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送榮
修繕之前的富厚堂,是一個典型的“破落戶”。
“衙門”以內(nèi)基本未遭破壞,內(nèi)院整體結(jié)構(gòu)尚好,筋骨仍在,但血肉僅存,八本堂的精壯體格那時只有骨架尚在支撐,保持“金雞獨立”的狀態(tài),但所有經(jīng)脈似乎都被打亂,一些匾啊、聯(lián)啊、木雕等“不動產(chǎn)”,已被撬動,甚至洗劫一空,院里院外的干部農(nóng)民,或明或暗地拿回家里收著藏著,有的當作生活用品,有的放在柴房的二樓當作門板,有的干脆扔在屋前屋后,任日曬雨淋……
一
院子右側(cè)的樸記書樓變成公社糧庫,似乎更對當時的“胃口”。那時精神的東西是虛空的,糧庫來得更讓人神往些。那個年代只留下一點點識字和生存用書,其他的都毀得差不多了。五谷雜糧卻是那年代的“神物”,個個都被饑荒鬧得如同當時的富厚堂,瘦不拉嘰的,所以建個糧庫大有可為。相比今日,糧庫漸少,書房日增,這里面時代轉(zhuǎn)換所帶來的變異有多么大??!
糧庫變少,說明人們吃飽吃精,不用過分操此空心。
書房變多,說明人們追求知識,渴求進步,中華文明傳統(tǒng)又回歸人心,世風又盛。
書樓二層,與公記遙相呼應,在東西兩端相視相依。當樸記轟然倒下,粉塵里洋溢的,是無知的狂傲和清芳的淚霧。糧庫只有一層,內(nèi)藏肥碩,稻香替代書香,同樣是香,香的引子不同,前者飽腹,后者飽心。前者是那個時代的唯一追求,后者是這個民族的正常追求。
不知天意如此,還是后人有意為之。
是以此來示喻,只要粟,無需書。
是以此來反諷,“書、蔬、魚、豬”可進紙堆,那種讀書、耕作的文化要從現(xiàn)實瓦解的角度來湮滅、來掐除?
于是,那個時代,“吱呀吱呀”的獨輪車進來了,鼓鼓囊囊的麻布袋裝著并不鼓壯的稻谷進來了,一身淋漓、油油渣渣的老農(nóng)邊擦汗邊推車進來了,糧庫干部抽著香煙打著飽嗝進來了,空曠的谷倉在風車聲、車輪碾壓聲、谷子翻揚聲、斤兩報數(shù)聲,元角報價聲中“富裕”起來,熱鬧起來,沒有人會念“子曰詩云”,沒有人理會“早掃考寶”,那時的人們,更希望 “饑餐渴飲”吧。
糧庫的作用,自然不必懷疑。在那個缺糧和缺良心的時代,它的存在,緩解了荷葉塘人的饑迫和民怨。但是,拆除書樓改建糧庫的做法,傷了讀書人的心。就算現(xiàn)在拆了糧庫重修書樓,也已物是人非。和鳴之聲不再,輕吟慢誦之聲不再。游客至,只作觀賞,看后唏噓一聲,僅此而已。不止書樓已成擺設(shè),整個侯府都不過是一具空空的軀殼?!肮耪钆_、旅游唱戲”,除了解說員和游客,這座宅子差不多已是干涸的河床了。
這棟房子除了參觀之外,還會有新的作為嗎?
如果沒有新的文化功能,重修的書樓和以往的糧庫又有什么區(qū)別?
