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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骷髏梅花(短篇)

    2018-03-07 22:22黃亞明
    西湖 2018年3期
    關鍵詞:水云花果骷髏

    黃亞明

    在廬城長途客運站里,駝子花腳和他的牛仔包,完全像來自兩個世界的物什,落差太大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瘦矮的駝子花腳就是根灰木樁,戳在一件廣闊的西服里?;_蹲下去,那是啥,一坨茫然、死寂的矮樹蔸嘛;花腳站起來,衣角卷著他左右搖晃,晃來晃去,那樹蔸就開始冒點活氣,真是的,上邊迎風長似地,綻出了幾星枝葉。因為花腳在抽煙,煙頭上閃了幾點光,看起來就像老木樁上發(fā)了新芽?;_還踮腳往四周脧,像死木樁子挪動了一下,車子呢,車子呢,不會出了啥事吧?他都問了自己好幾遍。

    花腳的牛仔包卻像是一匹難以馴服的烈馬。那牛仔包上,繡著一個巨大的黑骷髏圖案,旁邊呢,旁邊繡著大紅大紅的梅花,血一樣妖冶,差點就嘩嘩淌下來了。但是花腳就那么背著,兩個那么不搭的物什,一個木樁,一匹野馬,怎么看怎么不著調。很多人的目光被吸引了,很多人用手指指戳戳的,這使花腳很不安?;_本來早上就開始不安?;_在車站待了兩三個小時了。真是的,花腳的不安不斷被別人的目光催化、發(fā)酵,花腳再也受不了,將牛仔包從背上卸下來,挎在胸前,用手護住。

    有個很潮的年輕人過來了,想拍拍花腳的肩,花腳趕緊避開,退了一步。年輕人有點尷尬,問這個牛仔包賣不賣?

    花腳一下子就惱了,他對年輕人說:“誰說賣?誰說賣?”

    年輕人看了一眼黑骷髏,應該是黑骷髏,而不是梅花,因為他眼里冒出一股幽暗的光,一字一頓說:“我可以給你六百塊!”年輕人拿出六張票子,比劃著,“六百塊,足夠你買兩個?!?/p>

    花腳的身子似乎從西服里沖出來,花腳的臉紅了,大聲吼道:“搶劫啊——”

    花腳都吃驚自己怎么啦,怎么啦,今天這是。

    年輕人不知道自己哪里說錯了,注視了片刻這個中年駝子,嘟噥著,擺著雙手,踅回了候車室。

    那個骷髏梅花牛仔包,仍然在花腳的胸前,挎著的,好好的。

    上午十點半的時候,花腳和花枝、花果到了大蜀山,大蜀山在廬城多大名啊?;_到廬城四年多了,還沒正經(jīng)看過一次大蜀山。這次花腳側頭仔細看了看,又瞇起眼仔細看了看,像木匠吊線一樣?;_摸摸已換到后背上的牛仔包,撇撇嘴,這能叫山嘛,沒黃泥坡的山屁股大哩。所以花腳就只在山腳下遛了幾步,很瞧不起的樣子,甩手走了。十一點左右,他們又趕到了萬達城餐飲一條街,以前花腳路過萬達城一次,可那方便面味、味精味、反復在鍋里炸的調和油味,讓他鼻子嗆了好幾下,太不舒服了。按說他不應該不舒服,但他就是不舒服?;_作為一個廚子都不舒服,能好吃嘛。花腳還想去逍遙津拍幾張鳥叫的照片。鳥兒啁啾啁啾的,比什么唱片都好聽,聽得耳朵像雨后松樹下張開的蘑菇。小時候花腳就特愛聽鳥叫兒了。黃泥坡村里的鳥兒一忽兒在天上,一忽兒在枝上,各種鳥,各色云一樣飄著。麥子地里的鳥叫布谷,“咕咕”的,“咕咕”的,讓割麥人的心都從節(jié)奏里浮起來,真是一地好麥哇?;_他們在街上興奮地晃悠著,像踩在麥地?;_知道這根本不是麥地,麥地有那么硌腳嗎,有那么堅硬嗎。一個上午,花腳他們就這么東瞅瞅西瞧瞧。街上的裙子姹紫嫣紅的,幾乎晃瞎了花腳的眼。之前他們還乘電梯上了麗豪國際大酒店頂樓,三十二層,往下看,甲殼蟲一樣的車子,太多了,他媽的。以前花腳似乎沒這么認真欣賞過,也缺乏這樣積極的心態(tài)?;_想挺直身子。他知道他應該再快活一些,比如對廬城吹幾聲口哨。吹口哨是花腳的絕藝,他可以吹出《十想郎》、《姐望槐花幾時開》,長長的調調,能吹得滑溜、高亢、明亮。可他后面又有兩個“尾巴”,就比較不方便,否則顯得不正經(jīng)??稍俨环奖阋驳脦е?,受著,時不時照拂幾下,間或笑罵幾句,“花枝,快些!花枝,拉緊花果,別弄丟了!”、“花果花果,你亂跑啥!”花枝是花腳的女兒,花果是花腳的兒子,花果是花枝的弟弟。這是一家人。這一家人閑侉著,就這么松散地走,前面的花枝右手使勁拽著花果,后面走著使勁挺胸的花腳,左臂挎著兩個鼓鼓的花布兜,背上那個骷髏梅花牛仔包,不時伸出右手摸一把,生怕包帶子斷了。

