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爾多
一
任康齡老先生發(fā)給我的評彈錄音資料,竟真是物以稀為貴的。我接收到它們已經(jīng)是第二次換了一個郵箱他才發(fā)送成功的。著實覺得過意不去。收發(fā)往返重復之間多耗費掉的辰光,促使我更巴望著“快點要聽一聽”。
任老是蘇州評彈收藏鑒賞協(xié)會的老前輩。常年來,他都給我鑒賞評彈藝術以很好的指點。這次他發(fā)給我的評彈錄音資料是個專輯,《同曲異唱有妙韻》。
上海作家曹正文還專門為這個專輯在《新民晚報》發(fā)表了重量級的同名評論文章。
我這個人一向喜歡“俗話俗說”,干脆就把該專輯叫做蘇州評彈的“同一首歌”。這“同曲異唱”專輯里面,搜集到不同評彈演員演唱的8種彈詞開篇:《宮怨》《方卿見娘》《鶯鶯操琴》《寶玉夜探》《戰(zhàn)長沙》《杜十娘》《刀會》《黛玉焚稿》。風格精彩各異。陽剛的,三國交戰(zhàn),如《戰(zhàn)長沙》《刀會》,一派彈詞唱腔中并不多見的男子漢剛強;陰柔的,后宮深閨,是《宮怨》《黛玉焚稿》,傳達評彈中所特有的女兒鐘情;《方卿見娘》,家長里短,真真假假間吞吞吐吐,好像家庭劇中用插曲調(diào)劑受眾的神經(jīng);《鶯鶯操琴》《寶玉夜探》,甜情蜜意的,試探交織怨喜,賺足了癡男怨女的眼淚還要說是別人自作多情。講到此處少了一曲《杜十娘》?不錯,因為下面我會專門來寫。
上述這8種蘇州評彈的“同一首歌”,匯聚了 73曲次上百位新老評彈演員對“同一首歌”的不同流派唱法,實在稱得上洋洋灑灑的“同曲”寶庫。
坐擁寶庫,我準備美滋滋地飽飽耳福。
二
我首先點開了徐天翔唱的《杜十娘》開篇。由于選擇太過隨意,心情是“熟悉而無所預備”的,接下來我更加大吃一驚。這一驚溢出了三層心理:驚詫,驚疑,驚喜。
一、驚詫?!?這是徐天翔?遂當即肯定正是評彈藝術家徐天翔。畢竟聽過數(shù)十年評彈,我曾經(jīng)還為欣賞徐天翔唱腔藝術寫過長文《莫大享受聽“翔調(diào)”》。我驚詫的是,怎么不太像我熟悉極了的徐天翔了呢,答案在哪里?
莫非,“翔調(diào)”《杜十娘》也有多種版本?聽評彈是為了享受,又何需過多考證。聽下去。
聽上去,有點溫吞水。唱腔不大起伏,聲線趨于平靜,伴奏不動聲色,三弦老是挑撥叮叮咚咚讓人顯出耐心才是,唱腔也老是“在自己聲腔內(nèi)部不出戶界”地旋來轉(zhuǎn)去,徐天翔的杜十娘就此便也與眾不同了。不似蔣月泉控制好整個局面把杜十娘愛恨情仇的一應細節(jié)唱得瀟灑無比,也不像邢晏芝通過自己的唱塑造了一個搶天奪地仇愁滿腹到無以復加的杜十娘。
徐天翔或許特為溫文爾雅,在做“無意于佳乃佳爾”。
二、驚疑?!?這是“翔調(diào)”?“翔調(diào)”的硬朗、明快跑到哪里去了?我這老聽客碰到了新問題。一時呆住。蘇州人說法:真倒有點吃俚勿煞了(看你拿不住了吧?)。
三、驚喜?!?原來這是“老翔調(diào)”。我以前一徑聽慣了“新翔調(diào)”,尤其是,孫紀庭唱響的高亢破云、繞梁回蕩的那種“新翔調(diào)”。得承認,再老的老聽眾也很有可能會“忘本了”,難免睽違了“老、真、靈”。
驚,在“詫異”略事停留,因為需要聆聽、辨別、分析,所以時長的刻記才能換來收獲。
驚,在“疑”與“喜”之間所以直達沒有過渡,來自于相信只要是“翔調(diào)”就不太會得逃過我的兩只耳朵。
驚詫,驚疑,驚喜。一曲“翔調(diào)”《杜十娘》洗清了一回我的兩只老耳朵。
三
