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八駿圖》中知識分子“癔癥”的精神分析解讀

付蘭梅，姚武月

（長春理工大學，吉林長春，130022）

中國現(xiàn)代作家沈從文（1902-1988）受西方人本主義影響至深，專注于探究人性，初涉文壇就接觸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發(fā)現(xiàn)與自己對待人性的看法有不謀而合之處。他一貫主張“一個作品的恰當與否，必需以‘人性’作為準則”［1］68（《小說作者和讀者》）。沈從文研究專家凌宇先生也曾經指出：“沈從文生前在一次與筆者的談話中，曾頗為自得地說：‘我對病態(tài)心理學很有研究?！保?］可以說，精神分析理論幾乎貫穿了他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

《八駿圖》是沈從文作于1935年的短篇小說。據統(tǒng)計，學界專門對于《八駿圖》的研究文章有十二篇左右，基本上是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解讀的。第一，運用精神分析理論中的“潛意識”和“性本能”以及新批評視野下的反諷和隱喻手法對《八駿圖》進行闡釋，其中關于精神分析理論的運用，主要從性心理角度和二重性原理對八位教授的病態(tài)心理和行為進行剖析，進而批判都市文明。第二，將《八駿圖》分別與錢鐘書的《貓》和魯迅的《肥皂》進行對比分析。第三，從美學或哲學角度對《八駿圖》延伸出的作家和作品意義進行審視和反觀。

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來看，沈從文在這篇小說中展示了因本能欲望受壓抑而形成的都市知識分子病。筆者嘗試從病象、病理、病源和解除病苦的途徑四個方面對“八駿”由于壓抑本能欲望、無法正視自我而形成的“癔癥”進行分析，從而全面地揭示出小說中呈現(xiàn)的知識分子病，并挖掘出《八駿圖》的真正意蘊之所在。

一、知識分子的“癔癥”診斷

病象是疾病表現(xiàn)出來的癥狀，如發(fā)燒、嘔吐，亦稱“病癥”、“病狀”。《八駿圖》中刻畫了八位教授，分別是物理教授甲、生物教授乙、道德哲學教授丙、哲學專家丁、西洋文學史教授戊、小說家達士先生、經濟學者庚和歷史學者辛。《八駿圖》中的這八位知識分子得了不同程度的“癔癥”，這是一種“精神神經癥”，它源于性本能動力。找到“八駿”的“癔癥”癥狀即病象，就可以從中透析出他們的病因并對癥下藥。

物理教授甲作為小說中出現(xiàn)的第一個知識分子，對他并無語言動作的刻畫，僅通過房中的布置將其“癔癥”進行呈現(xiàn)，從一部《凝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艷詩》、一幅半裸體香煙美女畫和一瓶保腎丸我們便可了解教授甲飽受本能欲望的折磨，呈現(xiàn)腎虛的癥狀。正如弗洛伊德所言“癔癥患者的癥狀是情感壓抑以后的替代物”［3］36。

教授乙的“癔癥”表現(xiàn)是稱贊海灘上的美女，并撿拾蚌螺，很有情欲地拂去上面的沙子。

教授丙的病癥潛伏深，不宜察覺，但對希臘愛神大理石胴體上凹凸處的尋覓與撫摸則暴露了他的“癔癥”。

哲學教授丁善于運用哲學思辨探討兩性關系，他的“癔癥”表現(xiàn)為對女性愛而不娶，崇尚愛情保鮮。

教授戊則信奉獨身主義，不順遂的愛情經歷使他呈現(xiàn)出對女性沒有好感的癥狀。

經濟學者庚正處于熱戀中，但并無任何熱戀的跡象，“癔癥”表現(xiàn)為沉默寡言。

歷史學者辛在達士先生未婚妻的眼里是個瘋子，與以前完全判若兩人，“瘋”就是他的病象。

而最后一位達士先生，在給未婚妻的信中，他將在草坪上看到的穿淺黃色旗袍的女人身影寫成山上不知名的黃花，更是因為一張紙條而在信中欺騙未婚妻。這就是達士先生呈現(xiàn)出的“癔癥”。

