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熱·第九章：游擊戰(zhàn)（續(xù)一）

張正隆

1935年4月29日，《東北人民革命軍第一軍報告》中說：“戰(zhàn)斗力最強者為邵本良隊，作戰(zhàn)時不能任意撤退，并有相當技術?！?/p>

寫于同年但未注明月、日和署名的《東北抗日聯(lián)軍第一軍的幾個戰(zhàn)斗情況》中說：“邵本良原來是個團長，他在南滿一帶‘剿匪最出力，也最有名。南滿一帶的山林隊被他打個落花流水，山林隊沒有不怕邵本良的（在山林隊中通常發(fā)誓就是：如果我做壞事，出門就遇見邵本良）。”

邵本良是海龍縣人，中上個頭，四十多歲，當過十多年胡子，后被東北軍收編。此人膽子大，有頭腦，善鉆營，因在直奉戰(zhàn)爭中立下功勞，頗受張作霖賞識，此后由連長一路升至團長。九一八事變后，邵本良隨東邊道鎮(zhèn)守使于芷山投降日寇。在其后的幾年間，偽軍有嘩變的，有暗中“通匪”的，日本人瞅誰都覺得不放心，對邵本良卻青睞有加，委任他為少將旅長、東邊道“討伐”司令官。

偽軍中，有的人官階雖高，卻空有其名，而邵本良的官階則是實打?qū)嵉摹勐眉Z餉充足，裝備全是日式的。

從胡子頭到東北軍的團長，剿與被剿、軍閥混戰(zhàn)，那個年代的仗讓這小子打全了。他還是條“地頭蛇”，對東邊道一帶地形、民情非常熟悉。因其官兵人人都掛個“屁擋”，而被老百姓稱為“大尾巴隊”。這支偽軍里，胡子出身的多，有些還是雙槍將，不但槍法準、有戰(zhàn)斗經(jīng)驗，而且走到哪兒都不會迷路，連哪座山上有山洞心里都一清二楚。

日軍行軍作戰(zhàn)靠地圖，特別是1935年之前，離開地圖就找不到北。比之張學良的東北當局繪制的地圖，日軍的地圖更精細些，但與實地也往往差距挺大?！肮碜印钡匦尾皇?，不懂民情，對抗聯(lián)的戰(zhàn)術也一知半解，除了裝備好、作戰(zhàn)頑強外，再無優(yōu)勢。而這幫雙槍將過足大煙癮之后，或是有煙土作獎賞，上陣也是不要命的，有時比日軍還難對付。

一軍獨立師南下輝發(fā)江后的第一仗，對手就是邵旅的一個連。雖然最終將其擊退，但獨立師也付出很大代價——犧牲四人，其中包括在南滿巡視的滿洲省委常委金伯陽。

一軍要在東邊道站住腳，必須嚴懲邵本良。

位于通化和柳河兩座縣城之間的三源浦，是東邊道中部地區(qū)的重鎮(zhèn)，也是邵本良的一個重要據(jù)點，由邵旅一個營的偽軍和警察隊、治安隊共同駐守。金川縣涼水河子鎮(zhèn)，是邵本良的后勤兵站基地，其軍需補給、部下家眷都在那里，自然也有重兵防守。

權衡利弊之后，楊靖宇決定聲東擊西，佯攻涼水河子，同時奔襲三源浦。

獨立師參謀長李紅光找到當?shù)貛讉€農(nóng)民，讓他們到就近的偽警察署報告，說看到紅軍了，紅軍要打涼水河子。見那幾個農(nóng)民面露難色，李紅光道：“你們照俺說的辦，就是幫紅軍的忙了?！?/p>

11月24日，就在邵本良帶著兩個連偽軍匆匆離開三源浦后，早已在附近設伏待機的獨立師一陣猛攻，將鎮(zhèn)子拿下。

楊靖宇正在琢磨下一個目標，有人送來一封邵本良的信。信是寫給駐通化的偽軍司令廖弼宸的，說他在東部駐有重兵，要廖部協(xié)防，防止紅軍突圍。

楊靖宇和李紅光分析，東部山高林密，邵本良不可能駐有重兵，可能情況正好相反。再詢問送信人，送信人說信是在路上撿到的。

楊靖宇認定，這是邵本良下的一個套。于是，楊靖宇給尚在磐石的一團團長袁德勝寫了一封信，說自己要從西部突圍，命令袁德勝率部前去策應，并設法使這封信落到邵本良的手里。

假信對假信。就在邵本良自以為得計，在西部布下重兵時，楊靖宇卻率部長途奔襲，一舉拿下涼水河子。

迅雷不及掩耳的兩次奇襲，打得邵本良嗷嗷叫：“俺就夠鬼的了，這楊靖宇比俺還鬼。”