    花枝花果來了快半年了,日子真不是個日子,咋那么慢哪。這兩個娃,終于從楊村來了,還是第一次呢。

    其實離放暑假還早,花枝和花果這幾年一直待在嫁到楊村的大姑花俏那里,花俏的男娃在外省讀研究生,家里就花俏和男人。頭天日頭快落山時,花俏在后院的儲藏室里,是蹲著的,忽然接了花腳的電話,花腳說:“姐,讓花枝明天帶花果到廬城嬉一嬉吧,嬉一嬉吧?!边@事就定了。花果還沒到讀小學的年齡,整天沒啥鳥事兒,當時正在門前捅螞蟻窩,突然聽見花枝興奮地“哎呀”了一聲,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晚上,花枝花果顯然是讓黑漆木桌上幾個鼓嘟嘟的布兜嚇著了。兩個人頭碰頭擺弄那些布兜,嘴里咕噥著商量了老半天。最后終于搞明白,這是花俏捎給花腳的?;ㄇ握f哪個布兜都不能空著走。煙葉、山芋干、花生、瓜子、炒熟的黑芝麻,還有十個煮雞蛋?;ㄇ谓忾_布兜,指點著花生、瓜子、黃豆、芝麻,等等,說你大喜歡這個,你大喜歡那個,你大喜歡抽的煙葉。又叮囑花枝:“只要你大喜歡的,不管是啥,統(tǒng)統(tǒng)帶去吧?!秉S泥坡村有點古怪,習慣把父親喊作“大”,把祖父喊作“爹”。第二天早上五點多,花俏準備騎摩托送花枝花果上客車。摩托車上全副武裝一樣,車把上,后座上,綁的綁,掛的掛,都是裝滿了衣物和貨物的布兜。臨行前,花俏瞅了瞅十三歲的花枝和五歲的花果,又改了主意,把布兜削減為兩個。楊村離廬城其實不近也不遠的,一百五十多公里,客車兩三個小時就能到站。花俏再三托付了客車師傅,不見花腳就不要讓花枝花果離開客車一步。九點多,花枝把布兜遞給了接站的花腳,說:“大,這是花俏姑捎給你的。”花枝還說,“大你啥時有空了回一趟,給花俏姑家打個寫字臺?!薄笆敲?,是么?!被_呵呵應了,從花布兜里掏,掏出幾顆炒黃豆,丟一顆嘴里,那種熟悉的,嘎嘣嘎嘣兒的脆、香,“好極了?!被ü奂?,立刻發(fā)現(xiàn)花腳的牛仔包不一樣,他太喜歡那個骷髏了。男孩子,就是喜歡刺激,就是喜歡新鮮玩意兒?;ü麗鄄会屖?,繞著花腳打轉轉,審視骷髏,這里摸摸,那里摸摸?;ㄖΣ畈欢嘤谢_高了,好像她愛上了那血梅花,不錯眼盯著。花腳一把抱起花果,想了想,又將牛仔包掛在花果的頸子上,讓花果雙腿騎在自己肩膀上,對花枝說:“走啰,逛大公園去啰!”花果箍住花腳的頭,抖摟了幾下雙腳,抖摟了幾下牛仔包,喊著:“走啰,駕!駕!駕!”endprint

