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秋

孫全鵬

王剛想想就害怕，才畢業(yè)沒幾年，一轉(zhuǎn)眼竟然都快要三十了?！墩撜Z》里說三十而立，這話他是知道的，王剛也一直用這句話鼓勵自己，可是現(xiàn)在自己哪有“立”的樣子？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被生活深深擊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了，哪里能立住??？前幾年父親在世時經(jīng)常對他說，男人要先有家，再有業(yè)。父親的意思王剛很明白，你沒有家，哪有心思做事？你是立不起來的。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躺在床上，一個人蜷縮一團，想起這些話，認(rèn)真面對現(xiàn)實中的自己，突然感覺自己好無用，這是那個曾經(jīng)有著遠(yuǎn)大夢想的自己嗎？這是曾經(jīng)天不怕地不怕一直拼搏的自己嗎？日子竟然這樣一天天白白地過去了，可心里想得到的東西，像金錢了，愛情了，地位了，他一樣也沒有，倒是些不想要的東西，像日漸滄桑的臉，不再年輕的容顏，不再上進的心，一個個接踵而來。一個人無事的時候，他就這樣想著想著，好像進入了一個黑洞之中。

其實，從別人的話語里他也能感受到自己年齡變大的事實。這還不到三十，王剛明顯感覺自己年齡大了，好像與身邊的人分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自己的思想沒有人理解，身邊的知己太少了?！拔医o你介紹個對象吧，你還沒結(jié)婚？”同事經(jīng)常一見面就這樣說。對于結(jié)婚的事，他感覺周圍的人好像比他自己都要急，仿佛到了這個年齡不結(jié)婚，像犯了什么大罪一樣，周圍的人個個擺出一副救世主的樣子。你看，你年齡也不小了，別再挑了，差不多就行了。這些話他聽了不下幾十遍，不，是幾百遍，甚至上千遍應(yīng)該也有了。不知什么原因，尤其是這兩年，只要聽到別人給他一提介紹對象或結(jié)婚的事，他就感覺到一陣一陣地頭痛，眼前也變得白茫茫一片，耳邊開始嗡嗡地叫。說真的，他從沒有想到生命中要出現(xiàn)第二個人，更沒有想到生命中會有一個孩子天天哭哭鬧著叫爸爸。他沒有想到過結(jié)婚，感覺那太可怕了。到了年齡就要結(jié)婚嗎？就要當(dāng)爸爸嗎？就要和身邊的人都一樣嗎？他想找個地縫鉆進去，當(dāng)然不是害羞——這事犯不著害羞。這事主要是別人不理解，這不是他自己的錯，他只是想找個安靜的環(huán)境一個人靜一會兒，哪怕傻傻地待一會兒也行。

王剛在一所高中當(dāng)語文老師，準(zhǔn)確地說，還當(dāng)著班主任。他對自己的環(huán)境不喜歡，可也沒有什么辦法改變。他日復(fù)一日地早上五點起床，五點半到學(xué)校上早自習(xí)，五點五十和學(xué)生一起上早操，然后上早自習(xí)。在學(xué)校簡單吃點早飯，進班查看學(xué)生進班的情況，督促完學(xué)生打掃衛(wèi)生，上午就開始了，有課就上課，沒課就備案，寫教案，改作業(yè)。中午放學(xué)后抓緊時間回家吃飯，下午同樣寫教案，備課，上課，一有時間就要批改作業(yè)。到了晚飯時間，就湊合點在學(xué)校里吃，有時候時間緊干脆就不吃了，上完晚自習(xí)到家就快十點了。當(dāng)他每天身心疲倦回家時，說不上來對這種生活的感覺，是應(yīng)該高興，還是應(yīng)該悲傷？這種生活不是他想要的，模式化，固定化，沒有一點樂趣，也沒有一點激情。其實在他的骨子里，他更向往自由，向往精神世界。他慢慢地發(fā)現(xiàn)書是個好東西，他喜歡書中的世界，有知識的閃光，有一個神秘的地方，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沒事的時候，他就讀會兒書，就像別人沒事的時候喜歡抽煙和喝酒一樣，一個人在書中傻想點現(xiàn)實中沒有而內(nèi)心非常渴望的東西，他認(rèn)為那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最近幾個月，每逢王剛一聽到辦公室的老師們談?wù)摷彝?，談?wù)撜l家的孩子長、誰家的孩子短、誰家婆子的是是非非，他馬上把頭扭到一邊去，他不想?yún)⑴c這些無聊的討論，那有什么意思呢？辦公室里有一個女老師，她把婆媳那點兒破事都說了幾十遍了，仍樂此不疲地繼續(xù)討論著。嚼了那么多次的東西，依然感覺很新鮮，王剛感覺這太沒意思了。當(dāng)然，最初他也有說不完的話，甚至拼命安慰別人，讓別人寬心。他想著有一天自己也會有媳婦，也會有孩子，自己會不會成為那個樣子呢？他感覺自己好迷茫。一段時間后，誰再給他介紹對象，他干脆不見了。也不是說自己有多高尚，他是想一個人想安靜會兒，或者想多讀點書，他感覺這個理由別人是不會理解的。管它呢？理解了又如何呢？后來王剛也習(xí)慣了，不知為什么，他感覺就算別人理解了也有點多余。

