初的建筑啟蒙,以及后來的長期接收西方建筑和城市規(guī)劃思想理論上看,后期若試圖改變這樣的固有思維模式,并不是易事,但特殊歷史背景下的梁思成,卻偏偏憑著一篇篇檢討,讓自己盡力與當時的國家政府保持思想一致。不論當時的國家所走之路是否正確,在梁思成看來,唯有跟著當時的國家執(zhí)政人走,自己才是愛國的,也才能為國家建設提出自己的理論觀點,個人理想也才能更有可能實現(xiàn)。
然而,世事難料,一段歷史問題的存在,有時并不能促使國家一段時期的進步。所以,“新中國建筑運動”既沒有在歐洲,憑著一群歐洲建筑師的宣言而建立的,屬于他們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運動之后,完成中國建筑運動,也沒有因此,讓梁思成實現(xiàn)屬于他的,甚至包括林徽因的中國建筑與世界其他建筑完全不同的,有著中國建筑本身的美學價值的理想。
但是,冥冥之中,林徽因卻似乎一語道破了,今天都在向日本或韓國探索原本屬于中國建筑美學和木制結構的現(xiàn)象背后的事實。
與梁思成有著同樣建筑愛好的林徽因,有著同樣的建筑研究熱情。在林徽因的建筑研究中,她始終認為:“中國建筑為東方最顯著的獨立系統(tǒng),源遠流長,而演進程序簡純,歷代繼承,線索不紊,基本結構上又絕未因受外來影響激起復雜變化者……在世界東西各建筑派系中,相較起來,也是個極特殊的直貫系統(tǒng)”。
林徽因在承認中國建筑與世界建筑有重合之處的同時,也給予了外國人除了在建筑裝飾和色彩上的欣賞之外,并沒有更深入的價值發(fā)現(xiàn)的批判。林徽因對于中國建筑價值的價值有兩點最為深刻:“中國‘建筑之精神在于亮點,純粹的木框架結構,以及與之密切配合的美學表達。”她首次以“結構理性主義”的標準,解讀了中國木結構建筑的所有重要特征,用作者所述語言簡而言之,即強調了合理結構對建筑形式的決定性,提倡美學與結構的高度統(tǒng)一。
中國之建筑,為漢民族所創(chuàng)建。當我們?yōu)橹牢亢万湴恋耐瑫r,卻也為之悲傷,研究出這一結果的并不是中國之建筑師,而是出于日本,對中國古建筑的木結構和美學長期研究的伊東忠太。他肯定了日本建筑和木結構的源頭為中國的事實,但是,這一建筑的延續(xù)和木結構的持續(xù)使用,卻首先在日本延續(xù)。
從這點來說,中國雖然創(chuàng)建了具有更深價值的建筑派系和結構,然而因為歷史文化自信隨著戰(zhàn)爭的開始而逐漸喪失,這一建筑理論和思想?yún)s也隨之消失。所以,新中國建立后,做城市建設時,當時的梁思成以及陳占祥都在保護歷史文化和北京歷史建筑遺產(chǎn)上,有著極大的熱情。也便因此有了,后來的梁思成面對大拆大建的北京城,“五十年后,歷史將證明我是對的”的語言。
五十年過去已久,歷史證明了梁思成的判斷,也給人留下了更深刻的反思。林徽因的建筑理論與思想和梁思成有著高度的相似甚至吻合之處。他們的建筑研究也在訴說著一個更深刻、無以爭辯的事實:中國建筑的美學與木結構之建筑,來源于中國,也應在中國得到延續(xù)和傳承。
而在面對現(xiàn)代城市建筑的沖擊時,丟掉中國原始建筑的理論思想和結構之源頭,便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中國建筑所獨有的美學價值和建筑所承載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
三、從“首都計劃”到“梁陳方案”
其實,論起歷史文化的傳承和中國建筑的研究,還有另一個人不得不提——陳占祥。在做“梁陳方案”之前,留學國外的陳占祥首先被南京國民政府邀聘回來,支持北平城市規(guī)劃工作。然而,內戰(zhàn)的開始,讓陳占祥的北平城市規(guī)劃的計劃被擱置。后來的他,被當時的南京國民政府內政部任命他為營造司簡派正工程師。
當時的南京國民政府在這之前,有過一次規(guī)模宏大的“首都”建設計劃,國家建設“行政中心”普遍之思想都以全國城市之模范和世界城市之比肩的大城市。當時的南京亦難逃之魔咒。