    花腳以前是個木匠,花腳的大是個老木匠?;_的大把手藝全傳給花腳了,花腳打的家具在黃泥坡村和白河鎮(zhèn),就是叫呱呱的。前些年,花腳走東家、串西家,打的家具總有幾百樣。可叫呱呱頂什么用,后來村里不興打家具了,都到城里買機制家具。家具店派人一車子拉到村里,那樣式,花紋,漆工,嘖嘖,比花腳打的漂亮多了。漂亮頂什么用,家具還是要手工打才扎靠,花腳一直不服。過了幾年,打家具的基本沒有了,花腳就只好服軟了?;_到廬城,老不順,干過建筑工,干過磨砂工,干來干去,現(xiàn)在干成了廚子。因為花腳會下面,不僅澆頭、鹵配得好,還能自己搟面?;_搟的面,不用機子,全靠手工,薄、勻、細、筋道。邱老板的面館做的是巷子的熟客,巷子住戶不多,因此邱老板和花腳兩個人,也沒把面館弄得很火,反正就那么悠悠往前過,花腳的工資一年年慢慢漲,今年好不容易漲到了兩千九百塊。

    若問花腳咋那么會搟面,得問花腳的媳婦水云。那時水云養(yǎng)花枝坐月子,不吃雞,不吃鴨,吵著要吃手搟面。因為花腳和水云新婚前跑了趟廬城,水云平生第一次吃了山西手搟面,吃了就記住了,就丟不掉忘不脫了。“真是,”娘戳著花腳的腦殼,輕聲嘀咕,“真是嬌慣了,唉,有你好受的!”花腳疼媳婦,又擔心娘罵自己沒出息,又擔心沒營養(yǎng)耽擱了花枝的奶水,只好扯謊說給東村那邊人家整幾天犁耙,偷跑到廬城找到那個店。花腳跪在山西搟面人那里,跪了半天,陳說了因由,山西人豪爽,傳了手藝。

    花腳昨晚請了兩天假。請假的事,矮矮胖胖的邱老板很不樂意,拉著臉子:“你叫我這大晚上找誰呢,找誰呢?我哪里找人?不早說?!鼻窭习搴莺莸貙敫鶡燁^掐滅了,“今天發(fā)的工資到賬了吧?花駝子,你又想漲?。俊被_不說話,就瞅著邱老板,瞅得邱老板直發(fā)毛?!拔壹一ㄖü獊砹耍獊砹恕被_拉長快樂的調門。邱老板擺擺手,像撣一條臭蟲,“你這個驢貨,滾,快滾!這兩天別煩我!”花腳當然沒滾,而是貓著腰跑出了面館。

    花腳確實沒扯謊,他尋了個僻靜一些的巷子,在教花枝花果。

    花腳朝著巷子斜對過的徽商銀行大樓,矮著身子,鼓起氣,將雙手攏成肉喇叭,喊道:“嘿,嘿嘿,廬城,我——花腳來了!廬城——”一聲聲的,還帶著小調子似的。

    花果覺得好玩,喝了一口酸奶,也慢慢放開了膽,奶聲奶氣叫著:“嘿嘿,我花果,來了,來了——廬城——”

    “嘿,我,我來了……”花枝的聲音蚊子一樣細。

    很快巷子里有人從樓上探出頭,罵:“大白天的,哪里來的駝子,叫魂??!”