對,給這座枯悶的宅子再找點事兒做,讓它寫寫回憶錄也是好的。讓它在歲月的滄桑里,再次書香滿屋,書聲瑯瑯。
二
富厚堂右邊的走廊也應該是那個時候拆掉的。
走廊實際上是個風雨廊,由門樓通往八本精舍,長約十米,幾個石柱瘦瘠而立,支撐著頭頂上那堆椽皮和青瓦。廊墻有小孔,外園的光亮透過來,伴著一陣陣鳥語花香。
后來,走廊沒了。
前后伸展,建成一個蘇式建筑——攸永供銷社,與糧庫比鄰而居。
供銷社里貯存著比較單調(diào)的日用百貨商品,那年代農(nóng)村沒有百貨店,更沒有現(xiàn)代化的超市、網(wǎng)購店,阿里巴巴還在和四十大盜玩耍,馬云也許就一光屁股大孩子。但供銷社和它的“小弟”代購代銷店很是神氣。老百姓進去買個貨,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小心翼翼地對營業(yè)員說明來意:“稱二兩白糖”“打二兩包谷燒”“量一尺燈芯絨”“買兩斤尿素”或者低聲下氣地說:“賒一兩鹽巴”“欠一瓶農(nóng)藥”。那時的買賣都是論“兩、錢、尺、瓶”,數(shù)錢都是一分一角重復幾次,賒賬都是在白紙上顫顫抖抖寫上自己的名字……
當年的曾家府第,還余有耕讀之風和知書之禮,一是來者不拒,二是笑臉相迎,三是可能有茶水甚至飯菜招待,末了,還可能會贈予一點小小銅錢。到了那個特殊年代,威武雄壯的人民公社駐守于此,院內(nèi)都是大小機關(guān),左右站所,可謂老宅子新衙門。普通百姓進來辦事,送糧、購物、求醫(yī),大多要小心翼翼看人臉色。所以,小小供銷社,弄得像個官衙,你出錢購物,還得看營業(yè)員高不高興,有空沒空。想當年,我從新耀沖來到十幾里外的這座宅子,父親給我的一兩毛錢,經(jīng)常被我攥在手心被汗?jié)裢噶耍€不敢拿出來用。
當然,也會有態(tài)度不錯的營業(yè)員。
葛鄉(xiāng)長的妻子彭主任,就是一位讓我十分欽佩的大嬸,她雖然有點發(fā)福,模樣依然俊俏。她這種豐滿,符合荷葉塘人的審美標準。荷葉塘人選評“荷花”的標準是:身板墩實好生崽,模樣清秀能旺家,微微發(fā)福祥瑞在,知書達禮有訓詁。她經(jīng)常面帶微笑,站在柜臺里迎客、稱重、收款、出貨,不僅沒有營業(yè)員的架子,更沒有“官太太”的傲氣。
后來,攸永供銷社也沒了。
三
富厚堂前有一排門房,過去那會兒是馬廄、轎亭、雜屋。
后來,人民公社和攸永鄉(xiāng)政府把東宅門這邊的外墻拆了,建了兩個企業(yè),一是個酒廠,一是個理發(fā)店。
理發(fā)店是一個姓李的腿殘朋友開的,叫李長庚。那會兒他也就三十來歲吧,個頭不矮,模樣尚可,只是兩條腿不是一般高。我們農(nóng)村里有句老話,眼盲耳朵聰,口啞腦瓜靈,腿瘸手敏捷。他腿腳不方便,卻心靈手巧,頗有兩把“剪子”。
侯府馬廄打通后成為一個門店,小小一間房,是李大剪刀的全部家底。
鄉(xiāng)人打小就不太在意自己的發(fā)型,那會兒,一個平頭、一個光頭、一個癩頭會是荷葉塘男人一輩子的態(tài)度,一個“西瓜皮”、一個包頭髻、一條大辮子會是荷葉塘女人一輩子的風姿。當然,男人女人都不在乎發(fā)型,是因為當時沒啥發(fā)型可言。
李師傅剃頭不是拿著推剪一頓亂挫,而是讓你有一種“李式”享受。你若到當時的富厚堂來,房舍倒是沒什么可看的,李氏剃頭你可不能拒絕,這個活兒有十幾種技巧呢,你看這個李剃頭,他嘴里叼根旱煙,當你在那把吱呀亂叫的升降椅上坐好,旱煙的嗆味就撲鼻而來。等你咳嗽完,李師傅的工序便開始了。洗、梳、剪、剃、刮、捏、拿、接、按,剪子剪得叭叭作響,有時他還耍個腕花;剃刀已經(jīng)寒光逼人,他還要當著你的面兒,對著磨刀布,狠狠地咔嚓幾下。他按住你的腦袋,剃刀在你頭上吱吱地響著。沒多久,你就會變得頭皮發(fā)亮,光禿禿的頭像一只百瓦大燈泡。endprint
我總是大老遠去找李剃頭剪發(fā),就是喜歡這樣的一種過程。