以上八位教授各自的病象都一一呈現(xiàn)，既有相同又有差異。

首先，相同之處在于，他們由于壓抑情感，都將“性本能”支配下的正常行為用其他物品代替。比如教授甲用香艷詩和半裸體美女畫替代，教授乙對美女的稱贊和對蚌螺的撫摸，教授丙對希臘愛神像凹凸處的尋覓等，他們都用不同的代替物來呈現(xiàn)“性本能”壓抑后的“癔癥”。

不同之處表現(xiàn)在對于女性呈現(xiàn)出兩種截然對立的態(tài)度，一種是對女性的喜愛，另一種是對女性無好感。其實這正是“癔癥”呈現(xiàn)的兩種表象，正如弗洛伊德所說：“精神分析總是可以通過揭示出它特有的對立面——夸張的性渴望和極端的厭惡性來發(fā)掘出它的首要因素，從而化解癔癥表現(xiàn)出的令人費解的矛盾點。［3］37”

通過對八位教授“癔癥”的診斷，我們了解到他們各自“癔癥”的癥狀，并從中分析出他們“癔癥”的異同點，為進一步解析知識分子“癔癥”的呈現(xiàn)方式及其成因、尋找解決途徑提供了前提條件。

二、知識分子“癔癥”的呈現(xiàn)方式

《八駿圖》中的“八駿”各自“癔癥”的癥狀雖不盡相同，呈現(xiàn)“癔癥”的方式卻也有跡可循。通過“無意識”下的“潛對話”和“白日夢”中的意識流動與聯(lián)想，知識分子病象得以清晰呈現(xiàn)。

（一）“無意識”下對“潛對話”的捕捉與洞察

“無意識”是指一般情況下根本不會進入意識層面的東西，比如，內心深處被壓抑而無從意識到的欲望、秘密的想法和恐懼等。弗洛伊德在《自我與本我》中將其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潛在的，但可以自行轉化為意識；還有一種是受壓抑，不能僅靠自己轉變成意識。

這里的“無意識”是一種受壓抑的無意識欲望，這種“無意識”只有被某種外在因素激活才能呈現(xiàn)為有意識的病象。

沈從文在《八駿圖》里通過達士先生與各位教授的對話與“潛對話”細致地描繪出人物無意識的流動、性欲求的壓抑。這里的“潛對話”主要有兩種表現(xiàn)形式，一種是言在此，意在彼；另一種是意在此，而言在彼。小說通過捕捉有意識對話下的“無意識”內容，使形成一種言意不一的雙聲對話，即對話與“潛對話”形式。

生物學教授乙同達士先生到海邊散步，看到一隊穿著新式浴衣的青年女子迎面走來便說：“真稀奇，這些女子，好像天生就什莫事都不必做，就只那么玩下去，你說是不是？”“上海女子全像不怕冷?！保?］207達士先生沒有任何回應，但卻問了下面的問題：“你怎不同夫人一塊來？家里在河南，在北京？”“家里無土匪倒好。從不回家，其實把太太接出來也不怎莫費事；怎莫不接出來？”［4］208教授乙無應答。這就形成了一種“無意識”的“潛對話”：“我對這些年輕女子挺感興趣?！薄澳闶怯欣掀藕⒆拥娜??！边@屬于言在彼，而意在此。當看到一個穿著紅色浴衣、身材豐滿高長的女子留下的美麗腳印，便從腳印中拾起一枚閃放珍珠光澤的小小蚌螺殼，很有情欲地拂拭掉上面的沙子，然后說“達士先生，你瞧，海邊這個東西真美麗”［4］208實則在說“這些女孩真的很美”，這屬于言在此，而意在彼。從對“無意識”下“潛對話”的捕捉，展示出了教授乙對年輕女孩的性沖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無愛婚姻壓抑了教授乙的欲望。

