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清平
爺爺是新四軍老革命。他對我奶奶百依百順,特別是給奶奶端水的樣子,比給幼時的我喂粥還要小心,我不由得生出一絲妒忌。
我每次看到奶奶喝水,節(jié)奏感很強,總是優(yōu)雅地用瓷缸劃拉出一個半圓弧,瓷缸就從桌子到了嘴邊,再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似乎在享受傳說中的甘霖玉露,間或會望著爺爺微微一笑,那滿滿的幸福感一覽無遺。
一次,我實在饞得不行,舉起小拳頭抗議:“爺爺偏心!”
爺爺笑問:“爺爺為嘛偏心?”
我說:“您不給我水喝?!?/p>
奶奶心疼得不行,對爺爺說:“給牛寶喝口吧,又不是人參湯。就是人參湯,也該給孩子喝一口,看把他饞成嘛樣子。”
爺爺說:“不行!如果是人參湯,早給他喝了,小孩子喝冷水,會鬧肚子。”
我趕緊說:“奶奶喝了不鬧肚,我喝了也不鬧肚?!?/p>
爺爺笑了,摸了摸我的頭說:“牛寶好聰明,別鬧,等會爺爺泡糖水給你喝?!?/p>
水沒喝到嘴,我的饞蟲倒是越鬧越厲害,怎么也掐不死。因為,這水太神奇,奶奶每次說頭暈的時候,爺爺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兒,從褲腰帶上取下一把鎖匙,打開一個儲藏柜,用瓷缸從里面陶罐里舀出半瓷缸水,小心地遞給奶奶。
瓷缸上面印著“為人民服務(wù)”,紅色的字映得奶奶的臉有了少女般的酡紅。
一天,我終于覓到了機會。爺爺是大隊黨支部書記。那次,爺爺出門開會走得急,奶奶也出門去相送,我溜進房里,心中直樂。為嘛?爺爺忘了將瓷缸收拾進柜子里。我連忙拿起瓷缸跑出門,一直跑到后山,樂滋滋地將瓷缸放到嘴巴里,使勁地吸,但也沒吸到一滴水。奶奶太摳了,喝得一滴不剩。
我失望后更生氣,將瓷缸藏了起來。我想,沒有了瓷缸,奶奶肯定會用碗喝,這樣,就不會一滴不剩。果然,如我所愿,爺爺在遍尋不到瓷缸的情況下,就用碗舀水給奶奶。那次,或許是爺爺病了,奶奶喝完水,爺爺喘著氣沒去接碗。
我連忙跑過去說:“爺爺,我去洗碗?!?/p>
爺爺看來是病得不輕,將碗給了我。我憋住心里的高興勁,雙手接過碗,走到?jīng)]人處,碗放到嘴巴邊,將水一股腦兒吞下,可是,怎么沒有味道?不就是普通的水嘛!
那個夜里,我被尿憋醒了,聽到爺爺和奶奶在說話。
奶奶問:“西湖的水還清澈嗎?”
爺爺噓了一下輕輕地說:“清澈,藍色的,照得見人?!?/p>
奶奶又問:“多說幾句給我聽聽,幾十年沒回去了,心怪悶得慌。”
爺爺說:“西湖天淡似水、水柔如天,微風(fēng)蕩起的時候,湖水泛起漣漪,一圈又一圈……”
爺爺說著就伸過頭來看我,我趕緊假裝睡著。
爺爺接著說:“那次,多虧了你。我給首長送重要的情報,走到西湖,遭遇日本鬼子,負傷倒在白娘子島上。老婆子,我迷糊中看見你穿著白色的衣裙,從湖水里走來,我以為是遇到了仙女……”
爺爺說得很有詩意,但語調(diào)十分沉重,想象得出當時的情況多危急。
“還貧嘴,看著快不行的人,卻也給你活了過來,害我哭了好久。后來看到你傷愈,我好歡喜。”奶奶輕輕地噓了一聲又說,“唉,一眨眼就離鄉(xiāng)別土幾十年了?!?/p>
過了一會,奶奶又說:“要不是遇到你,我一個藝女哪有今天這安靜日子過,你為了我,政府幾次調(diào)你進城當干部你也沒去,我知道,你是擔(dān)心我過不了政審……”
爺爺說:“老婆子,沒有你,我哪有命在?進不進城那不是事兒,我在基層干也不是很好嗎?在哪都是為人民服務(wù)。還有,我們兒子有出息,孫子也這么大了?!?/p>
奶奶說:“可惜了你一肚子文化卻做了一輩子農(nóng)村干部,還一年要跑幾趟千里外的西湖取水給我喝?!?/p>
爺爺趕緊說:“快別說,我知道你的頭痛不是病,是思鄉(xiāng)心結(jié)給鬧的,喝了家鄉(xiāng)水就沒事,只是牛寶這孩子,看他那個饞勁,看樣子今天喝了你剩下的水,估計饞勁沒了?!?/p>
奶奶說:“就你能,八九歲的孩子饞是正常的,不饞才不正常。”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奶奶和爺爺也相繼離世。爺爺離世前,喘著氣交給我?guī)讉€發(fā)黃的筆記本,里面記載的都是他革命時期的珍貴資料,讓我好好整理。我這才知道,爺爺是新四軍連長,奶奶卻是西湖的有名藝人白娘子。
選自《三門峽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