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儒敏：語文教育那些樸素的道理

吳越

近日，2018年上海市普通高校春季考試開考。隨即，語文試卷走向、作文命題解讀等內(nèi)容引發(fā)了熱議，“如何考好語文”的話題又一次擺在人們面前。

“部編本”語文教材總主編、北京大學語文教育研究所所長溫儒敏已關注語文基礎教育十余年。在他眼中，“學好語文”顯然比“考好語文”更重要。只要置身于話筒與鏡頭前，他總不忘用自己溫和的語調(diào)不急不緩地“敲敲邊鼓”，提醒人們莫再忽視語文教育那些樸素的道理。

他們并不是真的不喜歡寫作，而是被缺乏生氣和活力的命題束縛住了

問：每次中、高考作文題目公布后都有很多人關注，網(wǎng)上還會出現(xiàn)很多解析和范例作文，但許多學生都反映，平時在學校里“最怕寫作文”。為什么會這樣？

溫儒敏：學生怕寫的是什么樣的作文？寫作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表達，處在中小學階段的學生都擁有表達的天性。我想恐怕很多學生并不是真的不喜歡寫作，而是被一些缺乏生氣和活力的命題束縛住了。

考試作文的命題應當回歸理性，摒棄模式化和文藝腔，應當有明確的意識去“圍剿”套作。這些命題傾向會對老師的作文教學、對學生的寫作產(chǎn)生惡劣的效果。但現(xiàn)實中的情況是，“人人喊打”，而“人人參與”。這個“僵局”怎么打破，是值得思考的。

問：其實目前中小學已經(jīng)越來越重視平時的作文訓練，老師也想盡辦法教授、評講作文，但為何仍有“不得要領”之感？

溫儒敏：如果一切教學都“瞄準”考試，那就是我們的教育偏離了初衷。即使不是為了考試，相當一部分老師在教學生寫作文的時候，常常關注的是篇章結(jié)構(gòu)、字詞句的優(yōu)美，讓學生花心思把文章寫“漂亮”，忽視了寫作文究竟是為了什么。

不是人人都以文字為生的，所以一篇文章的評判標準不應該是“漂亮”。寫作其實是一種思維訓練的過程，每個人從小到大都必須接受這樣的訓練。

我以前出過的作文題，有讓孩子們寫一棵樹、寫一個人的。有人不理解，認為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長大之后再也不會遇到這樣的作文題，考試肯定也不考，為什么還要寫呢？我說，關鍵是在寫這篇作文的過程中，孩子們學會了觀察、審美和表達，通過寫作，他們的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得到了訓練。通俗地講，就是腦子變“活”了。

打比方說，學過化學的人，對微觀世界的感覺跟沒學過的人是不一樣的；學過物理的人，對空間的感覺跟沒學過的人是不一樣的。因此，經(jīng)過寫作思維訓練的人，對身邊人、事、物的理解自然也和沒有經(jīng)過訓練的人不一樣。我們提倡素質(zhì)教育，不是為了培養(yǎng)多少藝術(shù)家。五音不全、資質(zhì)平平?jīng)]關系，學生在學習的過程中獲得了審美體驗，沉淀在今后的人生中，這才是最重要的。

問：多年來您一直擔任全國中小學生創(chuàng)新作文大賽的特邀顧問，多次在頒獎典禮上演講。為何鼓勵這樣的活動？

溫儒敏：出于考核的需要，中、高考作文的命題必須有基本的標準，因而寫考試作文時，學生們得按要求寫。而這類作文比賽可以彌補考試作文個性化不足的問題，不僅命題可以更加靈活，閱卷思路也可以更加開放。給孩子們提供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的舞臺，有益于引導更多孩子走到作文道路上來。

問：出乎一些人意料的是，在作文大賽中出彩的學生并不一定是名校的尖子生，反倒是有些農(nóng)村的孩子寫出了不一樣的感覺。

溫儒敏：北京師范大學從事語文教育的鄭國民老師說過這樣一句話：農(nóng)村那些沒怎么被教過的孩子，字里行間有一種生氣，而城市里的孩子被教得太“死”，寫出來的都差不多。他講的其實是思維固化的問題。

同樣的情況也發(fā)生在語文老師身上。有一次作文比賽決賽，主辦方邀請了300位老師和學生同題競賽，閱完卷發(fā)現(xiàn)，學生寫得更好。這說明，雖然老師們閱歷更加豐富、掌握更多寫作技巧，但由于不自覺地照搬套路，帶著固化的思維去寫作，所以無法取得符合人們期望、甚至令人驚喜的結(jié)果。

我們一直在推動語文課程改革，就是希望能夠從引導老師開始，引導廣大學生轉(zhuǎn)變思路。有水平的老師會懂得平衡，既能讓學生在考試中發(fā)揮出色，又不會把學生的思維搞得僵化。