    花腳沒理會,這個巷子,誰認識我駝子花腳花枝花果呀。但叫了一會兒,花果不耐煩了:“大,我餓?!?/p>

    是的,是的?;_今天是有點不正常,怎么就忘了花枝花果起大早趕車,還沒吃中飯呢。

    也許是新鮮勁頭過了,骷髏牛仔包又回到花腳的身上?;_再次將它挎在了胸前,用雙手攏住。花腳護了一會,又覺得這么過分關心,顯得不妥帖、不自然,就把手放下,重新背回背上。包里有什么重要的物什呢?花腳沒和花枝花果說,花腳認為暫時沒必要?;_看過一個新聞,說民工春節(jié)前拿了苦命工錢,要坐火車回老家過年,左放不是,右放不是,口袋里不是,褲兜里不是,錢包里更不是,就在褲頭上縫了個小袋子,裝上一年的血汗錢,外面套上褲子,很保險的。但春運季火車太擠了,“哐”、“哐”、“哐”,噪音太大了,褲頭那塊太鼓了,壓得老是尿脹,讓民工扎心,失眠到后半夜,才朦朧睡去。清早醒來,褲襠那塊倒是輕松了,褲頭卻被割開了,小袋子里的幾千塊沒啦。后來一些民工坐火車,就改用蛇皮袋,塞一床裹了錢包的破棉被,這腌臜蛇皮袋可以隨便撂哪兒,誰踢一腳還嫌臟呢?;_顯然準備吸取教訓??墒且幌耄钠じ锲ば?、西服,還是扎眼了。如果在黃泥坡村這好辦,隨便弄點泥巴涂上,灰不拉嘰的就行,但廬城是全國衛(wèi)生城市,街道幾乎可以照鏡子的?;_只好狠心吐了點唾沫,糊在鞋面上。

    前進路有個酒店,花腳帶著花枝花果踅進大堂,里面涼颼颼的?;ü麞|張西望的,涼鞋在大理石地面上蹭出了許多黑乎乎、黏膩膩的印記,花腳敲敲花果的小腦袋:“瞧你個沒出息相!”保安走過來,盯著花腳的臟皮鞋和駝背,“住宿?”花腳挺了挺腰,雞啄米一樣點頭:“是的是的,我表哥馬上來,馬上住店?!被_掏出一根紅梅煙,保安沒接?;_把布兜交給花枝,把牛仔包挎到自己胸前,一溜煙躲進洗手間。洗手間燃著檀香,怪好聞的,比邱老板的小面館高檔了幾倍?;_吐口痰到便池里,一聲“操!”找到水龍頭,嘩嘩放水,再使勁兒揉搓西服,嘗試揉出褶皺,這是他身上唯一拿得出手的正牌貨。五月的亞熱帶城市,已經(jīng)很熱了,但花腳一早就把西服套上了。當初邱老板說:“一千多塊呢。”邱老板穿了小半年,不合身,就轉贈給了花腳。這西服太大了,花腳卻當作寶。他使勁揉,想讓它皺巴,可西服根本不聽話,瞬間又彈回原狀。這使花腳很苦惱。他拍打著西服領子:“狗眼看人低!”西服還是不聽話,花腳只好把西服脫下,小心折疊好放進牛仔包。只是花腳有點感冒了,現(xiàn)在又只穿了件灰色短袖衫,就感覺冷,沒多久,“噗”,打出了一個噴嚏。

    從昨天中午開始,花腳的心就咕咚咕咚的,有什么東西像發(fā)酵了的面糊糊,要把日子撐出個啥來。撐出個啥呢,花腳又不大明白,迷迷瞪瞪的,反正他就是這么有勁頭。他想找朋友喝酒,就像在村里,和二狗,和王小毛,和村小的黃老師吹幾盅。他就是想喝酒。想喝酒。但他在廬城實在找不出幾個朋友,除了秋葵,而況那樣是很費錢的。花腳不愿意無謂的浪費。花腳那點工資,在城里真不頂用,花腳就活得摳索?;_每月得給花枝花果生活費一千五,在村里還得頂門戶人情往禮七八百呢,這么三扣四刨,基本就沒了?;_的祖父活著時,一直這么教誨他,“青菜薄粥,只要熱咯”,“二條正路日讀日耕,二字箴言唯勤唯儉”?;_記著,哪敢忘掉。

    昨天下午,花腳在狹小、滿是油漬的面館里,像個不安的土狗。他哆嗦了,緊張了,沒個好主意。他想問問秋葵,可惜秋葵那狗日的回鄉(xiāng)奔喪去了?;_琢磨了半天,突發(fā)奇想,就打電話給了花俏。花腳要好好給花枝花果上一課,上個書本上沒見過的大課哩?;_是不是瘋啦。endprint

