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昇
(復旦大學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杜甫詩史地位的確立有一個漫長的過程,起初杜詩在唐代并不為人熟知,所謂“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杜甫《南征》),現(xiàn)存的十種唐人選唐詩選本中,只有韋莊的《又玄集》選錄了杜詩,但這已到了晚唐時期。直到宋代,杜詩才真正得到異代知音的推崇,尤其是杜詩“詩史”之名在宋代被廣泛接受,歐陽修等在《新唐書·杜甫傳》中就說:“甫又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崩罡穹且嗾f:“故老杜謂之詩史者,其大過人在誠實耳。”這種善陳時事的“誠實”在北宋人看來是對歷史的褒貶,文天祥就說:“昔人評杜詩為詩史,蓋其以詠歌之辭寓紀載之實,而抑揚褒貶之意燦然于其中,雖謂之史可也?!倍@種褒貶顯然是儒家《春秋》筆法的延續(xù),蘊含了儒家的傳統(tǒng)道德。杜詩的這種儒家史學傳統(tǒng)不僅被儒家學者所接受,而且也被理學家所認同,所以在南宋時出現(xiàn)了理學家編選杜詩的選本,所選的杜詩主要是“詩史”之作,這與唐宋文士選杜詩偏重于選杜詩絕句相比,顯然在傳播杜詩“詩史”作品方面南宋理學家編選的杜詩選本所起的作用更大一些,所以對于杜詩接受史的研究,南宋理學家選有杜詩的選本是不容忽視的重要部分。
杜甫在宋初是極為被人稱道的,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二引《蔡寬夫詩話》云:
景祐、慶歷后,天下知尚古文,于是李太白、韋蘇州諸人,始雜見于世。杜子美最為晚出,三十年來學詩者,非子美不道,雖武夫、女子皆知尊異之。李太白而下,殆莫與抗。
但即使在這種尊杜的時代背景下,仍有人對其不予接受,《蔡寬夫詩話》“宋初詩風”條記載:“老杜詩既為世所重,宿學舊儒,猶不肯深與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二引)其中“宿學舊儒”自然也包括宋初理學家,他們并不是很肯定杜詩,究其原因,筆者以為,穆修的話可以作參考,他在《唐柳先生集后序》中說:“唐之文章,初未去周、隋、五代之氣。中間稱得李杜,其才始用為勝,而號雄歌詩,道未極渾備。至韓柳氏起,然后能大吐古人之文,其言與仁義相華實而不雜?!倍旁婋m號雄歌詩,但內(nèi)容之“道”卻“未極渾備”,說到底,宋初學者是以儒家思想來衡量唐代文人,所以對韓柳倒是頗多溢美之詞,而對杜甫卻出現(xiàn)了程頤那樣的批評之語。
程頤說:“某素不作詩,亦非是禁止不作,但不欲為此閑言語。且如今言能詩無如杜甫,如云‘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如此閑言語,道出做甚!”他雖然說“如今言能詩無如杜甫”,這等于是肯定了杜詩的成就,但終究對杜詩中的“閑言語”甚為不滿。這是道學家的極端言論,自不可取,但給人的印象卻是杜詩與儒家思想無關,而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杜詩的內(nèi)容飽含著儒家思想。杜甫自己就說:“文章一小技,于道未為尊?!?《貽華陽柳少府》)這個“道”自然是指儒家之道,所以杜詩能夠被其他宋代理學家接受,比如邵雍對杜詩就頗為贊賞,他說:“既貪李杜精神好,又愛歐王格韻奇?!?《首尾吟》)“精神”與“格韻”顯然是指詩歌的內(nèi)容與形式兩個方面,邵雍看重杜詩的是內(nèi)容,所謂“文章高摘漢唐艷,騷雅濃熏李杜香”(邵雍《依韻和王安之少卿六老詩仍見率成七》其四),“騷雅”指的就是內(nèi)容,從邵雍對杜詩的評價來看,他看重杜詩符合儒家的風騷傳統(tǒng)。