原來徐天翔早先也是唱得那樣平伏?!袄舷枵{(diào)”,平伏有靜氣,老話說:每遇大事有靜氣。有靜氣,醞釀高水準。有靜氣,與人大不同。要是打比喻,類似王羲之蘭亭序的書法,就是沒有心急火燎的煙火氣,不求什么外秀驚艷,內(nèi)里肯定入木三分。所以,王羲之能把天地俯仰宇宙人生囊括于尺幅之微的“蘭亭序”,而獨得“天下第一行書”的永名?;蛘呦耨宜炝嫉奶瓶?,褚遂良完全可以寫得飛揚,他卻有能力按捺住風流心緒含著筆鋒藏了針芒,如此才能真心杜絕顧影自憐,少卻造作。后來“新翔調(diào)”中的版本,徐天翔唱得多是激昂、沖動、不平靜。
聽評彈,若欲達致其藝術內(nèi)真的信息,必不可缺其氣韻上的投契,只有入透了其骨節(jié)骨骱,方能悟覺其心領神會。這樣的心領神會,審美層次位于中國哲學中“氣”的高端。
聽“蔣調(diào)”:如《鶯鶯操琴》崔鶯鶯小姐的音樂形象,在“高山流水知音少”的審美性流動中,從閨閣小姐那抑郁寡歡的鏡像不快,收束起“香蓮碧水動風涼”一般真實靈修的“氣”,欲浮欲沉欲飄欲仙。如《劍閣聞鈴》,在悲涼混亂的遲暮掙扎下,唐明皇的“氣”只剩沉重下墜的“仙風”虛幻,確然本質(zhì)退卻的“道骨”空殼?!?這“氣”就是“蔣調(diào)”。
聽“楊調(diào)”:楊振雄唱的武松,替兄報仇時,嘴里咬住鋼刀,手里捏緊拳頭,臉上咧開怒容,心中泵滿仇恨,好似天地間唯其一人氳化在此成了個“氣”—— 這“氣”就是“楊調(diào)”。
聽“張調(diào)”:張鑒庭唱的鐘老太,革命的氣概多么激揚,抗日的氣節(jié)多么高昂,在抗日時期,千千萬萬個鐘老太,英勇挺身“威武不能屈”“舍得一身剮”,這是由挽救危亡的民族命運升華而結晶出的愛國主義之“氣”—— 這“氣”就是“張調(diào)”。
聽“翔調(diào)”:有靜氣。從徐天翔的余音遠久延續(xù)到我的驚詫驚疑驚喜,把我引入一個評彈藝術的洞天福地,它讓我明白了蘇州評彈哲學有一種最高的事物:氣。
四
蔣月泉、徐天翔、邢晏芝,他們唱的《杜十娘》共同出現(xiàn)在專輯中,我都耳熟能詳。思量起他們,我再判斷徐天翔此曲《杜十娘》的唱法,既不像蔣月泉那種泰斗人物才有的官正、肅然,使“蔣調(diào)”的杜十娘派頭一犖瀟灑。也不是邢晏芝的嚦嚦鶯聲、出神入化,讓“晏芝調(diào)”的杜十娘擁有“女英雄般”強勢。私底下我最大的傾向于徐天翔所取的眼光和心情,他所唱的杜十娘,在傾其欣賞中有可惜,在十分可惜中有無奈,在萬般無奈中有平靜。
還可以在此說上一條小插曲:《杜十娘》開篇中“迎來送往忙碌碌,朝朝熟魏與生張”這兩句唱詞,只出現(xiàn)在徐天翔的唱段里??梢娝]有去刻意回避杜十娘“身落在平康”的事實存在,他應該是有老百姓的見解做根據(jù)—— 為良為娼常常只是身不由己,作惡作善處處方顯人格高低。能這樣說嗎?—— 他唱了“現(xiàn)實主義”的一個近于常態(tài)化的杜十娘。蔣月泉極其同情杜十娘,年輕時他特意刪去“迎來送往忙碌碌,朝朝熟魏與生張”這種在他看來是“很不道德的”唱詞,邢晏芝更是直接地唱杜十娘的人格高尚正能量,如此說來,蔣月泉是唱了“人道主義”的一個靠近完美化的杜十娘,邢晏芝則是唱了“浪漫主義”的一個類似英雄化的杜十娘。
感覺里,不管蔣月泉還是徐天翔,實際上他們倒是都并沒有唱出杜十娘“奴奴小女子”一面的嬌媚。這也是20世紀時代精神的產(chǎn)物,正面人物首先要強大。我攤開來說,杜十娘少不脫“人民性”“反抗性”強大的一面,也應當“女人性”“軟弱性”。蔣月泉唱黑惡勢力對杜十娘的壓迫,顯盡了“蔣調(diào)”的局面大、正氣足、韻味無窮。邢晏芝版的《杜十娘》在80年代風靡一時,因為邢晏芝以嗓音天資以不凡氣勢以唱腔精美在某些方面都“強于”蔣月泉、徐天翔,可是邢晏芝的杜十娘“強”得實蠻有趣,叫啥連她這位當代評彈女演員翹楚的嚦嚦鶯聲都沒有想到要去唱出軟屬、溫婉的“奴奴杜十娘”的“女人性”那一面,這或許就是時代使然吧?!袄舷枵{(diào)”對杜十娘的感情痛苦、人生悲劇沒有捶胸頓足,唱得大起大落,卻是通過勻落、服帖、“后味足”加倍地扣人心弦。
