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xué)無解
這是一本與眾不同的書。通常,一部小說的主角總是正義凜然,他們絕對不會縱容老奶奶獨自過馬路這種事情發(fā)生,在是非面前更是絕不會做出錯誤的選擇。就算男主在誘惑或者兩難之中猶豫不決,最后內(nèi)心的邪惡都會被鎮(zhèn)壓,做出讓人拍案叫好的抉擇。
可是,查爾斯·斯特里克蘭是個特例。
如果只是剖析性格,斯特里克蘭簡直是邪惡的集大成者,他拋棄相處十多年的妻子與孩子,頭也不回地來到巴黎,且再也沒有聯(lián)絡(luò)過他們。他無端謾罵對他頻頻示好的斯特洛夫,還在斯特洛夫不顧重重反對把重病中的斯特里克蘭接回家照料之后,拐走了斯特洛夫的妻子布蘭奇。布蘭奇后來自殺,斯特里克蘭也沒有表達(dá)出絲毫的關(guān)懷或者悔恨,反而說布蘭奇之所以自殺不是因為他離開她,而是因為她太蠢,精神錯亂。
這樣一個人,本應(yīng)不被任何人所容??墒窃诿返拿枋鱿?,一切變得可以理解。他說,每個人都孤獨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誰都被囚禁在一座鐵塔里,用沒有共同價值的符號交流,所以他們的意義模糊不定。是啊,不似一塊石頭、一個小時、一陣?yán)子昴菢泳呦螅宜f的愛,和你所說的愛,也許是截然不同的東西,我們用語言描述出來的東西,并不能精準(zhǔn)地傳遞給其他人,我們面對面,可我們卻從來無法達(dá)到精神上的統(tǒng)一和共鳴,無法了解別人,也無法被了解。這對于渴望溝通、渴望了解的人類來說,是多么沮喪和絕望的事情啊。
可這從來不會牽制到斯特里克蘭,因為他不在乎任何一個人的看法,是否被世人理解、是否被鄙夷和唾罵,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親情、友情、愛情,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對他來說,世界中發(fā)光發(fā)亮、至死方休的東西只有一件,那就是畫畫——“我必須畫畫。我身不由己。一個人掉進(jìn)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沒關(guān)系,反正他得掙扎,不然就得淹死。”像使徒一樣狂熱,像盲信者一樣直接,像初生的嬰兒一樣純粹。
在這個虛浮的、炫耀的世界,斯特里克蘭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他作畫不是為了展示給別人看,而是因為靈魂深處的躁動。他需要表達(dá),可是他不能用語言來表達(dá),因為語言是最沒有意義的符號,就像我說你好,你說hello(英語的“你好”),他說bonjour(法語的“你好”),我們自以為最淺顯易懂的表白,甚至無法傳達(dá)給同為人類的物種。所以,他的表達(dá)是通過畫筆,他在畫室中不眠不休,終于畫出長久盤踞在他腦海中的東西,這些意向從腦中揮灑到畫布上,在這幅畫完成的瞬間,它存在的意義就消失了,因為對于斯特里克蘭來說,只有過程是重要的,他完成了最關(guān)鍵的表達(dá)。至于表達(dá)的結(jié)果是什么,他不在乎。至于這幅畫是否需要貼合眾人的審美,被人稱贊或者批判,更加無關(guān)痛癢。
所以,他不會給別人看他的畫作,也不會拿這些畫去販賣。甚至,他在大溪地島家中的墻上完成那幅絕世巨作失明之后,讓自己的妻子阿塔在他死后燒掉整個房子。
這個故事看上去像是水中月、鏡中花,一個人放棄大好生活,跑到巴黎住著破爛的房子,身無分文,吃了上頓沒下頓,物質(zhì)生活壓縮到極簡,生命中一無所有,不需要朋友、親人和愛人,甚至不要任何調(diào)味和意趣,這樣的人恐怕會被人喊成瘋子和反社會吧?
可這個瘋子做到了太多人一生都無法完成、甚至是沒有意識到的事情——他尋找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故鄉(xiāng)。
毛姆說,有些人生下來就是異鄉(xiāng)人。對很多人來說,他們從小生活的林陰小巷、擁擠小道,都只不過是人生旅途中的驛站。真正的故鄉(xiāng)在哪里?他們不知道,所以他們渴望遠(yuǎn)行。斯特里克蘭只不過一直在尋找自己的故鄉(xiāng)而已。他變成一個朝圣者,在抵達(dá)故鄉(xiāng)之前,一刻也無法安寧。
他當(dāng)著枯燥的證券人,在巴黎逼仄的畫室中笨拙地繪畫,在各大食物救助站中輾轉(zhuǎn)尋覓食物,做著一份又一份短促的工作,終于踏上前往大溪地的航船。在踏上那塊土地的瞬間,他知道,他回家了。從此,不再顛沛流離,不再輾轉(zhuǎn)反側(cè),他用余生享受和擁抱故鄉(xiāng)。
大溪地在毛姆的筆下,好像烏托邦一樣。斯特里克蘭和阿塔的房子在環(huán)島公路八公里外的地方,要穿過一條長滿熱帶植物、濃陰覆蓋的長長小道才能抵達(dá)那里。窗外生長著巨大的芭蕉樹、鱷梨樹、椰子樹和火焰一樣的巴豆。他把小溪里游向大海的魚叉起來,阿塔用椰子油把魚炸了,搭配龍蝦和螃蟹。那樣的日子似乎只能存在于留香的書頁之中,存在于帶著綠葉的野橘、樹上扔下來的椰果、充滿舞蹈和贊美詩的村民宴席之上。讀著這一切,想象曾經(jīng)在人類社會滾打摸爬的斯特里克蘭,不禁莞爾。原來,只是條條框框的人類社會不適合他而已,他那些令人發(fā)指的行徑只因為他在錯誤的地方做了自己。如今來到大溪地,沒有人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他,“這里有各種各樣的卯眼兒,什么樣的榫頭都能協(xié)調(diào)”。
到頭來,毛姆用一個粗鄙的斯特里克蘭為我們描述了一個寬容開放的故鄉(xiāng)。在方方正正的社會中,中庸是常態(tài),如有出格,就會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就像一個人一旦有意外之舉,有人就會認(rèn)為原因肯定很丟人一樣,他就會立刻被貼上不合群的標(biāo)簽。一件拋妻棄子的事就足夠讓一個人身敗名裂,更何況他身上犯下重重惡行,簡直為人類社會所不容??删褪沁@個人,創(chuàng)造出了令人驚嘆的作品,而這樣的作品,不需要任何人來欣賞和贊美,他創(chuàng)造一個奇妙無比的世界,又親手將其摧毀,這是瘋子的行為,也是天才的行為。天才的疏狂不需要被理解,但起碼要被尊重。
“上帝的磨盤轉(zhuǎn)得很慢,但磨得很細(xì)。”感謝時光足夠長,讓異鄉(xiāng)人終歸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