南宋理學家陸九淵也認為杜詩與理學之道是相通的,他曾說杜甫“有志于吾道”(《象山語錄》卷一),或許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下,杜詩在南宋得到了理學家的廣泛認同,朱熹就曾說:“作詩先用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經(jīng)。本既立,次第方可看蘇、黃以次諸家詩?!敝祆鋵⒍旁姳扔鞒伞氨窘?jīng)”,足見朱熹認同杜詩中與“吾道”相侔的關系。朱熹在《答劉子澄》中又說:“卻是古樂府及杜子美詩意思好,可取者多,令其喜諷詠,易入心,最為有益也。”連朱熹這樣認同“作文害道”的理學家也認為杜詩諷詠人心,難怪明人陸時雍在《詩鏡總論》中會說:“宋人抑太白而尊少陵,謂是道學作用?!彼运未韺W家編選杜詩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不過,具體而言,宋代理學家更看重杜詩中符合儒家思想的“詩史”之作。邵雍在《詩史吟》中就表達了自己對“詩史”的看法,他說:“可以辯庶政,可以齊黎民??梢允鲎婵?,可以訓子孫??梢宰鹑f乘,可以嚴三軍??梢赃M諷諫,可以揚功勛。可以移風俗,可以厚人倫??梢悦澜袒梢院褪栌H。可以正夫婦,可以明君臣??梢再澨斓兀梢愿泄砩?。”可見在宋代理學家眼中,“詩史”能起到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終極目標,故杜詩中詩史之作就格外受宋代理學家喜愛。具有理學背景的劉克莊就認同杜詩的“詩史”特點,他在《詩話·后集》中就說:
子美與房琯善,其去諫省也,坐救琯。后為哀挽,方之謝安?!锻顿浉缡婧病吩?,盛有稱許。然《陳濤斜》、《潼關》二詩,直筆不少恕,或疑與素論相反。余謂翰未敗,非子美所能逆知?,g雖敗,猶為名相。至于陳濤斜、潼關之敗,直筆不恕,所以為“詩史”也。何相反之有!
杜甫曾寫有《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熱情歌頌了哥舒翰,其中云:“開府當朝杰,論兵邁古風。先鋒百勝在,略地兩隅空?!比桓缡婧矓∮阡P之后,杜甫寫有《潼關吏》,其中又云:“請囑防關將,慎勿學哥舒?!倍鸥Ω缡婧驳脑u價,前面是贊,后面是貶,故有人說杜甫的《潼關吏》與《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素論相反”,但劉克莊卻從杜詩“詩史”的角度對杜甫予以了辯護,他認為《潼關吏》是“直筆不恕”,這種“詩史”特點是被劉克莊稱贊的。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可以看出宋代理學家對杜詩是接受的,其中對杜詩詩史的特點尤其予以肯定,南宋理學家編選杜詩也主要是選此類詩篇。
南宋理學家編選杜詩的選本現(xiàn)存三種,分別是林之奇的《觀瀾文集》、呂祖謙的《麗澤集詩》和真德秀的《文章正宗》。林之奇(1112—1177),字少穎,是南宋初期理學家,學者稱為三山先生,著有《尚書全解》四十卷,金人王若虛在《著述辨惑》中評價為:“宋人解《書》者,惟林少穎眼目最高,既不若先儒之窒,又不為近代之鑿,當為古今第一?!彼膶W生呂祖謙(1137—1181),字伯恭,是南宋著名理學家,與朱熹、張栻合稱“東南三賢”。真德秀(1178—1235),字景元,是南宋程朱理學的集大成者,黃宗羲原本《宋元學案》立為“西山真氏學案”,影響較大。這些理學家編選詩文選本,雖然編纂宗旨各異,但選錄杜甫詩歌時,無一例外,都選有杜詩的詩史之作,且選杜詩數(shù)量在所選唐詩中最多,這可看成是南宋理學家編選杜詩的兩個特點,以下述論之。