其實，王剛在家里也開始避談結(jié)婚，尤其是母親一見到他連珠炮似地詢問他。有一次母親不知道談?wù)撌裁矗峙c王剛說起他的婚姻，王剛不知道怎么那么煩，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結(jié)婚不夠受罪的，你看咱三樓的那個李嬸，都四十了，還不是離婚了？一個人過得多可憐?！边@話顯然傷了母親的心，母親先是沉默，然后大把大把的淚就流了下來。母親坐在他的身邊，開始埋怨自己命苦。母親說：“你看在咱老家將軍寺，跟你一般年齡大的，人家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咱將軍寺村西頭的小張，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以前母親一提這事，王剛也是反駁，可是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他發(fā)現(xiàn)也沒什么用，慢慢地他找到了一個解決的好辦法，那就是不搭理母親。王剛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一條規(guī)律，他辯解得越厲害，母親的話就越多，越拼命地講自己曾經(jīng)多么不容易，講供他上大學(xué)多么多么辛苦……說到痛處，母親就哭起來，毫不掩飾自己流下的滿臉淚水。

說句實在話，王剛長得也不難看，反而像一個電影明星王寶強，尤其是那憨厚的一笑?？墒堑降资窍癜?，那并不是真的，這只是一種安慰和調(diào)侃罷了。是啊，王寶強人家多有錢，多有名啊，他們可不是一個級別上的！說起對象的事，記得前幾年剛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時，王剛不斷地出入各種場合，喜歡找女孩聊天，甚至是大街上隨便的一個陌生女孩子，不論是什么職業(yè)，不論高矮胖瘦，用他的觀點說就是“重點撒網(wǎng)，重點逮魚”，他期望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女孩子，然后戀愛結(jié)婚。在大街上，在KTV里，在公交車上，他像獵狗一樣尋找目標(biāo)，可是接觸得多了，他發(fā)現(xiàn)很多女孩子不合他心意：人家穿個絲襪打扮得時尚的，他認(rèn)為那樣的女孩子太開放，太暴露，不莊重；人家穿得多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他又說人家太保守，沒生氣，無情趣。反正，他沒一個看上眼的，沒有一個讓他眼睛為之一亮的女孩子，這更讓他回憶過去遺失的美好。