最好的閱讀狀態(tài)，是打著手電筒躲在被窩里看書

問：去年“部編本”語文教材出來之后，教師之中流傳著這樣一句玩笑話：“部編新語文，專治不讀書?！毙陆滩姆浅娬{(diào)對學生閱讀能力的培養(yǎng)，為什么？

溫儒敏：之前我在北京海淀區(qū)給高三老師上過一堂課。我問他們，能不能教我們的高中生在兩個小時之內(nèi)讀完一篇15萬字的小說？所有的老師都“轟”起來，他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但我說，那是老師沒教好，有些書就應該在兩小時內(nèi)讀完。

過去的語文教學比較注重一篇篇課文的精讀，花大量時間分析文章的主題思想、段落大意，掌握生詞等等。這很必要，但不夠，而且不足以提高學生的閱讀水平。除了精讀，還有泛讀、跳讀、拆讀，這些閱讀方法都是必備的，新教材里都有涉及。

步入社會后，人們會發(fā)現(xiàn)日常工作生活中往往要面對海量的信息，要從一篇篇、一段段文章中進行分析、判斷和篩選，然后找到對自己有用的那部分信息。既然閱讀技巧有用，中小學為什么不教呢？

問：也就是說，我們應當“好讀書不求甚解”，而不是有任何不懂就馬上去查字典、弄懂讀透？

溫儒敏：這樣讀很累，累了就沒有閱讀面了。如果允許學生一部分書籍和文章要精讀，一部分可以泛讀和課外的自由閱讀，再把課堂上的語文教學和學生們課外的語文學習聯(lián)系起來，那他們不就有興趣了嗎？有了閱讀面，語文水平經(jīng)過點撥就容易提高了，這其實是很樸素的道理。

有人曾經(jīng)問我，學生最好的閱讀狀態(tài)是什么。我說是打著手電筒躲在被窩里看書的時候。因為那種狀態(tài)下的閱讀是充滿興趣的，學生不會感覺到累，不然負擔再輕，學生都要喊累。

問：您提倡擴大閱讀面，結(jié)合泛讀、跳讀進行“整本書閱讀”，但有老師對“如何監(jiān)控學生閱讀效果”這個問題提出了質(zhì)疑。

溫儒敏：“整本書閱讀”的目標是什么？是讓學生靜下心來把一本書讀完，是養(yǎng)性，培養(yǎng)他們做事有始有終的態(tài)度。我之前專門寫過一篇文章講“讀書養(yǎng)性”，提到無論是網(wǎng)絡閱讀，還是紙質(zhì)書的閱讀，都是要營造一個“自己的園地”，從而讓大腦更清晰、更有深度、更有創(chuàng)意，在精神氣質(zhì)上超越庸常的環(huán)境。endprint

雖然都是“整本書閱讀”，但讀小說跟讀童話不一樣，讀社科類的跟讀科技類的不一樣，讀散文和讀詩歌不一樣。對老師來說，應該把不同類型書的一般性讀法教給學生。

我認為，讀一本書就要做到跟書簽訂一個“閱讀契約”，以便和作者的思維處在同一個頻率上。比如說，閱讀卡夫卡的時候就要跳出情節(jié)的荒誕，思考其中反映的人生哲理，而不是去較真一個人到底可不可能變成一只蟲。老師應該告訴學生，這類書是運用現(xiàn)代派的表現(xiàn)手法來創(chuàng)作的，要這樣去理解，這就是幫助學生簽訂“閱讀契約”。

問：要提升學生的閱讀能力，教師自身的閱讀面和閱讀能力也不能停留在過去。從某種程度上說，現(xiàn)在的語文教育對教師的要求是不是也更高了？

溫儒敏：我一直很關注教師的閱讀情況。我發(fā)現(xiàn)有一部分教師主要是“職業(yè)性閱讀”，也就是明天、后天就要上課了，或是接下來要評職稱了，為了完成這些很實際的目標，才趕緊閱讀。除此之外，枕頭邊上放一本書，隨便翻一翻，這樣的自由閱讀很少?，F(xiàn)在的中小學教師都很忙，壓力也很大，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作為語文教師自己都不多讀些“閑書”，想要提升學生的閱讀能力，可能也就要打折扣了。

問：增加閱讀比重后教師還面臨一個課題——怎樣在命題上考察相應的能力？

溫儒敏：考試作為“指揮棒”可以反過來督促學生自覺地去適應目前社會的需求。這幾年，中、高考的命題已經(jīng)在發(fā)生變化，逐漸往理性靠攏，通過考非連續(xù)文本、考全文閱讀來檢驗學生的邏輯思辨能力和信息檢索能力。其實國外許多入學考試的命題思路也是如此。

同時，命題的材料范圍還要拓展。很長一段時間里，考試的閱讀材料面都比較窄，都是一些文學作品。令我比較欣喜的是，北京、上海等地的閱讀材料近些年已經(jīng)有所拓展，把介紹宋代貨幣制度的文章，還有殷墟甲骨文的史學論文都給用上了。我猜，有99%的學生都沒有接觸過這種文章，但我覺得增加這類閱讀完全可以。哲學、歷史、科技、社會、時政、經(jīng)濟，這些內(nèi)容都是好的，或許能夠撬動現(xiàn)在的語文教學。