東邊道的大小山林隊拍手稱快，都服了，說：“紅軍了不得，楊司令了不得?！?/p>

轉(zhuǎn)眼進入1935年夏，在蔥蘢翠綠的黑土地上，抗聯(lián)健兒又游又擊，如大海中的魚兒般歡快活躍。

8月上旬，楊靖宇率教導一團從金川縣（今輝南縣）河里出發(fā)，連續(xù)幾天西行，準備偷襲柳河縣城。雖然都是夜間行軍，且每到一地立即封鎖消息，結果還是走漏了風聲，“大尾巴隊”的一個營提前一天進入柳河縣城。

邵本良就有這等本事，人熟地熟，耳目又多，別人搞不到的情報他能搞到。這是其他偽軍比不了的優(yōu)勢，也是這個胡子頭敢在日本主子面前拍胸脯“包打紅軍”，有時甚至不買日本主子賬的資本之一。

柳河城不能打了，“大尾巴隊”卻像群惡狼似的跟了上來。

“來得正好！”楊靖宇聽完偵察員的報告，立即召集連以上干部開會，決定在清原縣的黑石嘴子伏擊敵人。部隊隱蔽在路北山腳下半人多高的草叢中，距路邊就幾米，路南是片大豆地，無遮無攔，第一陣排子槍響后就沖上去抓俘虜。

這一仗斃傷敵人六十多人，俘虜了十多個。軍部秘書長韓仁和給俘虜訓話，開口即道：“你們都把心好好放肚子里，俺們不殺你們，馬上就放你們回家，還發(fā)路費?！?/p>

被俘偽軍聽到這話都愣了，“共匪共產(chǎn)共妻、群婚亂婚”“讓共匪抓去不是活埋，就是割頭”……這類話平時聽得太多了。

韓秘書長說：“人民革命軍打日本子，抗日救國，救中國，你們倒幫狗吃食打俺們，你們是不是中國人？你們的良心長哪去了？你們替日本子賣命，能撈到什么好？你們的爹媽和老婆孩子，不也一樣當亡國奴、受日本人欺負嗎？桓仁鏵尖子日本守備隊要娘們兒，把警察署警察的娘們兒都糟蹋了，你們的娘們兒就那么保險嗎？你們也是中國人，心里啥滋味兒？俺們有句話叫‘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今兒個是你們攆著打俺們，是自找的。俺知道，放你們回家后，有的還會跑回‘大尾巴隊去，那也放，共產(chǎn)黨說話算數(shù)！可你們不要忘了，自己是中國人，要想著槍是日本人的、命是自己的，別白搭上小命，日后爹媽和老婆孩子還要跟你背罵名。”

9月，韓秘書長截聽了“大尾巴隊”的電話，得知邵旅七團（也叫“老七團”）的后勤要從柳河縣孤山子移防到八道江，還有一些軍官家眷隨隊前往，由一個連護送十馬車物資。于是，一軍就安排部隊在他們的必經(jīng)之地蔥嶺等上了。endprint

當戰(zhàn)斗進行到需要顧及軍官家眷時，抗聯(lián)戰(zhàn)士們才發(fā)現(xiàn)這些女人不知什么時候都趴到路邊小河溝里了，抱孩子的把孩子死死地護在身下。見到抗聯(lián)戰(zhàn)士，包括邵本良小老婆在內(nèi)的這些女人，第一個動作都是摘耳環(huán)，擼戒指、鐲子。后來，再聽誰說紅軍是胡子，這些女人就說：“別‘扒瞎了，天底下還有給金子也不要的胡子嗎？”

1936年2月26日夜，一軍又端了邵旅“老七團”設在通化縣熱水河子鎮(zhèn)的團部。

邵本良“包打紅軍”的牛皮被自己吹破了。為了挽回顏面，他以七團為主，配以相當數(shù)量的騎兵，攜帶輕重機槍、迫擊炮，組成一支精銳而又輕便的近千人“討伐隊”。同時，他要求所到各縣的地方武裝都要聽他指揮，并要求提供三架飛機助戰(zhàn)，日寇一一應允。這樣，天上地下，靈活機動，發(fā)現(xiàn)蹤影，圍追堵截，抓住機會，窮追猛打。