上大學(xué)那陣子，他還談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的，準(zhǔn)確地說，那個女大學(xué)生還是讓他刻骨銘心的。女大學(xué)生屬于清純的那種，他記得第一次握她溫柔的小手時，女大學(xué)生說了一句：“你的手好涼啊?！彼麤]有接著說什么，也沒有做什么，甚至連個擁抱都沒有。他很反感大學(xué)生太開放，有的戀愛沒一個月都出去同居了，他卻一直進行著不溫不火的“戀愛”。他思想太保守，不敢輕易表達(dá)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女大學(xué)生說他不浪漫，不體貼，不安全，所以又找了一個帥氣陽光的男孩子。當(dāng)女大學(xué)生提出分手時安慰他說：“你有什么事，可以給我說，我會幫助你?！彼牶缶谷患拥孟褚粋€小孩子一樣哭了，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對他說出那樣的話，更何況是自己心儀的對象？畢業(yè)時，得知那個曾經(jīng)心愛的女孩子同居被男朋友拋棄后，他竟然自己一個哭了，不知什么原因，是為自己？為女大學(xué)生？他說不清楚?？捎幸淮?，王剛看到那個女孩向他走過來時，他竟然選擇默默地走開了。就像天上飄落的葉子，連個聲音都沒有留下。endprint

王剛一般中午都要在家吃午飯，他想天天在家吃飯，可是早上或晚上哪有時間回吃飯啊，他羨慕別人能在家吃頓早餐或晚餐。有一次正吃午飯的母親端著碗對王剛說：“你大娘家的孩子才20歲，就要結(jié)婚了，你這個當(dāng)哥的說啥也要回去幫幫忙，人家提前一個月就給說了?！蓖鮿偙静幌霌胶瓦@樣的事，一是自己回家無顏面對家鄉(xiāng)父老，誰讓自己如今一事無成，連個對象都沒有呢？二是他不想找領(lǐng)導(dǎo)請假，誰讓自己臉皮薄怕看領(lǐng)導(dǎo)的臉色呢？誰像自己輕易不求人呢？可是還沒有等王剛拒絕，母親又說話了：“人家請咱，那是看得起咱，你一定要回去，以后你結(jié)婚不也得找人幫忙嗎？”弟弟王四本來也不想回去，他不回的原因，大抵也是因為自己沒有結(jié)婚，回到老家怕別人問這問那?？墒菍τ谀赣H的話，他們兄弟倆還是要聽的，否則就顯得太不懂事了。兩人都沒有說話，母親知道，他們弟兄兩人沒有說話，那就代表同意了。

老家里，大娘和大爺早把房子早早就蓋好了，還是個兩層的樓房，聽說花了三十萬塊，家里也早就備好了酒席。現(xiàn)在辦結(jié)婚好多事情都不用自己忙活了，農(nóng)村里有專門做這包桌生意的，這個生意掙錢掙得還真不少，比在城里天天上班強多了。這些人組織人買菜，端盤子，刷盤子，打掃衛(wèi)生，只要你給錢，啥事都幫你辦得妥妥帖帖的。這樣王剛一回家也沒有什么忙要幫，但對家鄉(xiāng)卻有了更深的一種理解。多少年以后，王剛?cè)匀唤忉屪约簬资瓴鸥忝靼椎牡览恚簾o論你飛得再遠(yuǎn)再高，在外面活得多精彩，老家總是你的根，是掌控你飛翔的地方。所以對老家將軍寺，王剛心里有著說不出來的親切，自己就是那里的一部分。盡管王剛這些年一直在外地求學(xué)工作，可他內(nèi)心喜歡將軍寺的人，喜歡將軍寺的水，喜歡將軍寺的土，喜歡將軍寺的一切，內(nèi)心里有著一種剪不斷的天然的聯(lián)系。王剛參加工作后留在了縣城，可現(xiàn)實的距離并沒把他與家鄉(xiāng)的人分開。他和母親回到家，一說起將軍寺，馬上就找到共同的話題，一起回憶起曾經(jīng)發(fā)生在將軍寺的點點滴滴，開始說起家長里短，談?wù)摵⒆拥慕Y(jié)婚大事，為發(fā)生在家鄉(xiāng)高興的事情而笑，為發(fā)生在家鄉(xiāng)悲傷的事而哭，這樣本來曾經(jīng)發(fā)生在家鄉(xiāng)簡單的事也變得不簡單。王剛看著村子里那一個個新蓋起的小樓房，心里羨慕得很，如果在城里有這樣的一所小樓，這可是上百萬，他當(dāng)個老師一輩子也不可能掙得到。