道德教授丙與達士先生的談話是通過一個“精神戀愛”故事引入的，丙教授認為自己已經與戀愛絕緣了，但當看到墻壁上掛的希臘愛神照時，卻突然問及達士先生班級里的女孩兒，并極力稱贊其漂亮。這種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對話充分暴露了教授丙并非對愛沒有向往，只是還沒有接受現(xiàn)時社會道德觀的變化。通過“潛對話”下的性欲流動展示了教授丙的癔癥。

哲學教授丁與達士先生談論了理性與感性的問題，主張泛愛主義，運用哲學的詭辯性耍愛情的流氓，從他們之間對話的潛在內涵呈現(xiàn)出教授丁的病。

西洋文史家戊與達士先生討論女人的問題，他奉行獨身主義，對女人又愛又恨，認為女人和家庭是一種無趣味的牽制，這與達士先生的“愛她，得到她。愛她，一切給她”［4］215的理論形成一種“無意識”的“潛對話”，教授戊的癔癥得以呈現(xiàn)。

物理教授甲的病象呈現(xiàn)比較直觀，性欲的無意識流動通過外界的感官刺激、主觀刺激和純心理刺激外化成一種畫面、動作或言語的性欲釋放。一部《凝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艷詩》和大白麻布蚊帳里的半裸體香煙廣告美女畫、窗臺的紅色保腎丸小瓶、一個魚肝油瓶子、一點頭痛膏，運用全景式的廣角鏡頭記錄下了教授甲性欲求壓抑下的病象。

歷史學者辛的病象呈現(xiàn)是通過達士先生與未婚妻媛媛的書信對話間接得知的，“你給我為歷史學者教授辛畫的那個小影，我已見到了?！娌淮笙袼綍r為人，……教授辛簡直是個瘋子”［4］217，從媛媛給達士先生的回信中可知：教授辛與平時判若兩人，呈現(xiàn)雙重人格。

經濟學者庚在達士先生看來是最健康的一個，順遂人性，戀愛結婚。但達士先生與庚教授是最不相熟的，根本沒有對話。這些人都是在“無意識”下暴露了自己的病。達士先生作為小說中“天然療養(yǎng)院”的“醫(yī)生”角色，洞察了所有人的病癥。但如果將他與未婚妻的書信往來看作是一種對話的話，那么當他看到草坪上穿淺黃色旗袍的女人身影心生愛憐，卻在給未婚妻的信中寫喜歡山上不知名黃花的行為是言在此而意在彼，他以健全的人格形象站在人類靈魂的制高點為其他幾位教授診斷病情，但終無法逃脫這種病的折磨，達士先生的病象也在自己的“無意識”中靠外在的刺激（包括幾位教授給予的）而呈現(xiàn)出來。

（二）“白日夢”中的意識流動與聯(lián)想

沈從文在相當長、相當寂寞、相當辛苦的三四十年代，由于自己心情的惡劣和社會形勢的極速變化，對世事有一種如煙如夢的感覺，于是在“有人用文字寫人類行為的歷史，我要寫我自己的心和夢的歷史”［1］102（《水云》）的驅使下寫出了《八駿圖》。他認為《八駿圖》的創(chuàng)作用意“只是在組織一個夢境，至于用來表現(xiàn)‘人’在各種限制下所見出的性心理錯綜情感”［1］101（《水云》）。而夢是指人在睡眠狀態(tài)下的微弱意識的單獨活動，“必需把‘現(xiàn)實’和‘夢’兩種成分相混合，用語言文字來好好裝飾、剪裁，處理得極其恰當，方可望成為一個小說?！保?］65（《小說作者和讀者》）

“白日夢”，是指人在放松休息時進入一種短暫的意識游離狀態(tài)，雖未入睡，但已不再訴諸對環(huán)境刺激的反應。由于這種“夢”多數發(fā)生在白天，故命名為“白日夢”。這里的“夢”雖然不同于弗洛伊德《夢的解析》中所指的人在熟睡狀態(tài)所產生的心理意識活動，但夢的工作是相同的，即通過凝縮、移植、象征化、潤飾四種方式將本能欲望抽象化，從而調節(jié)人的生理機能和欲望。夢的片段化和超時空性使得夢中的意識流動呈現(xiàn)出間斷和隨意化的特征。