高考不是古代的科舉，我們要培養(yǎng)的是現(xiàn)代化的國民，而不是傳統(tǒng)社會里的文人，所以命題上要為學生未來的發(fā)展著想。我們應當鼓勵學生在高中多多拓展知識面，閱讀各方面的書籍，接觸社會，開拓眼界，而不是著重“啃”幾本名著就算在課外閱讀上下過功夫了。

教育最重要的是培養(yǎng)“正常人”，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問：您曾經(jīng)發(fā)過一條微博，說老友給您抱怨孩子總是在玩手機和平板電腦，但為了讓孩子安靜下來不再吵鬧，他也就放任了。這種家庭相處模式應該不是個案?，F(xiàn)在很多目光都盯著學校教育，這樣是否忽略了家庭教育對孩子習慣養(yǎng)成和素質(zhì)培養(yǎng)的重要性？

溫儒敏：某種意義上家庭教育重于學校教育，因為孩子的第一個老師是父母，更多的時間在父母、長輩身邊，言傳身教和耳濡目染非常重要。但恰好在這個問題上，中國一些家長不太明白個中道理，把教育問題幾乎全部交給了學校，認為“學校是管教育的，我管不了，我就負責工作掙錢”。這是錯誤的。尤其是在孩子還比較小的時候，更加需要陪伴，陪伴本身就是一種教育。

問：看看城市里那些火爆的親子教育機構(gòu)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其實相當一部分家長是很愿意為孩子的教育投資的。但有時候，這種“用力”卻沒用到點子上。

溫儒敏：為什么呢？首先還是因為功利性太強。陪伴教育和親子閱讀不應該以考試為目標，如果整天想著是為了提高孩子的寫作水平，那孩子很快就會沒興趣了。要尊重孩子，培養(yǎng)興趣的時候要有點方法和技巧。

比如說，家長在暑假的時候希望孩子多讀書，硬性規(guī)定要讀完2本書，然后出些題考察一下掌握了沒有，那你說，孩子還能有興趣嗎？家長應該想辦法，比方說列個10本書，給孩子一點自主權(quán)，讓他自己挑其中2本閱讀。不要規(guī)定得那么死，多些軟性要求，孩子可能會有興趣得多。

有些家長對教育的理解還比較狹隘，覺得教育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孩子獲得好成績，他們沒想過，教育最重要的一點是培養(yǎng)“正常人”，讓孩子能正常地思考問題，正常地結(jié)交朋友，正常地生活。這本來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是需要努力克服各方面條件制約才能做到的。只有先保住“正?！?，才有可能再去實現(xiàn)那些更高的目標。

問：但家長往往會對孩子抱很大希望，盡可能地為孩子創(chuàng)造學習條件。有時候孩子沒達到期望，或是不領情，家長也很無奈。

溫儒敏：如果孩子不領情，那家長應該檢討一下，是不是把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強加給孩子了？有的家長教育孩子“不動筆墨不看書”，這個理念本身是好的，說的是要讀寫結(jié)合，但我們的家長都能做到嗎？如果不行，為什么要求孩子必須一絲不茍地完成呢？

對孩子抱有希望也沒錯，但考上好學校、找到好工作、會掙錢，這些功利色彩太強的“成功”，真的就是孩子喜歡的、適合的嗎？一個成熟的社會應該正視、包容各種層次的教育，能考上高等院校就憑能力往高處走，不行的話去技校也行啊。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西方國家的家長就不大會有這樣的觀念，認為自己的孩子去技校、職校就是“低人一等”了，對于孩子的未來可能沒有想那么多。作為父母，人們當然會擔心，希望孩子有前途、過上好日子，沒有父母不是這么想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一定要給孩子一個單一的定位。18歲之后能夠走上獨立的道路，發(fā)展自己的愛好，也是一種“成功”。但現(xiàn)在在中國，似乎所有家長都“擰”著要把孩子送去“常春藤”“985”“211”。

問：整個社會的焦慮感捆綁著一個個家庭，然后輻射到學生身上，有什么超脫辦法嗎？

溫儒敏：在網(wǎng)絡信息爆炸的當下，家長自己想要做一個“正常人”其實也是困難的。人們看似每天都從手機、電腦接收五花八門的信息，但實際上傳播最廣的就那幾條，面很窄，背后的觀點也是模式化、趨同的。每個參與信息傳播的人，又同時在抱怨它背后無形的壓力，這是“不正?！钡?。

要做到超脫，還是要靠教育。良好的教育就像是一個濾網(wǎng)，能讓一個人保持自己的判斷，自動過濾那些“滿天飛”的焦慮情緒，守住自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