結(jié)婚這天整個將軍寺村很熱鬧，男女老少都涌過來，大家說說笑笑，連空氣中都升騰著一種喜慶，吹響器的，放鞭炮的，散喜煙的，發(fā)喜糖的，一個個都帶著笑容，忙得熱火朝天。去城里多少年了，母親和家鄉(xiāng)的人依然很熟悉，無話不談，見了村里人就說：“他三嬸，你也給孩子操操心，倆孩子都老大不小了，沒一個讓我省心的，他爹也走得早，你看我，一宗子事也沒辦??！你說，他三嬸，我這是啥命？”母親說著說著，竟然掉下淚來，村里人發(fā)出一陣陣嘆氣聲，開始安慰母親。村里人做夢也想不到，在城里幸福的母親竟然也有傷心事，他們本以為在縣城里過的都是幸福的日子呢！王剛沒有想到母親會說出這樣的話，都這么大的一個人了，聽到他們說自己的隱私，聽了心里怪不好受的，可他裝作沒事的樣子，一遍遍地掃視著村里人。不過說實話，對于村子年齡大點的他還勉強認(rèn)識，可比自己小的，基本都不認(rèn)識了。對于不認(rèn)識的人，他就拼命找話說，無非是莊稼收成怎么樣，在哪個地方打工，又或者一個月掙了多少錢，你家的孩子上了什么學(xué)校。他心不在焉地站在人群外圍，無聊地看著這個熱鬧的世界，感覺就是個局外人。

舉行過婚禮，王剛和母親、弟弟吃過午飯，就急匆匆地回縣城了。母親看到別家的孩子結(jié)婚，自己心里一定是急了。剛從老家參加完婚禮回來，母親就把王剛弟兄倆叫到身邊，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兩個家伙，當(dāng)年我好不容易把你們生出來，又和你爹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們拉扯大……”說著說著，母親又哭了，“你爹走得早，你倆沒有一個中用的，沒一個能理解我……”

王剛頂嘴說：“我是用屎用尿養(yǎng)大的……”

母親生氣了，拿起了桌子上的一本書，“啪”地摔在了王剛的臉上。

王剛感到臉上一陣發(fā)熱，生疼生疼的，可他沒有說話，連動都沒有動。母親心里不好受，要不然她也不會哭，可是說實話，每次一提結(jié)婚的事，王剛的心里也不好受，有時候他埋怨母親不理解他。

弟弟王四仍然玩他的手機，不知道這段時間秘密搞些什么名堂，他對母親的話也是充耳不聞。王剛看看弟弟，想想自己，又看看母親，可憐天下父母心?。】墒?，該怎么說弟弟呢？說實在的，對于弟弟王四，最初王剛內(nèi)心還是有點優(yōu)越感的。雖然他們只差了兩歲，但從小到大差距離挺大的。王剛從小就成績好，一路上了重點中學(xué)和大學(xué)；弟弟王四則沒有這樣，早早地輟學(xué)了。父親在世時，就到處夸獎王剛：“你看我家的老大，那沒得說，成績好，將來肯定有出息的?！笨墒谴髮W(xué)畢業(yè)后，王剛拼命地找工作，最后只是通過考招教當(dāng)了一個教師，這看上很美好的一個職業(yè)，可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掙不了幾個錢，還天天忙得要死。相反，王四先是做生意，生意賠本后又到一家電子廠上班，后來又到了一家酒店當(dāng)保安，不僅沒有花家里的錢，還掙了不少錢。不知怎的，王剛感覺這幾年特別對不起弟弟，充滿著一種愧疚感，他作為老大，理應(yīng)給弟弟些什么。如果當(dāng)哥哥的有些大本事，弟弟的生活不就好些了嗎？母親不就少操心了嗎？弟弟也許早就能找個好工作了。不過弟弟到底還是爭氣，竟然開了一個小超市，慢慢手頭寬裕了，更重要的是他找了一個漂亮的女朋友。現(xiàn)在，母親老拿他們做對比，特別是在婚姻方面。將軍寺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老大要先結(jié)婚，所以他希望大兒子趕緊結(jié)婚?？赏鮿偰兀F(xiàn)在連戀愛的對象都沒有。父親在世時，有一次就問他是不是生理出了問題，讓他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最后問得急了，王剛說，過幾年我給你證明看。可是，父親都去世幾年了，王剛也沒有證明，關(guān)鍵是沒有地方去證明啊。