《八駿圖》從整體來看如同達士先生的無意識“白日夢”，弗洛伊德認為夢是內心愿望的實現(xiàn)，夢的材料來源于最近發(fā)生的幾件重大事件、最近發(fā)生的影響心理的事件以及一些主觀的重要體驗、回憶。達士先生在半夢半醒中，完成了自己的意識流動和聯(lián)想。首先當他清醒時，理智占著居高的位置，“海，那東西，真有點迷惑人！可是你放心，我不會跳到海里去的。”［4］199但當現(xiàn)實的誘惑出現(xiàn)時，夢境中就出現(xiàn)了校長的話、閱報牌上報紙的內容以及別人對自己的發(fā)問，像是運用一種意識流手法拼湊出的片段式的夢境，這與達士先生“浪漫愛情小說家”的頭銜和與未婚妻的婚事這些現(xiàn)實材料分不開。另外夢境中出現(xiàn)了他與另一個女孩子的情感糾葛，這一糾葛的材料來源是一封紫色的信箋，當清醒時，達士先生的理智又一次占上風，他提醒自己一個人應該知足，應安分。

夢具有偽裝的功能，是夢者對自己內心愿望進行抵御的結果。因此在夢中達士先生將自己想象成一名“醫(yī)生”，對他人的病癥（其實也是自己的病癥）無情地揭露，以達到確認自己的心理是健康的這一目的，并在夢境中通過給未婚妻寫信來強化這種目的，進而偽裝自己的真實愿望。然而這種偽裝卻比不過現(xiàn)實中的一個紙條：“學校快結束了，舍得離開海嗎？”［4］221于是夢境中的愿望被壓制下去，達士先生以一個道德守護者的形象出現(xiàn)，認為自己是“訂過婚的人。在‘道德’名分下，把愛情的門鎖閉，把另外女子的一切友誼拒絕了”。［4］222可當他看到“這個世界上也有人不了解海，不知愛海。也有人了解海，不敢愛海”［4］223這樣的話時，內心又陷入了掙扎。當看到沙灘上畫的那對美麗的眼睛時，徹底卸下了夢的偽裝，遵從內心深處的欲望。達士先生夢中的意識流動和聯(lián)想顯示了他在矛盾掙扎后遵從內心欲望的一種心理表現(xiàn)。

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曾引述沃爾克特的話：“從嚴格意義上來說，純粹聯(lián)想的夢不再有任何來自有機刺激這樣穩(wěn)定的核心了，就連夢的核心也是松散的。想象的畫面已經不受理性與思維的控制，不再與更重要的生理、心理刺激有關，完全喪失了自我控制能力，處于隨意偏離軌道的狀態(tài)?！保?］教授乙與達士先生的交談，就像是一個人的“夢囈”，完全不在意對方的回答。教授丙和丁完全沉浸在自我聯(lián)想的狀態(tài)，小說中大段大段的自我宣泄可以證明這一點。另外他們在交談時對話的跳躍性和不連貫性與夢的狀態(tài)相似。通過“白日夢”中的意識流動和聯(lián)想這種方式，我們在一步步還原這些知識分子的病象發(fā)生過程中，厘清了他們的“癔癥”呈現(xiàn)方式。

三、畸形都市文明背景下知識分子“性本能”的壓抑

都市是在歷史長河中隨著生產力發(fā)展到一定階段而形成的，是一種歷史現(xiàn)象。中國的現(xiàn)代都市是在半殖民化下形成的，具有強大的陌生性和不穩(wěn)定性。20世紀30年代我國政治、經濟、文化混亂，更造成了都市文明的一種松散與畸形。

對于都市的描寫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也從來沒有間斷過，20世紀30年代新感覺派作家施蟄存、劉吶鷗、穆時英對燈紅酒綠的夜上海極盡夸張與奢華地描寫，40年代上海女作家蘇青、張愛玲則用筆觸描寫大上海的日常生活。這些作家對都市的或認同、或反抗、或批判無不彰顯出他們對待都市文明的態(tài)度。

