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掌教子

孫艷梅

高一掌抬起右掌，暗自運(yùn)氣，一掌拍在桌子上。一張上好的龍?zhí)茨景讼勺李D時(shí)四分五裂塵屑飛揚(yáng)。江湖上號稱“高一掌”的確不是白叫的。

果然，剛才還像一頭昂揚(yáng)叫驢的高飛，瞅著一地碎木條兒驚得說不出話來。

高一掌這一掌，是威懾兒子呢，成心要讓兒子看看，誰才是鏢局真正的當(dāng)家人！臭小子自從獨(dú)自保過幾回鏢后，膽子是越來越大，連戚縣官的鏢都敢接。戚縣官卸任，金銀珠寶裝滿三大箱子，找過高一掌好幾次，都被高一掌拒絕。可臭小子竟然趁他沒在家，不知深淺地接了鏢，高一掌讓他退。高飛不肯，說若退，保金十倍返還。高一掌說，那也得退。

誰額外花錢不心疼，錢又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是從刀尖尖上滾下來的，可不義之財(cái)能接嗎？江湖上自古就有“劫一個(gè)貪官，勝過劫一百個(gè)客商”的說法，不知有多少綠林人士瞅著這支肥鏢呢。

高一掌打碎桌子之后，冷冷地說，還不快去？

高飛默默盯了他爹高一掌一眼，黑色大氅一甩，轉(zhuǎn)身離去。

兒子鼻高目深，盯得高一掌心里陣陣涼意。他隱隱有些不安，覺得自己教了兒子武功，卻忘了教兒子一些比武功更重要的東西。

外面的月亮又白又圓。遠(yuǎn)處，飄來一陣悠揚(yáng)的笛聲。是展翅在吹笛子。展翅是他的養(yǎng)子。

高一掌想起收留養(yǎng)子的那個(gè)夜晚。那晚的月亮也是又白又圓，那晚他和鏢師在一所廢棄的舊屋子里輪流休息。剛閉上眼，但聽耳邊呼呼有聲，一根木棒揮來，高一掌一把扣住行刺者的手，竟然是個(gè)七八歲滿臉污垢的小子。

為什么打我？

你占了我的屋。

這不是廢棄的屋嗎？

是廢棄的屋，可我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一年多，凡事得講究個(gè)先來后到吧？

高一掌被他逗樂了，你住這里，你爹娘呢？

小子說，被一個(gè)叫飛燕子的大惡人害死了。

高一掌一驚，飛燕子？他怎么害死了你爹娘？

小子說，我爹也是個(gè)大鏢師?？捎幸换?，我爹保的鏢，被大惡人劫走，我爹娘賠不起，只好雙雙自殺謝罪。小子眼里充滿怒火，我長大要廢掉大惡人的武功，為爹娘報(bào)仇。

小子盤腿坐著，練起吐納。高一掌暗暗好笑，不去理他，等睡醒一覺，小子竟然還在月光下練功。高一掌跳起來，摸摸小子的筋骨，骨骼清奇，練武的好苗子。高一掌默默出了一會(huì)兒神，忽然從腰間摸出一支綠瑩瑩的竹笛，湊近嘴邊，輕輕吹起來。笛聲悠揚(yáng)。小子被吸引，他說，真好聽。高一掌說，我教你吹好不好？

天明，高一掌帶走了這個(gè)叫展翅的小子。

一晃十年過去，展翅的笛子吹得出神入化。

高一掌掏出腰間的竹笛，邊吹，邊朝展翅房間走去。一曲吹完，積于胸中的郁結(jié)之氣散凈，父子兩人相視一笑。

晨起，高一掌在院子里練功，高飛提著一個(gè)錦盒來了。他邊往外掏酒菜邊說，爹，孩兒知道錯(cuò)了，孩兒給您賠罪來了。

高一掌大喜，知錯(cuò)就改，好，好！

高一掌喝得大醉。酒醒，已是掌燈時(shí)分。他腳底軟綿，竟無一絲力氣。高飛一直在等他醒來，坐在黑暗里慢悠悠地開了口，你喝的酒里被我下了化骨散，也就是說，您武功從此廢了。

高一掌大怒，一掌拍向桌子，軟綿綿的，連桌子上的茶杯都紋絲不動(dòng)。他說，畜生！

是你，是你逼我這么做的，高飛站起來，指著父親憤然道，你逼我退鏢，讓我以后怎么在江湖立足？

可你是我兒子呀。

我不是你的兒子，吹笛子的才是你兒子。

誰告訴你的？

傻子都能看出來，我從小被你逼著苦練武功，稍有不慎，就棍棒伺候。而你對那個(gè)吹笛子的，卻是錦衣玉食，金甌無缺。這些年，我一直忍辱偷生……

兒子的話像雷聲轟隆隆在高一掌耳邊炸響，高一掌頹然坐在地上，他說，不吃苦中苦，怎能成為人上人？

他話沒說完，兒子已轉(zhuǎn)身揚(yáng)長而去。

高一掌絕望地掏出笛子。笛聲凄厲，引來一個(gè)長身玉立的青年。

你應(yīng)該知道了，我就是當(dāng)年劫你爹的飛燕子，我每次作案后，就在墻上畫個(gè)小飛燕，沒人見過我的真面目。劫過你爹最后一支鏢，我金盆洗手開了鏢局?？晌抑两癫⒉缓蠡冢愕５氖秦澒俚牟涣x之財(cái)……

其實(shí)我教你吹笛子是不安好心，我怕你專心習(xí)武，廢掉我的武功。我給你吃好的穿好的也是不安好心，是為了消磨你的意志。高一掌慘然一笑，誰能想到我千防萬防最后還是被廢掉武功，竟然還是我親兒子……

高一掌繼續(xù)吹起笛子，笛聲凄苦，像他的后半生。

展翅柔聲道，我早已不恨你，這些年你雖然不教我武功，卻教了我很多比武功更重要的東西。

展翅從腰間取出笛子，湊在嘴邊，他的笛聲低柔，像在安慰高一掌。漸漸地，高一掌的笛聲由凄厲轉(zhuǎn)為平和，他臉上露出悲苦的微笑。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