后來，王剛才明白弟弟一直都在進行著戀愛的。那是一個星期六，都九點了他仍然睡懶覺，因為高中每兩周才星期一次，他老感覺到缺少睡眠，好不容易有個休息時間，當(dāng)然要享受一下。其實，他不怎么愿意到外面跑著瞎逛悠，倒喜歡待在家里一個人睡大覺，或者一個人靜靜地看會兒書。快十點了，王剛睜著眼懶在床上不想起來，母親推門進來，高興地說：“一會兒你弟要回來吃午飯，還要帶他女朋友來?！蓖鮿傄宦牐仁且汇?，啥時候的事？這小子還真行。他心里比自己有了對象還高興。雖然家里本來就不寬裕，但如果現(xiàn)在讓他花上幾百塊錢為這事出去撮一頓，他也心甘情愿，他知道，母親心里肯定更愿意。endprint

母親在王剛身邊又開始啰嗦了：“你弟弟都有對象了，你啥時候找到??？”王剛聽得越來越煩，說了一句：“天天老是這些話，你煩不煩?。俊?/p>

母親說：“你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也不知道咋生出來你這個東西，遲早你要后悔的。我說你會后悔，你知道嗎？你個不爭氣的家伙，沒聽見嗎？”

王剛聽到母親這樣說，知道解釋也是無用，就用被子蒙住了頭，他感覺自己理虧。母親氣呼呼地出去了，這下王剛再也沒有睡意了，一會兒弟弟和他女朋友要來，母親總不能這樣不高興?。∷麥?zhǔn)備出去給母親賠不是，可是一出去，發(fā)現(xiàn)母親正在洗菜呢。王剛說：“媽，不去外面吃了？我這里剛發(fā)了工資?！彼陂g接地向母親道歉，可母親壓根兒早就不生氣了，卻笑著說：“不去飯店吃飯了，這不是錢不錢的事，在家里我自己做。”其實，小時候母親就很會做飯，父親在世時就喜歡母親做的飯，她的廚藝可是練了一輩子，尤其拿手炒菜和做湯，甜的，咸的，酸的，辣的，都做得有模有樣，看樣子母親是想在未來兒媳婦面前顯擺一下。

半晌午，弟弟和他女朋友到了，大家客客氣氣地進了屋。弟弟的女朋友很懂事，卷起袖子走進廚房幫母親做飯。母親說：“不用，不用，你們玩吧?！钡艿艿呐笥颜f：“反正也沒啥事，閑著也是閑著，兩個人一起做飯快?！钡艿艿呐笥押芏拢f話也得體，這讓王剛認(rèn)真地多看了她一眼。其實，弟弟的女朋友也談不上有多漂亮，但也不能說丑，長長的頭發(fā)，大大的眼睛，很耐看。他以前好像聽母親說過一次，弟弟的女朋友家庭本來還不錯，她父親在一家政府單位工作，母親開辦個幼兒園，結(jié)婚后不知什么原因又離了，還沒有孩子。至于弟弟怎么認(rèn)識這個女人，弟弟不給哥哥說，王剛也沒有好意思問，反正認(rèn)識就認(rèn)識了，還有必要問這問那嗎？