沈從文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則表現(xiàn)出對都市的厭惡，“都市中所流行的，只是為小小利益而出的造謠中傷與為稍大利益而出的暗殺誘捕。戀愛問題卻只是一群閹雞似的男子各處扮演著喜劇丑角?！保?］339（《如蕤》）“這些美麗的天空是南方的五月所最容易遇見的，在這天空下面的城市，常常是崩頹衰落的城市?！保?］418（《黃昏》）從中可以看出沈從文對都市的不滿已成為一種都市印像。他指出現(xiàn)代都市人生受到現(xiàn)代文明的壓抑已表現(xiàn)出生命力萎靡、情欲放縱的病態(tài)，而這正是畸形都市文明下各類人群所表現(xiàn)的病癥。在沈從文看來，畸形的都市文明與個體“性本能”的釋放有抵觸之處。沈從文認為：“禁律益多，社會益復雜，禁律益嚴，人性即因之喪失凈盡?！保?］14（《燭虛》）

“性本能”作為人和動物身上所存在的對于性的需求，是生理的本能反應。作為“性本能”必須通過合理的途徑釋放，“如果發(fā)展過程中一些成分在體質傾向里有著過多的強度，就會被轉移到壓抑的過程中而導致一種不同的結果。如果這種壓抑發(fā)生了，相應的刺激還是會像之前一樣產生，但是他們會被心理障礙阻擋而不能達到他們的目的，而且會被轉移到其他的通道里，直到他們作為癥狀表現(xiàn)出來。結果可能會是一種近似正常的性生活，但會伴隨著精神神經癥疾病?！保?］121換句話說，就是“性本能”壓抑會造成一種“精神神經癥疾病”。

由于“性本能”的釋放受到壓制，他們將可能被稱為變態(tài)的行為附加到正常的性目的中，從而出現(xiàn)各種病象?！栋蓑E圖》中的八位教授所得的“癔癥”正是這種“性本能”壓抑造成的。他們在“性本能”的壓制下尋找欲望的替代物，將真正的渴望潛藏在替代物之下，進而偽裝自己的真正意圖。例如，教授甲對香艷詩和半裸體美女畫的興趣，教授乙對沙灘上貝殼的喜愛，教授丙對希臘大理石像凹凸處的撫摸，教授丁崇尚愛情保鮮的泛愛主義以及教授戊奉行的獨身主義等。

《八駿圖》中的“八駿”作為都市中的高級知識分子，在20世紀30年代畸形的都市文明背景下受名譽、職稱和道德觀念等的層層束縛，使“性本能”受到壓制，從而表現(xiàn)出各種“癔癥”癥狀。教授甲因名望、聲譽等因素無法排解自我欲望，教授乙則是受封建婚姻制度的羈絆，教授丙的封建禁欲道德觀與當今道德觀的無法調和，教授丁雖用西方言論武裝自己而骨子中卻遵從理性，恪守男性為尊的傳統(tǒng)教條，教授戊認為女人控制生活、占據特殊地位的方式是對男性的牽制，對男尊女卑的封建道德觀念信奉不移。而達士先生則是受社會輿論壓力和知識分子名望身份的束縛。

這些知識分子承受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文明的雙重制約。例如，教授甲屋內的《五百家香艷詩》與半裸體的香煙廣告美女畫；教授丙講述的上海X先生“精神戀愛”與上海交際花的婚禮。他們作為傳統(tǒng)文明熏陶下的產兒與現(xiàn)代文明傳播中的先聲，對新文明躍躍欲試卻又無法沖破藩籬，“便是一種心靈上的欲望，被抑制著，堵塞著”［4］206，成為畸形都市文明背景下犧牲的一代知識分子。

四、順應本能，解除“意結”的嘗試

“意結”是指“性本能”壓抑下出現(xiàn)的不同程度的病癥。自詡為醫(yī)生的達士先生“相信我同他們的談話，一面在檢查他們的健康，一面也就解除了他們的‘意結’”［4］206?！耙饨Y”顯然與弗洛伊德所說的“癔癥”同義。