    花腳想起秋葵的祖父,八十多歲,年前見到還是腰板挺、嗓門大的,怎么說走就走了。村子里,每年都要走幾撥人,有老的,也有年輕的。年輕的,多是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在裝修外墻時的高墻上,“嘭”的一聲悶響,就走了,走得遠遠的,似乎一點也不愿意待在村莊了,就這么決絕地告別了。秋葵的祖父和花腳的祖父,一輩子吵嚷,互相嘲笑、揭短。就像花腳和秋葵,穿開襠褲之前和之后,就混在黃泥坡村里,混著混著似乎就混成了一家子了。除了農活,下棋是老花頭老王頭唯一的娛樂,彼此惡狠狠地祭起車馬炮,用瘋殺對手來代替吵架。下棋時,兩個老頭出奇地安靜,瞪著牛眼,將棋子摜下,“啪”、“啪”、“啪”,鬧得黃泥坡村騰起了陣狗叫雞喧的細灰。他們下棋的地方,要么在村東花家土院,老花頭會喊花腳搬出小書桌,顯擺地放上一壺稠濃黃茶,嚷道,老王頭,來來,殺一盤,勝券在握似的;偶爾在村西秋葵家的牛棚,四周是無邊無際美得野的葵花地。老花頭慢慢踱進牛棚,捏著鼻子,繼續(xù)嘲笑老王頭,臭臭,牛糞好臭,奶奶的,揮揮手扇扇風,不情不愿擺開棋盤。其實牛糞哪里臭呀,一點不臭,新鮮的牛糞熱騰騰,散發(fā)著青草和月光的氣息,像一屜剛出籠的蕎麥粑呢,噴香噴香的呢。下罷棋,倆人會抄著手,到葵花地里滿足地轉幾圈。

    葵花地那真是個不一樣的地兒,葵花還沒熟,滿地里似乎都散著香。要是秋天了,油坊里榨出瓜子油,裸臂的漢子,吆喝著,金黃濃稠的油流進一個個桶里,那真是不一樣的日子。想到這,花腳的鼻子突然就穿越了似的,長在了葵花地里,不斷地吸溜,吸溜了一下,嗯,再吸溜了一下。

    花腳查過天氣預報,晚上月光肯定很清爽,爽爽的月光下,一園子細草,多來勁呀。等到半夜,花腳和花枝、花果,如果脫掉鞋子,踩在草尖,刺癢刺癢的,是不是像踩進了新鮮暖乎的牛糞,是不是把黃泥坡村的麥地搬到了廬城?

    這樣想就對了,這樣想,世間事就沒啥可惶恐的,沒啥大不了的坎子。是的,一家三口,花腳背著個牛仔包,只是把兩個花布兜從左臂換到了右臂,穿碎花衫的花枝,牽著穿老布褲衩的花果,三個人晃來蕩去的,姿勢怪異,就這樣一路“咯”、“咯”、“咯”,笑著鬧著到達了包公園。

    花腳的皮鞋小了點,一下午狂走,腳硌出了血泡。從公園旁邊的小飯館出來,看看已是黃昏,公園里老人小孩開始扎堆了?;_花枝花果坐在石椅上,斜靠著椅翅?;_瞅瞅四周,手伸進牛仔包里先摸了摸,小心拿出西服,翻出餅干和礦泉水。餅干是奧利奧牌子,一小袋七塊錢呢,就當是慰勞自己和花枝花果了。聽邱老板的小女兒說,略澀的巧克力味道,中間有夾心奶油,真的很不錯哩。分了花果五塊,花枝三塊,花腳呢,就兩手空空?;ㄖφf:“大,你也吃吧?!边f了一塊給花腳?;_很想嘗嘗,偏過臉,沒接:“你們吃吧,吃吧。我們店里半夜加餐經(jīng)常吃呢,吃膩了?!被ㄖü统粤??;ü峭袒⒀剩粫耗逃秃颓煽肆屯炕四?,又用手擦擦,放進嘴里吮?;_嘆息了下,看來真是餓了,餓了?;ㄖΤ缘煤苈恍∑恍∑?,慢慢送進嘴里。