母親和弟弟的女朋友在廚房忙活，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粲泄?jié)奏地響著，聽得出兩人的合作很愉快。母親與她說不完的話，說到高興時兩個人就一起哈哈大笑，可以想象得出母親心里美著呢。王剛和弟弟則在客廳一邊看電視，一邊嗑著瓜子，漫無邊際地瞎聊一氣，天天見面有些話早就說爛了。電視里放著一個二婚女人哭泣的畫面，王剛不知道怎么就隨口說了一句：“這年頭離婚的咋這么多??？”說著無心，聽著有意，弟弟的女朋友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王剛的身后，小嘴一噘，生氣地說：“二婚咋了？”母親也出現(xiàn)了，慌忙地說：“就是，二婚怎么了？這年頭多正常啊！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嗎？倒是你自己思想不開殼。合得來就過，合不來就不過，還像封建社會嗎？沒一點自由。像我跟你爹，一輩子不合，還湊合了一輩子，苦著呢。閨女，你別聽他瞎吵吵，別往心里擱?！?/p>

王剛不說話了，想說點啥也沒人聽了，禍從口出，解釋已是多余。他推開自己的房間門默默地進去了，弟弟在后面緊緊追著，“你慢點，哥，等等我?！蓖鮿傂α苏f：“我并沒有生氣。”他又問弟弟：“你們進展得怎么樣？”弟弟一聽，不說話了，只是嘿嘿地壞笑，眼睛里分明閃爍著一絲溫暖的目光。

一大家子吃飯，氣氛還算融洽，家的味道很濃，并沒有受剛才談話的影響，這讓王剛心里好受點。如果因為他的一句話把弟弟的婚姻大事搞砸了，母親不把他吃了才怪。大家吃完飯，弟弟就帶著他女朋友出去玩了，晚上依然沒有回家，家里又剩下了王剛和母親。母親靜靜地站在王剛的身邊，先是嘆了一口氣，然后說：“唉！你年齡也不小了，三十了，我都一大把年紀(jì)了，操心還能操幾年？你非要讓我死不安心嗎？”然后又問了他一句：“你張姨說的那個對象咋樣?。烤褪情L頭發(fā)的那個女孩子，在賓館當(dāng)服務(wù)員的，聽說還是個領(lǐng)班呢。”

行？還是不行？這還真不好說。王剛在內(nèi)心里早就糾結(jié)著這個問題。這個女孩子叫付梅，對于他們兩個人的關(guān)系，怎么說呢，雖然處了有快一年了，但總共還沒有見到十面，一般都是在電話里聊。女孩子確實很可愛，雖然叫梅，可是多少缺點梅花的氣質(zhì)，個兒倒挺高的，喜歡把長頭發(fā)擺放在胸前，王剛就喜歡付梅這點。付梅是大屁股，按老家將軍寺老人的觀點，以后應(yīng)該可以生個男孩子，母親頂喜歡這樣，王剛后來明白了，母親是太想抱孫子了。記得第一次約會時，他們來到一家西餐廳，王剛選擇的，他當(dāng)然不能丟了男人的那點身份和面子。付梅很講究，主動給他夾起了牛排，又叮囑他小心，然后就看著王剛吃。第二次約會，他們看了一場電影，名字和內(nèi)容記不住了，只知道電影院里面黑乎乎的，除了他和另外一對情侶，沒有其他看電影的人。那對情侶壓根兒就沒看電影，一直到結(jié)束都緊緊地抱在一起，他突然發(fā)現(xiàn)，夜色是能夠壯人膽的。不知道你試過沒有，當(dāng)你坐在一個空空的放映廳里，你的眼神只集中在了女朋友的身上，你的手不由自主地做一些超乎你想你的事，這些事在他自己以后看來，是不可能做出來的。王剛伸出了手，拉住了付梅的手，她沒有反抗，然后他抱住付梅，吻了她一下，付梅一動不動，眼睛沒有閑上。這讓他覺得不爽，有點懷疑，付梅是不是那么清純，因為在他看來，女孩子接吻時應(yīng)該閉上眼睛享受。后來，兩人在電話里又聯(lián)系了幾次，第一次是他主動的，后來都是付梅主動聯(lián)系的，他們談了一些不冷不熱的話題。他感覺付梅著急把自己嫁出去，想找個有正式工作靠得住的男人，可是他不想結(jié)婚，尤其不想與這樣的女人結(jié)婚。至于喜歡什么樣的女人，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心里感覺到得到付梅或失去付梅無所謂。

