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東
天際線
我曾從飛機的舷窗,觀望過天際線
一道弧形的細云圍住大地
湛藍與白云的交匯處,一線白亮
沒有什么出現(xiàn),或消失
晚霞綿延,像一個發(fā)燙的火圈
等待老虎,躍起,鉆過去
那一刻,我忽視弧線之下
被罩住的人寰
人類生動的實踐,我看不見
萬物的動靜,我看不見。
我甚至不去想
等候已久的一場晚宴。
我的想法脫離實際
沒有上與下,只有
里與外。沒有天上人間
只有天地內(nèi)外
這些年,我常在湖邊繞行
累了,就佇立,或坐在石頭上
察看水波推遠的城市。
閃爍著燈火的天際線
與我在飛機上看到的
沒有什么不同
幾十年來,我穿梭其中
鉆過一個又一個火圈
沒有什么不同。
一個又一個我消失過
但跳出的,依舊是原來的我
在遂昌石坑口村聽昆曲十番
走過村口的樟樹下
眾葉正翻飛著亮色
山巒橫斜,如順勢拉出的
弦弓,將我彈回萬歷大明。
絲竹的江南,煙雨拉魂
工尺譜里濺出清麗之聲
四百年如四百里長亭短亭
何時笙簫默?
九云鑼每敲一下
都現(xiàn)夢里夢外,都現(xiàn)
雨燕振翅的暮晚。
都想抬腿高邁,隨那
甩出的水袖,喊出長調(diào)——
麗娘~我來也~
春風(fēng)誤
這些天,我依舊沒有出門。
我厭倦出門,與無法改變自我
求證自我的人們一起,
在風(fēng)吹草動時,驚呼花開,驚呼
枝頭,又跳出一片綠葉。我知道
葉子,依然是忍耐了一冬的葉子。
去年飄過的云,又落在了湖心
閉門閱讀。聽見隔壁的狗吠。
忽視人類自身的偽動物保護者
令我生厭。我一直無法原諒
以食物、私念和強力改變
天性的統(tǒng)治者。我敬畏陽臺上
無語生長的懸空的花草。
我每翻過一頁,它們就搖動一下
地板上的陽光就拖過一寸,
無需擦拭疑似的灰塵與光陰
窗外,春風(fēng)正一次次吹過
但那不是我的。腫脹的桃枝
不是我的,香氣罩體的玉蘭
也不是我的。水蛇蛻去了完整的皮
我的棉衣還未脫下。我一直
懷抱著一個冬日。而春天
像一場隔岸的大火
光亮
放下詩書,到陽臺上抽煙
發(fā)現(xiàn)一場雨,剛才下過,
夜晚有了一次隱秘的舉動。
瀝青路面映現(xiàn)許多光亮
因為一場雨
行道樹在夜里閃出光亮
眾葉依舊暗過城市的天色。
曾有一段時間,
我迷戀這黑暗之光。
比如去巴蜀,去兩湖,去閩浙
雨沖刷著山巒,高鐵穿越隧道
我認出從石壁中涌出的我。
一個沒經(jīng)雨水
卻滲出水珠的我。一個在黑暗中
擁擠多年的我。
一程又一程,目睹著
一個匆忙的黑影,貼著巖層,
頂起群峰,沖出端口的圓潤之光
我曾入?yún)擦?,抱榆槐,成?/p>
夜晚垂直的補丁。也曾橫陳
腹部堅硬的疤痕,讓它成為閃電
成為見識我的最后一道山嶺。
謝謝你們在閃爍處,空出我
空出這片黑暗,讓我視之為
人世的另一道光亮。
是你胸脯的黑子,而不是太陽
是你幽暗的峰谷,而不是月亮
是日全食,是月全食。
是深潭中凜冽的黑水,
一雙黑眸。光芒
是你的長睫毛
馬甲線上的一顆痣,讓你
全身發(fā)瘁,萬物生輝
丁酉年正月十五翌日午后漫步有感
現(xiàn)在想來,我的這些改變
并非沒有征兆與由來。
那天站在巢湖唐咀大堤上發(fā)呆
水波下沉陷著完整的城池。
湖面平復(fù),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我的心淹沒于秦朝
近兩年,我日益不愿加入人群,
也不愿見不熟識的人。
我拒絕了許多愿意交往我的人。
只愛盤桓山水,結(jié)識植物
獨自在水陸的邊緣疾走,看浪
看漸行漸遠的水流與次第淡去的
遠山
抬頭看云,轉(zhuǎn)動酸痛的脖子,
不因樹影與落葉停下,也不為鳥鳴
駐足
陽光暖我身,荒草在返青
春風(fēng)的枝頭依然懸掛著苦楝子
懸掛著不愿接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