家鄉(xiāng)剃頭分兩種。一種是流動挑子,這是走村入戶的主兒,他們挑著剃頭擔子,今天這個村寨,明天那個村寨,選定一戶人家坐莊,幾聲吆喝,男女老少都送上門來,排隊等著師傅剃刀侍候。這種流動挑子很受中老年人的歡迎。另一種是固定店子,像李師傅開的這種,去的大多是年輕人。他們寧愿走幾里地,只為了讓李師傅剃頭。李剃頭店子里濃濃的烤煙味,香香的皂液味,可能是老少爺們喜歡來的原因。
一頭的臟亂差,通過李師傅的剃刀修理后,無不煥然一新。
那時候,我們才不會去管什么侯府不侯府的,我們只認李剃頭,不識“曾剃頭”。
若干年后,院子終結(jié)了它的機關(guān)使命,李剃頭就失業(yè)了。
理發(fā)店的門被關(guān)閉并重新修繕,成為外墻,房子里面的剪、刀、鏡、床、水缸、毛巾,全部清理一空,復原成曾氏馬廄。
不知道李剃頭后來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否已放下剃刀。
四
富厚堂東宅門一側(cè)的房子,當時除了理發(fā)店,還開著一個酒廠。
酒廠關(guān)在一個門面里,挨著理發(fā)店,也是富厚堂的雜屋打通后做成的。
富厚堂那會兒有點落魄,天天浸淫在酒廠散發(fā)的濃香里,糊里糊涂地混著日子。酒香引來了遠遠近近的好酒之人。他們耐心地守在酒廠門口,等著有人拿著一把長長的勺子,蜻蜓點水似的,朝他們的壺里或碗里,倒進或多或少的令人垂涎三尺的瓊漿玉液。
酒廠是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做的是生意,而非慈善。生意并不景氣,十幾個人守在那里,可謂慘淡經(jīng)營。我年少時曾偷偷地溜進去,想看看那個讓人醉生夢死的廠子到底長什么模樣。沒想到酒廠簡陋得如同一個小作坊:一個存放稻谷的房間里,百十噸金黃的谷粒等待發(fā)酵;旁邊有個發(fā)酵室,是個大貯窖,撒放一些用來發(fā)酵的由山里采來的“黃菖子”做成的“餅子”。
發(fā)酵很關(guān)鍵,料的配比要恰好,否則就會釀酒成醋,功虧一簣。這個酒廠經(jīng)歷過很多回這樣的失敗,我們也經(jīng)常會在酒香與醋味混雜的空氣里,猜測酒廠里面發(fā)生的一切。
如果發(fā)酵成功,便可置放到特制的蒸甑里開始釀酒,但見爐火熊熊,蒸鍋里發(fā)酵后的米谷集中發(fā)力,使出渾身解數(shù)將蒸汽凝結(jié)成濃酒,滴進一條長長的半圓形竹筒,又順勢而下,滑落在大大的酒缸里。一段時間后,大功告成:酒香四溢,酒水清澈得能照出人的影子。師傅們用長長的勺子舀上一勺,放到嘴邊,先輕輕地呡一呡,再咂巴咂巴幾下,然后滿意地點點頭,吆喝一聲,“好酒!好酒!出甑啰!”再把大紅的“酒”字貼在缸壁,用厚厚的蓋子把它嚴實地捂好,糊上泥巴,再抬到貯存室等待主人的到來。
荷葉塘酒廠的米酒很有名,常常供不應求。因為這里的米酒是以大米或者包谷紅薯等雜糧,配以生物催化劑精制而成,甲醇含量低,酒性溫和,酒勁十足,不傷肝胃,老少皆宜。
曾國藩不一定喝酒,至少史書、家書上沒有關(guān)于他能喝酒的記載,但這確實是曾國藩家鄉(xiāng)的酒。這種酒是用富厚堂里的井水、富厚堂前的稻谷,并借用富厚堂的房子配制出來的酒,它即便不是專供曾府使用,但卻是真正意義上的曾國藩“家府酒”。
運出去的酒,都會用特制的酒瓶裝上,再貼上曾國藩家府酒的標簽,走向千家萬戶。
酒廠只維持了數(shù)年,因為荷葉塘人比較實在,太過實在就出不了好效益。為了繼續(xù)生存,酒廠利用這個好碼頭,開起了飲食店,方便周邊客人和鄉(xiāng)政府干部就餐。后來,撤鄉(xiāng)并鎮(zhèn),攸永鄉(xiāng)整沒了,這個借用的政府駐地也落寞了,干部們大多搬到賀家坳集鎮(zhèn)去了,這里成了一個責任區(qū)駐地,很快沉寂下來。
再后來,富厚堂搞旅游開發(fā),酒廠兼飲食店,加上那個理發(fā)店,從此成為了歷史的記憶。
富厚堂的“雜貨鋪”生涯,也因此草草結(jié)束了。
責任編輯:趙燕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