根據弗洛伊德的觀點，人體的欲望，一方面來自于抽象的肉體的形而下的欲望，另一方面來自于精神的道德的形而上的渴望。二者的相互對立統(tǒng)一決定了人的道德與本能、靈與肉的矛盾沖突。那么如何解除“意結”？沈從文提出順應本能，合理地釋放壓抑過度的本能欲望。

“?！边@一意象貫穿于小說的始終，它象征著人原欲的釋放即“性本能”的正常釋放。青島的“天然療養(yǎng)院”中聚集著一群等待“海”來解救的知識分子。面對“?！钡恼T惑，這群知識分子作出了不同的選擇。

達士先生愛上了“?！?，最終選擇用“?！眮碇委熥约骸昂荃柢E的病”，他對老舍《離婚》這本書前后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說明了他順應了自己內心的本能選擇，拋卻了世俗婚姻的桎梏，本能戰(zhàn)勝理智。

歷史學者辛的“瘋”病與達士先生的“愛海”如出一轍，排除外來輿論壓力，勇敢做自己。

經濟學者庚正在一步步接受著“海”的誘惑，每天的海邊散步是他與女朋友約會的方式，他正在自由戀愛的路上慢慢前行。

但是，物理教授甲對“?！蓖耆珱]有意識，是個遠離“海”的人。

生物教授乙面對“海”時無法正視，顧左右而言他。

道德哲學教授丙無法適應“?！钡恼T惑，但卻認為這已經成為一種時尚和潮流。

哲學專家丁無法正確地對待“海”，只承認“?！钡男迈r與活力。

西洋文學史教授戊認為“?！笔且环N牽制，離開才是正確的選擇。

通過八位教授對“?！钡恼T惑的“無意識”選擇，可以看出沈從文對順應本能、解除“意結”的方法并沒有信心，這只是一個“夢”，一個極少數人愿意做的“夢”。在現(xiàn)實中，張揚人的原始欲望，完全背離了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文明，會受到巨大的阻力。

沈從文在前期湘西系列小說的寫作中，對原始欲望的熱情謳歌表現(xiàn)得極為突出，例如：《雨后》里的女主人公和四狗在大自然的天然屏障中釋放著人的原欲，《柏子》中的水手柏子與吊腳樓中妓女的原始情欲書寫，《媚金、豹子與那羊》中媚金與豹子在山洞中的相會，這些表達自然、毫無遮掩但又不覺猥瑣、難堪?？墒窃谏鐣h(huán)境極度惡劣的三四十年代，他的這種寫作愿望受到了外界的反對，一度無法再延續(xù)以往的寫作風格，特別是在1938年至1946年期間，他轉向了散文的創(chuàng)作，寫了《水云》《燭虛》《七色魘》《看虹錄》《摘星錄》等集子。探究生命的奧秘，具有很強的哲理思辨意味。

《八駿圖》是沈從文在1935年寫作出版的，這算是他轉變寫作風格的過渡時期。面對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他并沒有放棄自己以往堅持的順應人性本能的愿望，而是將對原始欲望的謳歌隱藏在對都市文明的批判之下。從以上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順應本能、解除“意結”才是沈從文《八駿圖》的真正意蘊所在。

筆者通過對《八駿圖》中八位教授的“癔癥”的精神分析解讀及對其病象及其呈現(xiàn)方式的探究，表現(xiàn)出了在畸形的都市文明背景下，由于“無意識”的本能欲望的不合理釋放造成的知識分子的病態(tài)；沈從文在文本中更多流露出的是對教授們的同情而非單純的諷刺，同時也表現(xiàn)出了作者對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無奈。對如何解除這種精神病苦的途徑的探尋，是沈從文在《八駿圖》中隱藏最深也是最想要表達的愿望，從中也可看出沈從文對如何才能打造出合理健全的都市人性的迷惘?！栋蓑E圖》雖然展現(xiàn)的是20世紀30年代的知識分子病，但對于當前的都市文明構建和新一代知識分子的心理建設也有著一定的指導和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