五
我聽得蠻真,篤悠悠腔里,徐天翔發(fā)動著許多形象的表達:杜十娘當然不僅楚楚動人,她自嘆命薄卻是不得不如此的,如此的不得不也便叫他人跟她一起落淚了。
凄凄慘慘戚戚中,杜十娘原本的悲傷,達到了讓人聽不出真切的程度,這是藝術家愛用的“遮眼隱身法”。杜十娘命苦,即將告別她自己的和人世間的“四大皆空”了,結局尚且看不明徹時,暗頭里,“十八個畫師畫勿像”,其心理活動必然是大白大黑的具象。身世、人格、性情被先驗般地指定了,骨子里,杜十娘,還是青樓女子跌進深淵的冷艷愁美。
遮眼法也好,隱身術也罷,此時此刻,由唱腔發(fā)揮最大作用。
強強弱弱、遮遮藏藏,畢竟杜十娘是女流之輩,學不得男子如莽漢李逵,操起了板斧就要沖上去殺將起來;明明晦晦、影影約約,愛情實在有忒重份量,可是杜十娘怎能與李郎再去理論;虛虛實實、收收放放,杜十娘決心走向毀滅。杜十娘以死相抗,她做給世人看看,什么才叫做毀滅了人生有價值的東西?!?徐天翔或是要唱出來這樣的意思吧。
作為一個“進入狀態(tài)”的聽眾老耳朵,是不是能夠允容我做出上面的那些個審美斷想呢。
進深到了結果的地方,徐天翔的杜十娘以“有靜氣”臨難不懼:她只是用看不起的眼神“怒斥”李郎這廝—— 你這個負情的賊子遠遠地給我靠一邊去吧;她一步一步走到了長江波浪拍打的船頭,她一把一把只管暢快淋漓地拋灑百寶箱里的金銀財寶,她全不相信感情波浪敲打的心頭還在說什么“價值連城異尋?!钡淖詈笠粡埖着疲f什么“嚙臂三生學孟良”的全本都是空話,說什么“自贖身軀離火炕”的美好夢想破滅,她站到了人生的無分別界,她唯獨面向著死亡和永恒,她用自己的手自己的心自己的眼淚自己的血液埋葬了自己被別人叫做愛情的得不到的宿命。
我似乎看到了:徐天翔在和杜十娘面對面地近距離唱,心與心無聲對接。徐天翔在唱著小女子杜十娘捂在胸膛沒有發(fā)出來的聲音。
徐天翔創(chuàng)造了他的“翔調(diào)”。我在想,未見得有必要硬去分出什么新“翔調(diào)”老“翔調(diào)”來。習慣里,“老翔調(diào)”透足小嗓子的味道靠近“夏調(diào)”,所謂“老早頭”的原生態(tài)唱腔。蒼涼,揪心,規(guī)矩足,真勁蓄,用丹田氣,不一般。接近“蔣調(diào)”的是大小嗓并用的“新翔調(diào)”,聲音高低不拘,收放來去自由。我發(fā)覺:“蔣調(diào)”給了徐天翔厚重的份量,還有能夠拿藝術升向高級的氣場?!跋恼{(diào)”則發(fā)揮了徐天翔小嗓子的從容和淡定。徐天翔和“翔調(diào)”有緣,得了響檔夏荷生的“活兒”,“老”得有資格;學到今朝蔣月泉的瀟灑,“新”得有名堂。
六
評彈是慢生活,道理大家實在都懂的。
但,評彈市面上,急吼吼拉直喉嚨拼了命賣調(diào)頭的,實在是蠻多蠻多。可那些“全本煙火氣,不懂含蓄美”的唱法根本就是與“評彈藝術家最講究味道”的審美原則暨最高信奉南轅北轍,逆面而沖。
徐天翔的《杜十娘》用收攏得住的小嗓子,含蓄得深、發(fā)力得當。慢,慢慢交,靜,靜悄悄,情,情篤篤—— 節(jié)奏唱得舒緩,運腔“中尺寸”以下,速度不進行變奏。慢得緩才發(fā)得清,靜得牢才突得出,情得住才唱得響。真正高級別的評彈藝術家哪個通吃不了這一手“活兒”。就說徐天翔的《杜十娘》:他的慢,就是表現(xiàn)他的藝術,他的靜,就是傳達他的氣質(zhì),他的情,就是體現(xiàn)他的思想,他的溫吞水,就是反映他的冰山之下平伏著的煎開水,他的不動聲不動色,就是折射他的唱腔之中攜帶著的既繪聲又繪色,既拿得起又放得下,既服帖“順板眼”又獨特“有靜氣”—— 真不妨大家靜下來,好好想想看,是怎樣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