1927年定都南京的國民政府,請來當時享譽世界的美國建筑師茂飛與他的同事古力治,負責規(guī)劃工作,以及參與規(guī)劃的呂彥直,一并執(zhí)行這一宏大的工程。具有西方現(xiàn)代大城市規(guī)劃經(jīng)驗的城市規(guī)劃師,再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助力和有著中國規(guī)劃設計經(jīng)驗的中國城市規(guī)劃師,南京政府也對此有著極大的期待。
計劃之要求:“不僅需要現(xiàn)代化的建筑安置政辦公,而且需要新的街道、供水、交通設施、公園、林蔭道以及其他與20世紀城市相關的城市?!笨傊粓鲎罹哂鞋F(xiàn)代城市規(guī)劃、建設的城市建設工程,在民國時期的南京國民政府這里首先發(fā)生,也因此有了最重要的文字理論《首都計劃》的撰寫和存在。
而這計劃的實施和實地操作的存在,直接影響了之后的陳占祥和梁思成。內戰(zhàn)時期,未能如愿規(guī)劃北平的陳占祥,于1946年后,逐漸完成了在明故宮遺址上規(guī)劃的國民政府“行政中心”的方案。而當時的梁思成受“首都計劃”的影響比陳占祥可謂更為深刻。在“首都計劃”與“梁陳方案”之間,還有一個明顯有著“首都計劃”影子的,由梁思成一首規(guī)劃設計的,天津城市的規(guī)劃建設——“梁張方案”。
1930年的“梁張方案”,是梁思成首次比較全面又系統(tǒng)地參與到中國城市建設的重要規(guī)劃任務,與時任市政專家張銳一起參與規(guī)劃設計。在這一方案中,諸多細節(jié)都與之前的“首都計劃”有著諸多重合之處,借鑒甚至模仿之痕跡較為明顯。預留足夠用地、與市民保有直接或間接聯(lián)系,交通便利,“與主要之干道接近,而又不至沖過,以免發(fā)生擠擁之弊以及有較大面積的林蔭覆蓋,等等。
曾經(jīng)的“首都計劃”對國家級“中央政治區(qū)”和市級的“市行政區(qū)”的選址上,給予了不同的方案。國家級的“中央政治區(qū)”需在舊城之外,另辟新區(qū);而市級的“市行政區(qū)”則可以在舊城內改造而成。梁思成在“市行政區(qū)”和建設用地的規(guī)劃設計上,在“梁張方案”中,可以說得到了充分的應用,尤其在梁思成的“公共建筑物”的規(guī)劃建設用地上,可以明顯看到其中之痕跡。
首次嘗試城市規(guī)劃設計和建筑構建的梁思成,之后在北京城市規(guī)劃設計上,則顯得更積極,自我也有了比以往較為自由的規(guī)劃設計的主動權。
因為內戰(zhàn)的結束,國民政府相繼失去了大陸的主動權,以失敗而結束了長達八年的內戰(zhàn)。當時的陳占祥也因此在城市規(guī)劃設計上受到了影響,短暫地停滯了自己的規(guī)劃設計之路。身在北京,活躍在京津冀一帶的梁思成在反復的被批評和一篇篇的檢討書中,迎來了短暫的春天。
新中國成立后,北京城的修復和重建工作開始展開,梁思成與相關人員開始進入工作狀態(tài)當中。而因為陳占祥在保護歷史文化遺產(chǎn)和規(guī)劃設計之理論與自己有很多的共識之處,便一拍即合,將其從南方引來,與其一起參與到北京的修復和重建當中。此時的陳占祥恰逢“壯志未酬”之際,便辭去正在任職的工作,一路北上,開始了他們的“梁陳方案”的規(guī)劃和設計。
在“梁陳方案”中,不僅陳占祥的思想與之前的“首都計劃”和自己所規(guī)劃設計的“行政中心”方案有極大的相似之處,需要對北京舊城的歷史建筑予以修復和保留,梁思成也與之前的兩個方案有著極大的借鑒和重疊之處。
四、北京“總規(guī)”能否彌補“梁陳方案”
在舊城之外幾公里處,重新建設中央行政中心,最大程度地保持舊城原貌,是“梁陳方案”的最重要觀點。雖然當時的執(zhí)政人并不十分喜悅離開北京舊城中心的事實,但反對的聲音并沒有過分強烈,事情真正到了不可扭轉的局面,是在當時的蘇聯(lián)專家學者前來考察時期。
到來的蘇聯(lián)考察團隊,曾和梁思成一行人就是否在新地方建新城和保持北京舊城容貌上,展開激烈的辯論。曾經(jīng)的蘇聯(lián)方認為,當時的中國已經(jīng)進入新民主主義,然而中國的城市建設卻依然停留在封建、半封建的落后狀態(tài),他們認為,中國需要盡快進入現(xiàn)代城市建設的步伐當中。