南宋理學家所編詩文選本中最早選錄杜詩的是林之奇的《觀瀾文集》,該選本共選唐代18位詩人的31首詩歌,其中杜甫選有10首,分別是《古柏行》《兵車行》《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桃竹杖引》《夔府書懷四十韻》《詠懷古跡二首》《諸葛廟》《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越王樓歌》《魏將軍歌》,是所選唐代詩人中選詩數(shù)量最多的,占到所選唐詩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這充分表明林之奇對杜詩是非常看重的。同時,林之奇所選的這十首杜詩以歌行體和雜言體為主,這兩種詩歌體式包含的內(nèi)容較律詩要多,適合“詩史”之意的抒發(fā);從內(nèi)容上來看,《古柏行》《兵車行》是有名的“詩史”之作,《夔府書懷四十韻》《詠懷古跡二首》《諸葛廟》等反映的也是儒家之道。
林之奇的學生呂祖謙編的《麗澤集詩》,亦選有杜詩。方回在《跋劉光詩》中闡述了該集的編者及結(jié)構(gòu),其中云:
(方)回最愛《麗澤詩選》,或云東萊呂成公(呂祖謙)所選也?!度傥迤?,經(jīng)圣人選矣。成公所選:第一卷,郭茂倩《古樂府》,選焉;第二卷,昭明太子《文選》詩,再選焉;第三卷,陶淵明詩,專選焉,徐、庾諸人詩不選;第四卷至第十四卷,唐人王無功至許用晦四十二家選焉,杜子美甫詩最多,李太白、元次山、韋應物亞之,韓、柳、元、白又亞之……回謂后人學為詩者,讀此足矣。
該選本收入今人黃靈庚、吳戰(zhàn)壘主編的《呂祖謙全集》第15冊之中,其中所選杜甫的詩歌數(shù)量又是最多的,從卷五到卷八,一人獨占四卷,共選199首,所選詩篇如《北征》《羌村》《新安吏》《石壕吏》《無家別》《洗兵馬》等都是有名的詩史之作。
南宋理學家真德秀編的選本《文章正宗》也選錄了杜詩,不過這其中牽扯到兩個人,一個人是《文章正宗》的編者真德秀,另一個是真德秀的學生劉克莊,他幫真德秀編《文章正宗》詩歌部分。劉克莊在《詩話·前集》中曾說:
《文章正宗》初萌芽,西山先生(按真德秀)以詩歌一門屬予編類,且約以世教民彝為主,如仙釋、閨情、宮怨之類皆勿取。余取漢武帝《秋風詞》,西山曰:“文中子亦以此詞為悔心之萌,豈其然乎?”意不欲收,其嚴如此。然所謂“攜佳人兮不能忘”之語,蓋指公卿郡臣之扈從者,似非為后宮設。凡余所取而西山去之者大半,又增入陶詩甚多,如三謝之類,多不入。
從劉克莊的記述中可知,對于《文章正宗》中劉克莊所選的詩歌,真德秀只是做了兩件事:一件是刪,另一件就是增,那么我們今天看到的《文章正宗》中的詩歌部分,除了陶詩是真德秀增入的外,大部分還是劉克莊選的。另外,《文章正宗》卷二十四最后還有一部分是“補遺杜詩”28首,這部分應該是真德秀補的,所以我們研究《文章正宗》選杜詩,應該將真德秀與劉克莊二人的選詩觀都考慮在內(nèi)。
《文章正宗》詩歌部分共選詩323首,其中選杜詩75首(其中以《遣興》為題有3首組詩,共14首詩),如果將“補遺杜詩”中的28首也一并計入,則《文章正宗》共選杜詩103首。其他所選的唐代詩人中韋應物82首、李白44首(其中《古詩》為組詩,有29首)、柳宗元20首、韓愈12首、沈約2首、陳子昂2首。由此可知,《文章正宗》所選唐詩中杜詩數(shù)量又是最多的,這說明真德秀和劉克莊都很看重杜詩。而且真德秀在“補遺杜詩”中還選錄了《兵車行》《洗兵馬》這樣的“詩史”之作,劉克莊所選的杜詩大部分也是“詩史”之作,如著名的《三吏》《三別》,就被劉克莊選入到《文章正宗》中。前者《麗澤集詩》雖然選有《新安吏》《石壕吏》《無家別》,但《三吏》《三別》中的其他詩篇未選,《文章正宗》則是選錄最全的,也是目前現(xiàn)存詩文選本中第一部選錄《三吏》《三別》的選本。劉克莊在《詩話·新集》“李杜”篇中也道出了他對《三吏》《三別》的看法,其云:
《新安吏》《潼關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諸篇,其述男女怨曠、室家離別、父子夫婦不相保之意,與《東山》《采薇》《出車》《枤杜》數(shù)詩相為表里。唐自中葉以徭役調(diào)發(fā)為常,至于亡國。肅、代而后,非復貞觀、開元之唐矣。新舊《唐史》不載者,略見杜詩。
其中劉克莊說“新舊《唐史》不載者,略見杜詩”,此句已明確表明他對《三吏》《三別》“詩史”功能的認識與看法,他對此顯然是贊賞的。不僅如此,劉克莊還認為《三吏》《三別》諸篇與《詩經(jīng)》中的作品互為表里,這一看法正好符合真德秀在《〈文章正宗〉綱目》中提出的選詩標準:“今所輯以‘明義理、切世用’為主,其體本乎古,其指近乎經(jīng)者,然后取焉?!薄度簟贰度齽e》的文體就是古體詩,符合“體本乎古”的要求,其主旨又被認為與《詩經(jīng)》相近,也符合“指近乎經(jīng)”的要求,可見劉克莊在《文章正宗》中選錄《三吏》《三別》明顯受到了理學家思想的影響,而這種理學家的選詩觀無形中將杜詩詩史作品的地位拔得很高,因為將杜詩詩史作品與儒家經(jīng)典等同看待了。
由上可知,南宋理學家對杜詩是普遍接受的,不僅選杜詩數(shù)量最多,所選詩篇又多是杜詩中被后世稱為“詩史”的作品,然而其他唐宋文士編選的詩文選本并未選錄杜詩中的“詩史”作品,這使得南宋理學家編選的杜詩選本對于杜詩“詩史”的經(jīng)典化而言具有了更加重要的意義。
南宋理學家和唐宋文士都編有杜詩選本,但是就其選詩內(nèi)容來看,后者選杜詩更偏重于杜詩絕句,這些選本沒有選杜詩“詩史”作品,在杜詩“詩史”經(jīng)典化過程中,南宋理學家編選的杜詩選本顯然具有更重要的地位與作用,而這一情況卻被我們忽略掉了。為了具體地闡述這一問題,現(xiàn)將唐宋文士編選的杜詩選本列表如下:
書名卷數(shù)著者最早著錄書目、出處存佚備注又玄集三卷韋莊(約836—約910)《崇文總目》卷十一存上卷選有杜詩7首。今有傅璇琮等編《唐人選唐詩新編》(中華書局,2014年版)整理本。唐末光化三年(900年)成書。文苑英華一千卷宋白(936—1012)等《郡齋讀書志》卷五下存收入《中華再造善本》,題為“《文苑英華》七百卷,宋李昉等輯”,據(jù)宋寧宗嘉泰元年(1201年)至四年周必大刻本影印。四家詩選十卷王安石(1021—1086)《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五佚《書錄解題》:“王安石所選杜、韓、歐、李詩”。詩八珍闕錄周紫芝(1082—1155)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五十一佚周紫芝《<詩八珍>序》:“攜古今諸人詩,唯柳子厚(宗元)、劉夢得(禹錫)、杜牧之(牧)、黃魯直(庭堅)、杜子美(甫)、張文潛(耒)、陳無已(師道)、陳去非(與義)皆適有之,非擇而取也?!笔羌幱诮B興元年(1127)。古今絕句三卷吳說《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五存《書錄解題》:“書杜子美、王介甫詩”。是集吳說跋作于紹興二十三年(1153)。收入《中華再造善本》。李杜韓柳押韻二十四卷李濱老孫覿《鴻慶居士集》卷三一佚孫覿《押韻序》:“李師武得官建康,家居待還,次悉取杜工部、李翰林、韓吏部、柳儀曹四家詩,以禮部四聲之次,集而錄之,以類相從,號《李杜韓柳押韻》,凡二十四卷”。李濱老,字師武。孫氏序作于高宗紹興三十年(1160),是集蓋編于此時期。
續(xù)表