敵人最終在軍事上擊潰一軍的那套戰(zhàn)術，就是邵本良的這種戰(zhàn)法提供的雛形。

東北十四年抗戰(zhàn)，各地都有類似邵本良這樣的鐵桿漢奸。不過，像這小子這樣有三架飛機供其調(diào)用的“陸空司令”，還真難找出第二個人。只是他被楊靖宇的伏擊給打怕了，即便再惱羞成怒，再急于在主子面前挽回臉面，也不得不倍加小心。

楊靖宇命令把重機槍、迫擊炮之類的笨家伙在山里藏起來，帶著隊伍就是一個字：游。

2月中旬，清湯林子容易暴露，就白天休息、晚上行動。看好個地方就封鎖消息，然后等待時機。敵人不動，抗聯(lián)動與不動要視情況。有時派出小部隊偷襲、騷擾敵人，有時在游動中甩脫敵人，使其不知抗聯(lián)去向；有時還要故意搞出點兒動靜，打一下警察署什么的，把“大尾巴隊”引過來，可過了一陣子又沒影兒了。

從2月中旬到4月底，一軍出通化、進輯安，然后途經(jīng)柳河、桓仁、興京、寬甸、本溪，先后轉(zhuǎn)了七個縣，行程約2000公里。4月30日，在本溪縣梨樹甸子大東溝，打了一場漂亮的伏擊戰(zhàn)，將這支尾隨了兩個多月的“大尾巴隊”大部殲滅。

大東溝是兩山夾一溝，山大溝深，這種地形邵本良當然是不會輕易進去的。楊靖宇命令各部，將破衣爛衫的一路丟棄，盡顯狼狽之狀。每天上午10點左右，敵機就會出現(xiàn)在抗聯(lián)戰(zhàn)士頭上，看到這種情況后，就向邵本良報告：這支隊伍掉隊的越來越多。當天上午，三架飛機飛臨梨樹甸子上空盤旋偵察，然后報告邵本良“未見異常”。于是，邵本良就率領一個加強營進了大東溝。敵人一進溝，子彈就從兩側急風暴雨般潑瀉下來。

這是一個“口袋陣”。等在溝口的是一師六團，中間是軍部教導一團和一師少年營，還有幾支山林隊，守在溝里拐彎處的是一師三團。

敵人發(fā)現(xiàn)中了埋伏，前頭的拼命往前沖，后面的不顧一切往回跑，兩頭都被頂住，中間的則被截成幾段。見突不出去，“大尾巴隊”開始向兩側山上反撲。此時樹枝剛剛打苞，離樹葉關門還早著哩，視野非常開闊?？孤?lián)官兵居高臨下，一個一個地據(jù)槍“點名”。幾門迫擊炮還沒架好，鬼子的菊井少佐就見鬼去了。

一些老人說，溝底有條小河，河溝里的水都紅了。

綜合20世紀60年代初家鄉(xiāng)黨史人員調(diào)查當事人的資料和筆者采訪到的老人的說法，進入伏擊圈的500多人，跑掉的頂多不超過50人，其中包括邵本良。這小子腳后跟中了一槍，在幾個馬弁拼死衛(wèi)護下趁亂溜了。

梨樹甸子伏擊戰(zhàn)后，“大尾巴隊”一蹶不振。

三個多月后，一軍在通化四道江再次伏擊“大尾巴隊”，斃俘近百人。

梨樹甸子伏擊戰(zhàn)，邵旅日本指導官英俊志雄大佐毫發(fā)未傷，抹了滿臉血躺在死尸堆里裝死，竟讓他蒙混了過去。而在四道江，這個“武士道”又如法炮制，被打掃戰(zhàn)場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戳穿，一陣亂槍，送他見了閻王。

對于“大尾巴隊”死了多少人，日本人并不那么在意，問題在于曾無比信賴的邵本良，這時已經(jīng)沒有多少利用價值了。如果他俯首帖耳聽使喚，日本人也許會給他安排個閑差，讓其安然無恙地吃他的賣國俸祿?？蛇@個桀驁不馴的胡子頭卻堅持認為自己那套戰(zhàn)法沒錯，聲稱那滿金一個豆的少將是憑本事干出來的。這話雖然是他和手下弟兄說的，能不傳到日本人耳朵里嗎？而且，他有時對主子也敢來幾句橫的，那下場也就可想而知了。

四道江伏擊戰(zhàn)，這個腳傷未愈就上陣賣命的漢奸，再次逃脫后住進奉天一所日軍醫(yī)院，不久就死了——據(jù)說是被毒死的。 （待續(x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