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牛其實怎樣

馬明博

畫框就是窗戶。

透過它，你看到，午后鄉(xiāng)間，陽光燦爛，綠樹濃陰，安靜恬然。那些站立在田野深處的玉米，籽粒成熟，被人放倒在地。寬大的玉米葉、叫不出名字的青草，零零散散，鋪陳在地。一頭歇晌的牛，正低下頭，用嘴拉扯著屬于它的這些綠色食物。顯然，它并不急于大口大口地吞咽，它只是有意無意地通過咀嚼來打發(fā)這段時光，借此緩解上午勞作的疲憊。透過它清純的眼睛，我重溫了曾經(jīng)熟悉的鄉(xiāng)村生活。

在這個季節(jié)，牛和車，是分不開的兄弟?？墒牵禽v牛拉過的車，在畫面上缺席了。同時缺席的還有牛咀嚼那些青草發(fā)出的細碎聲響，以及牛均勻、低沉地呼吸；飛來飛去的牛蠅發(fā)出的嗡嗡聲，以及牛驅(qū)趕牛蠅，不時掄成圓圈的尾巴；還有，那股隱隱傳來、若有若無的青草味。小時候，下地打草，我經(jīng)常拽一根青草放在嘴里。細細咀嚼，草的清香與淡淡的甜，開始在牙齒間彌漫……

這是讀油畫《處暑》時，我心底泛起的一些感受。

沒有鄉(xiāng)村經(jīng)驗、不曾與牛一起生活過的人，對于牛的認識，往往來自于書本與道聽途說。一頭牛真正與他們的生活發(fā)生聯(lián)系，往往已改變了牛本來的樣子，變成了肉。那時，牛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被理解的機會。在人的世界中，牛雖健壯，卻屬于弱勢群體，它代表著溫馴，善良，吃苦，耐勞，逆來順受又無話可說。牛就是那個樣子嗎？

有人寫過一篇題為《一只羊其實怎樣》的散文：“在我的印象里它是一只很大的羊。它健壯，肥碩，高傲，沉穩(wěn)，一副成年人的模樣”。我想，真正有過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的人，看到這樣的描述，肯定會暗暗一笑。因為在鄉(xiāng)土間，只有牛，才當(dāng)?shù)闷?“健壯，肥碩，高傲，沉穩(wěn)，一副成年人的模樣”這些字眼。

和我的父親一樣，我家的牛，屬于家里的重勞力，仿佛力大無窮，天天不知疲倦，無論牽犁還是駕車，都全力以赴，腳踏實地，穩(wěn)步向前。在日常勞作中，如果確實是它錯了，它會沉默著聽你教訓(xùn)；可如果錯的是你，你無緣無故地欺負它，它絕不逆來順受。強犟的它，雖不和人逞強，但它有自己的處理方式。

有一次，父親讓我牽著它到水邊飲牛。我沉浸在古詩句中，想象著有一位牧童坐在牛背上，橫吹竹笛，在柳陰下慢悠悠地走，低垂的柳條不時拂一下他的臉。飲水之后，牽牛往家走，我想騎到牛背上去。但是，我忽略了它對這個動作可能做出的反應(yīng)。它當(dāng)時愣了一下，很快，它判斷出這個動作對它不尊重。它把頭一低、一甩，將韁繩從我手中奪走。它大踏步地往家走，遠遠地把我甩在屁股后面。我一路小跑，跟著它回到牛欄，想去拴韁繩，它將頭擺來擺去，不讓我靠近。無奈，我只好向它舉手投降，幫它理毛，幫它加料，向它示好。后來，它原諒了我，與我和好如初。

那時，每天天要亮?xí)r，母親起床燒火做飯，父親則去牛欄打理牛。父親拿起扁擔(dān)，掛上水桶，牽牛到井邊去。飲牛后，父親還要擔(dān)回兩桶水。牛與人吃水，共用一個桶。有時，我分不清一個人和一頭牛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不同，我甚至把它當(dāng)作家里的一口人。

諸行無常，世間沒有不散的筵席。生老病死的結(jié)局，牛與人也一樣，沒有誰能夠被赦免，這不僅僅是牛的宿命。這頭牛，是我家與鄰家合喂的，由于鄰家不慎，它多吃了些黃豆，它的生命提前劃下了句號。那些黃豆不但吸干了它腹中的水分，腸胃消化不動也無法排出，又無法給它飲水，因為黃豆會繼續(xù)膨脹。牛在生死線上煎熬。周末，我放學(xué)回家，見到了臨終的它。它伏在地上，喘著粗氣，見到我時，它抬起了低垂數(shù)日的頭。我走過去，抱住它，痛哭起來。它任我撫摸，終又將頭沉重地垂下，瞪大的眼睛流出成行的淚滴。

“對于我來說，與它相處的經(jīng)歷，則是一種緣分。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碰到一只羊，它非常體面地走過來，用流利的漢語或者英語同我打招呼，我會很自然地同它交談，而且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知道了，一只羊其實是怎樣的?！薄兑恢谎蚱鋵嵲鯓印分械倪@些文字，讓我深深地感動了。

看著硯君畫布上的牛，我想，如果這頭牛從畫布上走下來，非常溫馴地迎面走來，——當(dāng)然它不會“用流利的漢語或者英語同我打招呼”，它只是抬著頭注視我、低沉地“哞”一聲同我打招呼，我肯定會很自然地走過去撫摸它。

因為我知道一頭牛的內(nèi)心其實是怎樣的。

【訓(xùn)練題目】

1.文章開頭第一、二段的描寫，有何用意？

2.簡要賞析文中畫線的句子。

3.文章兩次引用《一只羊其實怎樣》中的語句，分別有何作用？

4.“因為我知道一頭牛的內(nèi)心其實是怎樣的?！闭堎p析作者用這句結(jié)尾的好處。

【參考答案】

1.①描繪了夏日鄉(xiāng)村景色，展現(xiàn)了鄉(xiāng)村生活的恬靜閑適；②為全文營造了溫馨的氣氛；③引出下文作者對鄉(xiāng)村生活的回憶。④牛咀嚼的悠閑愜意與下文小時候嚼草的香甜交織在一起，表現(xiàn)了牛與人的和諧親密。

2.①細節(jié)描寫?！胺薄按薄按瓜隆焙汀暗纱笱劬Α薄傲鳒I”等動詞，細膩地表現(xiàn)出牛臨死前的痛苦和悲傷；②動作描寫?！氨ё　薄皳崦薄巴纯蕖钡葎幼?，表現(xiàn)“我”對牛即將離世的悲痛與不舍。③運用場景描寫，表現(xiàn)“我”與牛的深厚感情。

3.①第一處引用，借對羊的特點的描寫引出下文對牛的特點的描寫，表達對牛的理解和贊美之情。②第二處引用，引用的語句深化了文章的主旨：不僅人與羊、人與牛的相處是緣分，要相互理解與尊重，人與世間萬物的相處也是緣分，要互相理解與尊重。

4.①表明“我”懂得了，牛像人一樣也是有尊嚴和情感的，我們應(yīng)尊重它，并視如親人。②既照應(yīng)了標題，又點明了文章主旨。③單獨成段作結(jié)，戛然而止又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