母親仍然追問他，王剛開始不想回答母親的話，可被母親問得急了，他冒出了一句：“不是按照你說的，我一直都在聯(lián)系著嗎？”

“那現(xiàn)在你們關(guān)系怎么樣了？我看你們挺合適的，什么時候結(jié)婚啊？也沒有聽你說過到底咋樣了?！蹦赣H又問了一連串的問題。

王剛說：“就知道結(jié)婚，就認(rèn)識那么幾天，能結(jié)婚嗎？張姨又催你了嗎？動不動就說有幾家給她介紹對象，動不動就說過了這村沒這店……像個催命鬼一樣，你看合適，你去結(jié)婚得了?！?/p>

“你看你這孩子，咋這么說話呢？人家那是催嗎？是關(guān)心你。她要不是你大姨，她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懶得搭理你呢。長這么大了，一點兒事也不懂，我算是瞎眼了，咋生了你這個不孝順兒子？”

“那你得問我爸爸去……”王剛不依不饒地說。endprint

“你……你……非得把我氣死不中？”娘氣得說不出話來，竟然哭了。

王剛一看到母親哭，也不知道該勸不該勸，顯得有些慌張了，他心頭一熱，兩行滾燙滾燙的淚水流了下來，他猛地摔門出去了。

外面還真有點冷，已經(jīng)是深秋了，樹葉都變枯了，樹枝上都光禿禿，這個季節(jié)著實讓人感到有點冷，現(xiàn)在他感覺有點犯愁了，心里也更加難受。母親怎么不理解自己呢？也不管合適不合適，怎么老催著自己結(jié)婚呢？過了一會兒，他想來想去，母親的心情應(yīng)該不好受?，F(xiàn)在兩人的心情都不好受，這何苦呢？

王剛突然想給付梅打個電話，說不出來的一種思念，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許是無聊了，想找個人談?wù)勑?，訴訴苦吧。他撥通了電話就問：“你在哪？梅，在干什么呢？”這是王剛少有的幾次主動打電話，他倒有點緊張了。

“我在家，你在哪兒呢？聽你的聲音心情不太好??？”付梅怎么就聽出王剛的心思呢？這讓王剛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沒有……我……”王剛支支吾吾地說。

“你怎么了？要不……要不來我家吧，家里就我一個人?！备睹啡匀幌褚郧澳菢雨P(guān)心他，盡管他已經(jīng)記不清上次見面是什么時候了。

王剛聽了，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也說不清是什么原因，總感覺有一種力量在吸引著他。經(jīng)過路邊的一家花店，他看到一對情侶抱著一大束紅玫瑰走出來。他想，總不能空著手去吧，于是就走進了花店，也不知道買什么花。他不想買玫瑰，太俗了，看來看去，發(fā)現(xiàn)了一束白百合，而且一枝上有兩朵花，驕艷艷的，花開兩枝，看著吉祥。他沒有問價錢就讓老板包了起來。

王剛心里告訴自己不緊張，可敲門手一直在顫抖。付梅開了門，她穿了個粉色的睡衣，衣服上面印有小白兔的圖案，她頭發(fā)依然擺在胸前，王剛把花遞給她，說：“送給你?！备睹方幼。^竟然低下了，臉通紅通紅的，看得出女朋友很高興，還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王剛沒有躲開，他感到付梅的體香包圍了他，流入他的鼻腔，流入他的心里，他感到全身溫溫軟軟的。

付梅把百合花放入花瓶里，趴在上面聞了聞，驚奇地說：“好香！咦！你看，快看，多漂亮啊，竟然是兩朵百合花……”

“代表我和你……”王剛不知道怎么想出了這句，他想說點其他的，可是不知道怎么說起。

“你怎么了？不太高興啊，跟我說說唄。”付梅拉著他坐在沙發(fā)上，然后又坐在他的身邊。王剛滿身的疲倦慢慢消失了。

“沒什么……”