    包公園很大。那條包河,水色幽暗,水聲滴答滴答的。河兩岸的大樹,枝葉往四周葳蕤著,影子將園子一塊一塊地抱著。也有鳥,也有花。鳥兒一點不怕生,偶爾還像流氓一樣,從天空撒一陣尿,或者屙幾坨屎,丟往姑娘的花裙子上。姑娘張大嘴,錯愕著,訕笑著。周圍人也笑罵著,夸贊這鳥還真是不得了,不得了,快成精了。這下子,園子里就鬧熱了,鬧熱了。

    花腳看著花枝花果吃,自己從布兜里抓一把葵瓜子,美美地嗑啦。樹蔭下,還有張支著的桌子,幾個老人團團坐了在打麻將。幾十張小塑料塊,摸來摸去的,一個個還戴了老花鏡,盲人摸象似的,太陽都快落了,還不散,這有意思嗎?;_在黃泥坡村待了三十多年,村里青壯年多是候鳥,年頭飛出門打工,年尾撲棱了翅膀歸鄉(xiāng),有的在城里折了翅,就找理由躲在外鄉(xiāng)過年。剩下的老弱婦孺留守,耕田耙地,哪有閑心打麻將。祖父最反對賭博。祖父說,堂客莫討懶婆娘,嫁女莫嫁賭博郎?;_知道,這春夏晚飯后,公園里還會涌來一群老太,跳廣場舞、健身操。她們多穿寬大的燈籠褲,風一吹,飄飄欲舉,活潑妖嬈,還風情萬種呢。黃泥坡村也有跳廣場舞的,《你是風兒我是沙》、《小蘋果》很流行,一個文化局配發(fā)的簡陋小音箱,哇哇哇。傍晚七八點鐘,晚飯過了,大家陸續(xù)聚到秋葵家新屋前的水泥稻場上,扭屁股扭腰,嘻嘻呵呵,很不規(guī)范,一點也不齊整?;_微笑起來,似乎回到了黃泥坡村。他看見了祖父,看見了老王頭。老王頭是喜喪,葬禮一定是在滿山滿野的葵叢中進行??ǖ亓瞬坏冒?,雄赳赳,氣昂昂,一片金燦燦。那個柏木棺材,一定是彩畫過的,龍飛鳳舞的,老王頭六十歲時就準備好了。之后的二十多年,他都在迎接這一天吧?;_想象著,那白毛巾的抬棺人,嗚嗚的喇叭聲,嘿嘿的起杠聲,散落在金黃的花海中。老王頭淹沒在花海里,一定咧開了嘴。花腳也咧開了嘴。

    漸漸入夜,公園里老人小孩散了,花枝和花果大呼小叫的,也累了?;ㄖ吭谑紊希徽f話?;ü谑紊希榭s著,像團可愛的小肉球,嘴角還流涎了?;ü谧鍪裁磯粞??;ü苍S想起了娘。唉,那年水云到鷹嘴崖砍柴時要是不從山崖摔下來,那這一家子多和美呀。這一家子就缺了水云一個。不知道水云在那邊,有沒有人做手搟面?;_的心,“咔”了一下。這家子其實還缺了花腳的娘?;_的娘在花枝五歲時就走了,說不來什么病,一晚上就睡過去了?;_摸摸花枝的手,再摸摸花果的臉?;ㄖπ蚜?,看見花腳眼角的一滴淚,說:“大,你咋哭了?是不是毛蟲灰進了眼呀?”花腳忙說:“是的,是的,這林子樹多,松毛蟲也多。真是倒霉!”花枝站起來,拿出小手帕兒,輕輕扒開花腳的眼,輕輕吹著,輕輕擦著,末了像安慰花果似的,“好了好了,沒事了?!被_就再次咧開嘴笑了。