現(xiàn)存最早編選杜詩的選本是晚唐韋莊編的《又玄集》三卷,共選錄唐代詩人145家,詩297首,其中所選杜詩數(shù)量最多,共選7首,其他人的詩作平均是每人選兩首,從數(shù)量上來看,韋莊是相當重視杜詩的,而且他還將杜詩置于選本全書之首,這與唐人選唐詩選本普遍不選杜詩形成鮮明對比。宋代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六八記載:“(韋莊)后誦子美詩:‘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吟諷不輟?!笨梢?,韋莊確實是喜好杜詩,不過他喜歡的標準是“玄”,即司空圖所說的“韻外之旨”,正如他在《又玄集序》中說的:“金盤飲露,惟采沆瀣之精;花界食珍,但享醍醐之味?!彼x的杜詩就是這類有神韻的詩歌?!队中匪x杜詩分別是《西郊》《春望》《禹廟》《山寺》《遣興》《送韓十四東歸覲省》《南鄰》,詩歌內(nèi)容都是在“遣興”,是在借景抒情,如《西郊》云:
時出碧雞坊,西郊向草堂。
市橋官柳細,江路野梅香。
傍架棄書帙,看題檢藥囊。
無人覺來往,疏懶意何長。
此詩創(chuàng)作時間普遍認為是唐肅宗上元元年(760)冬,此時已是安史之亂的第五年,但從此詩中卻看不出戰(zhàn)爭的硝煙,讀者感覺到的只是杜甫閑適的生活。所以,韋莊《又玄集》雖然選了杜詩,但所選的內(nèi)容卻不是杜詩的“詩史”作品,他更看重的是同為上元元年作的“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南鄰》)這類富有韻味的杜詩。
《文苑英華》選白居易詩歌數(shù)量最多,共選其詩254首,其次是李白的228首,最后才是杜甫的194首,杜詩的選詩數(shù)量在《文苑英華》中排名第三,而我們上面提到的三種南宋理學家選本《觀瀾文集》《麗澤集詩》和《文章正宗》,選杜詩數(shù)量都是最多的,所以僅從選詩數(shù)量這一點來看,《文苑英華》就不如南宋理學家那樣看重杜詩。而且《文苑英華》是宋太宗雍熙三年(986年)十二月編成的,據(jù)上文所引《蔡寬夫詩話》知杜詩是在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以后的三十年間才被宋人逐漸看重,而從雍熙三年至景祐元年的四十七年間就《文苑英華》傳播杜詩而言,可謂沒有起到多少作用,因為當時除了皇帝、編纂者、復校者等外,沒有幾個人能看到這部藏于秘閣的千卷巨著。而選本未經(jīng)傳播,其選家通過選本建立的與讀者之間的文學批評紐帶也就會發(fā)生斷裂,選本的文學批評效應也就會消失。還有一點需要提及的是,《文苑英華》也未選杜詩“詩史”名作《三吏》《三別》,所以《文苑英華》在傳播杜詩詩史名作這方面的影響也不是很大。
《又玄集》和《文苑英華》作為當時有名的選本,在杜詩“詩史”經(jīng)典化進程中幾乎沒有起到很大的影響,而上表所列舉的其他選有杜詩的選本更是和杜詩“詩史”之作沒有什么關系,因為上面所列舉的《古今絕句》《萬首唐人絕句》《唐絕句選》等,從選本題名就可以看出,所選杜詩均為絕句,而杜詩“詩史”作品主要是歌行、雜言體,杜詩絕句基本都是“遣興”之作,承載不了“詩史”的內(nèi)容,所以說杜詩“詩史”名作不是靠唐宋文士編的杜詩選本推廣的,而是據(jù)南宋理學家選有杜詩詩史作品的選本予以傳播的,南宋理學家編選杜詩的意義與價值也正在于此。
總之,一方面杜詩“詩史”之作飽含著儒家之道,符合宋代理學家的道德評判標準,所以南宋理學家編選了許多杜詩“詩史”名作,如《文章正宗》中選錄的《三吏》《三別》《北征》等等,像《古柏行》《兵車行》這樣的詩史之作,《觀瀾文集》與《麗澤集詩》也均選錄;另一方面這樣的詩史之作在唐宋文士編選的杜詩選本中又沒有被選錄,唐宋文士對杜詩的喜好與宋代理學家不同,文士更喜歡杜詩具有韻味的絕句。甚至有一些宋人編纂的唐詩選本還不收杜詩,如傳為王安石編的《唐百家詩選》,以及周弼的《三體唐詩》均未選杜詩,綜合這些情況可以得出杜詩中的“詩史”名作在選本批評方面受到了南宋理學家更大的青睞,他們編選的杜詩選本對杜詩“詩史”名作的傳播起到了重要的促進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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