“是嗎？付梅停了一下。你最近忙什么呢？也不聯(lián)系我了……”付梅把花放好，從桌上拿出一個香蕉，剝了皮，準(zhǔn)備遞給他。

王剛不知道怎么回答，吞吞吐吐地說：“最近學(xué)校期中考試，忙著呢?！?/p>

王剛想伸出手接香蕉，可付梅手一閃，要往自己的嘴里送，王剛的手接了個空兒。正當(dāng)他生氣的時候，付梅又把香蕉放在了王剛的嘴邊，王剛用盡全力一口咬住了，然后抓住了她的手。付梅沒躲，王剛盯住她的眼睛，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付梅的眼睛里竟然還有潭清水，此刻正盈盈地往外流，瞬間把他淹沒了。他忍不住親了付梅一下，然后抱住了她。窗外，月亮在黑夜里翻騰。

日子依然平靜，兩個月后的一天，王剛正在備課，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說：“你手里還有多少錢？趕緊取出來拿回家?！蓖鮿偟男摹皳渫ā币幌?，忙問：“媽，家里怎么了？出事了？”

電話里竟然傳過來了母親的笑聲，王剛記得母親很少這樣笑，尤其是與他說話的時候。母親笑著說：“凈瞎說，哪有啥事？是你弟弟要結(jié)婚了，已經(jīng)懷上了。你猜是男孩，還是女孩？”沒等王剛回答，母親又接著說：“是個大胖小子?！?/p>

弟弟王四結(jié)婚到底還是走在自己的前面了。

弟弟的婚禮是在老家將軍寺辦的，七大姑八大姨都來了，一個村子的人也都來捧場了，非常熱鬧。有錢真是好辦事！王剛仿照城里的習(xí)俗還請了司儀，用了十二輛車，請來了唱戲的，攝像的，非常隆重，這規(guī)格在將軍寺可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那次在結(jié)婚儀式前，王剛跟司儀特意交代了很多次，不要弄得太煽情，可司儀依然一套一套地很煽情，新娘子的臉上流下了淚，還有母親的臉上也流下了淚水。一滴淚竟然也從王剛的眼里流了出來，晶瑩晶瑩的。他不知道為什么流淚，王剛趕緊扭過頭去抹眼淚，生怕別人看到。

在弟弟婚禮上，王剛也有一個很大的收獲。一個遠(yuǎn)房的叔叔在縣圖書館工作，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女孩子叫秋，大學(xué)畢業(yè)，也在縣圖書館上班，還是個詩人呢，長得白凈白凈的，很有才華。這個叫秋的女詩人，王剛是聽說過的，縣城就那屁大的地方，名人大家誰不知道呢？叔叔說：“女詩人了解你的，你們兩個肯定有戲?！比缓笏馕渡铋L地笑了。至于怎么了解的，叔叔卻沒有深說。王剛想起來一件事，為了看這個女詩人一眼，他還特意去縣圖書館借書，還問她有沒有葉芝的詩集，就見了那么一次，王剛的心就澎湃了一周。那個秋天，王剛記住了那個叫秋的女孩，后來再也沒有淡出他的生命，可是他知道他們之間的距離，他只能想想而已。

此時，叔叔的話突然點亮了他的生命，他感到自己眼前光明一片，整個秋天也豁然開朗了，充滿著迷人的色彩，他決定要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叔叔說了手機號碼，讓他給秋聯(lián)系，王剛掏出手機準(zhǔn)備記號碼，這時候王剛的手機響了。王剛低頭一看，是付梅打來的，他不想接。手機響了一會停了，接著又開始響起來，王剛還是沒有接。叔叔一直等著他記手機號碼，王剛有點不好意思，正要掛斷手機時，手機卻不響了，這時候“滴”的一聲發(fā)過來了一條短信。

王剛看了短信，赫然寫著：“我懷孕了??！”那幾個字像一座山一樣，重重地壓在了王剛的心頭。他抬起頭，陽光火辣辣地烤著他，他的淚水又出來了，噗噗地往下掉。這一定是太陽的原因，這個秋天的陽光太毒了，太刺眼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