    但花腳心里還是覺得不安,覺得失落了什么,覺得有什么事沒干。花腳三十七歲,水云去了幾年,花腳還單著。老姐花俏急得蹦腳。花俏電話里嘮叨:“我說花腳你,趕快給花枝花果找個后娘啊,賢惠就行?!被_覺得花俏是吹火筒子,光是一頭熱,這不行的。廬城七百多萬人,如果有個好姑娘,不嫌棄外貌粗糙、口袋干癟的花腳,幾乎是奇跡。我花腳又不是金領王老五?;_沒打算在廬城來段艷遇?;_雖然憨厚,這點道理還拎得清?;ㄇ斡窒朐谀膫€村子里幫找個,只要是聽話的女人就成,可村子里現(xiàn)在都空了。有拖油瓶的離婚女人,花俏又看不中。本來花家就有兩個油瓶了,再來一兩個油瓶,那咋活呀。這事就這么拖著,拖了幾年了?;_也不急,急啥,要是女人對花枝花果刻薄,那還不如一直單下去。endprint

    去年正月里,秋葵神秘地說,咱老舅家的表哥在廬城賣房子,賣得那個火呀,如今車也買了,縣城里的房子也買了,我們也去干幾票?花腳有點心動,可又擔心自己那張嘴不利落。小時候花腳見過貨郎擔,貨郎大叔舌綻蓮花,大娘,嬸子,妹子,來啊來啊,叫得怪親熱的,還摸過花腳的鍋鏟頭,左手輕輕摸,右手拿塊寸金糖,銀晃晃的,撩著花腳,又拿眼斜花腳的娘。花腳受不了,實在受不了,喊,娘,我要吃糖,吃糖!一樁小生意很快做成了。接著大堆的雞毛鴨毛換來了薄薄的針頭線腦,還有圓溜溜的雞蛋,都讓貨郎大叔巧言利舌帶走了。怎么從來沒發(fā)現(xiàn)娘藏了幾個雞蛋呢,要是像烤鳥蛋一樣,攏堆柴火,噼啪噼啪,用濕黃泥裹住雞蛋放進柴火灰里,沒多久那烤熟的香氣就溢出來。黃泥坡還缺黃泥嗎?花腳在城市奔波了幾年,沒餓死,也沒長膘,他的心思就有些耽溺葵花地,他準備多種幾畝,秋天就有了香出油來的葵瓜子?;_認為賣房子需要貨郎大叔的素質,三想四想拒絕了:“你看我這駝背。你看!我這老相,你看!嘴巴又不利落!”秋葵攛掇:“誰說你不行,你駝,老相,是寶呀。城里人就信服你這老實模子哩?!被啬锛业幕ㄇ我惨慌詭颓?,不闖闖哪來錢給花枝花果找娘,走,趕快走。磨蹭到正月十五,花腳只好和秋葵、秋葵的表哥胡漸漸一道,到了廬城。一晃,又有一年半了。

    花腳最終沒賣樓。他賣不來,只要遇到買房客,心里就覺得要宰人了,過不了那個坎。他想起鄉(xiāng)下臘月殺年豬,幾個小伙和屠戶,唧唧哄著豬,圍著將豬趕到某個角落,齊撲上去按住,再五花大綁地抬上屠凳,屠戶佬一刀捅進去。那個場景,可不就是賣房子呀。

    花枝也睡了,花果還在睡。花腳用西服和襯衫給他們蓋好,公園里夜露重呢。本來花腳打算到小賓館開個房,等半夜再喊醒他們,可那太費錢啦,哪有給花枝花果買套衣服實惠!花腳將牛仔包放在石椅上,墊頭準備睡一會。雖然他不喜歡那個骷髏,太可怕啦。半夜還有場大活計呢,得抖擻精神,耳聰目明,誰能保證廬城的治安。如果牛仔包被搶了,那就不是自己的了。這包沒打上花腳的照片,也沒蓋花腳的私章??梢运銦o主之物,它們被搶了就被改了姓,不再屬于花腳,與花腳沒一毛錢關系。

    “虧得不能蓋章!這個骷髏,這個丑,城里人真是?!被_自言自語。

    但花腳表面在休息,在打盹,甚至發(fā)出了細密的鼾聲,他的心卻一點沒睡著。

    忽然,哪里傳來祖父老花頭焦灼的喊聲:“花腳花腳,你在哪,你到了哪?”

    花腳一看,哎喲,我咋就回了黃泥坡?金黃的葵花地,咋長出了一棵骷髏樹呀。

    黃泥坡有無邊的好田,有條清泠泠大河,后來招商來了家造紙廠。那水就烏漆墨黑地污了,散發(fā)出奇臭,蝦子河魚泥鰍毒死的毒死,遷徙的遷徙。

    祖父指著污水慢慢滲透的葵花地:“花腳你看看,你看看,人心壞了,那葵花像不像大頭娃娃?”