正是因為蘇聯(lián)語言和理論的存在,讓當時的執(zhí)政人在決定上有了最大的動力。這讓本身并沒有得到認同的“梁陳方案”,更加有了被采取的難度。而當時的執(zhí)政人出于對個人辦公地方的考慮以及國家整體經(jīng)濟體量的考慮,雖然沒有給出明確的判斷和下達過任何執(zhí)行的命令,但是,當時眾人皆已心知肚明,“梁陳方案”已經(jīng)沒有被采取的可能,而是默認了蘇聯(lián)給予的建設方案。
梁思成與陳占祥二人,早前提交給當時的中央政府和市級政府,一直沒有得到回復,據(jù)《梁陳方案與北京》書中的記載,沒有收到回復的梁思成曾分別上信周恩來總理和當時的聶榮臻大將,以及北京市政府。但是,結果一如起初,始終不見回復。隨后,朝鮮發(fā)生戰(zhàn)爭,中國開始了一個時期的抗美援朝,從此,“梁陳方案”便不了了之,梁思成一行,始終沒有收到任何回復。
在方案中,梁思成之所以建議斥巨資建設新城,從而保證舊城的城市機理,他在“梁陳方案”中,明確表示,一旦舊城的拆遷和修復大規(guī)模的開始,隨之而發(fā)生的大量的人口安置問題便最大程度的暴露在人面前。他認為,建一座新城比讓舊城里的人搬遷以及重新安置所消耗的人力、物力和財力要更大。而且之后幾年,明顯的城市擁堵會以最不可預知的速度出現(xiàn)在城市當中。
對于建筑的取舍。在上文提到林徽因關于建筑的闡釋,它是彰顯中國美學和木結構建筑的最直接表達者,對中國歷史文化有著最直接的表達。拆掉舊城古建筑意味著,歷史文化名城的稱呼成為了名不副實的簡單稱號,這將有悖于歷史文化的繼承和傳播。
所以,提到基于對古建筑而有的歷史文化名城的保護,改變形狀或者拆遷重建而成為新的仿古建筑,都將是對歷史文化的褻瀆,在失去文化原味的同時,也破壞了建筑美學和原始木結構的建筑自然之形態(tài)。從這點來說,不論是基于梁思成所提出的保護歷史文化遺產(chǎn)還是林徽因提到的建筑之“結構理性主義”的標準的定義,都破壞了保護的初衷。
今天,提出北京“總規(guī)”的建設規(guī)劃。規(guī)劃強調了北京作為首都,“政治中心、文化中心、國際交往中心和科技創(chuàng)新中心”的四個中心定位,也同時劃定了北京的城市發(fā)展新目標——“要立足北京實際,堅持以人民為中心,建設國際一流的和諧宜居之都”。
事實上,“總規(guī)”的提出,在建設一座現(xiàn)代之都的同時,也意在緩解北京的“大城市病”——交通擁堵的壓力。而這一交通壓力,繼“梁陳方案”之后,以另一種方式來解決,幾十年前便可以避免的問題,今天以另一種規(guī)劃和方案來重新緩解和解決,這其中所有意味,讓人無法言語。
在“總規(guī)”中,控制規(guī)模,可以說是諸多功能中,最不可忽視的一個,另一個便是對逐漸消失不見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給予保護。那么,從這一點上,北京“總規(guī)”的提出,便適當彌補了當時“梁陳方案”未曾完成的遺憾。
在歷史、時代的進程中,以何種方式和結果,進行它的進程,似乎總是有它發(fā)生的道理。只是,很多時候,發(fā)生的或太早,又或者太遲。但是,我們始終無法篤定地說,被延遲的規(guī)劃和治理,就是錯的,從專業(yè)的角度和更大的時代角度,對待同一個問題時,它的解決方案總是不能完全相同。
梁思成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延遲,以及借助北京城而有的京津冀城市群的雛形的初步制定,以達到各個城市有各個城市的使命的目標,在今天以另一種方案和形式實現(xiàn),或許,無形中便肯定了那段特殊的歷史的存在。今天北京經(jīng)濟體量的達標,讓北京城有了更堅定的信心和更夯實的基礎完成遲來的“梁陳方案”和更趨成熟的北京“總規(guī)”。
作者系方塘書社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