    花腳順著祖父的指頭看過去,還真是的。碩大碩大的葵花被夕光照耀,風吹過莖葉,仿佛無數(shù)金黃的大頭娃娃左右搖擺,又在咯咯咯直浪笑。

    一會兒,花腳的娘也出來了。水云也出來了。倆人的臉咋啦,那么多淋漓的血,血梅花一樣。娘和水云哭喊花腳,幫她們趕走大頭娃娃,趕走骷髏樹。大頭娃娃把村里的麥子、高粱、玉米,都糟蹋光了。骷髏樹也長著大腳呢,娘和水云往哪兒走,骷髏樹也“啪啪”往哪兒追打。

    花腳的脖子冰涼的,僵得一動不動,娘和水云在河邊洗了洗臉,等清爽了,就都來拉花腳的手,“你瞧,這不像樣子的年頭!”水云狠勁掐了花腳的胳膊一把?!鞍ミ线?,哎呦呦,”花腳挺委屈,對娘和水云說,“咋都找上我來了,廠子又不是我開的?!?/p>

    但花腳還是挺幸福的,因為他又見到了娘和水云。

    那時候,花腳的背還只矮了一點,不仔細看不出來。在葵花地里,他和水云拿著鐮刀,一浪一浪的葵子,呻吟著倒下去了。這不是收割葵子,葵子是心甘情愿地倒下,它們要鋪一張大床,快活給他和水云看。汗水濕透了水云的薄衫,水云的身子就凸的凸凹的凹?;_眼里冒出火來,比西天的云還艷還烈?;_說:“水云,好渴呀。真的好渴呀?!彼泼徚怂谎?,啐了他一口,卻不由自主倒下去??ǖ乩铮凸距焦距降?,冒水泡似的,像春三月的一場雨,澆濕了,澆透了。

    可是,花腳那個事還沒辦完,火勢正旺,葵花地里卻跳出一只六腳斑斕巨獸,海潮一樣壓過來,壓得花腳胸悶氣脹,手腳抽搐……

    花腳一腦門子大汗,嚇了一大跳,從石椅上彈起來?;_恍惚、惆悵了半天,方才發(fā)覺是個古怪的夢境。

    牛仔包啥時掉地上了,花腳撲下地,一把抓住包帶子。又拉開拉鏈,手伸進包里摸索了幾遍。仿佛不解恨,花腳打了骷髏圖案一巴掌,“你牛,你比村長還牛是吧,老子干你!”

    之后,花腳擰開小手電筒,緩緩在公園里逡巡,目光警惕而銳利。終于搜索到草地上一對糾纏的暗影,身影扭動,發(fā)出悉悉索索聲?;_笑了,心里又熱起來。真是的,這么耐不住。真是的,哪有葵花地辦這事好呢?;_等了半晌,那兩個人起來了?;_躲在一旁,女的先晃過來了,好年輕。接著男的,頭發(fā)有點花?;_重重“嘿”了一聲,男的像只受驚的兔子,飛快地躥掉了。花腳得意地吹起了口哨。真是的,城里人真沒意思。

    已經(jīng)后半夜了,現(xiàn)在沒誰打擾了,花腳的心莫名顫栗起來了?;_既樂呵,又緊張,還惶恐。花腳要辦件大事兒了?;_搖醒花枝和花果,花果不高興,還沒睡足呢?;ㄖα林劬Γ骸按?,要上課了?”花腳擺擺手,按按嘴巴,“噓——”又湊著花枝花果的耳朵,指指頭頂?shù)臉錀浚骸傍B還在睡呢?!?/p>

    花腳早尋好了個地兒,一塊好草地?;_擰亮小電筒,帶著花枝花果輕輕巧巧,七繞八繞,園子東頭,果真有塊好草地兒。

    花腳抽了一根煙?;_又抽了一根煙。花腳開始拉開牛仔包啦?;ㄖü麥愡^來了,花腳叫他們閉眼?;_摸索了一會,變戲法似的,哇,一捆嶄新的百元大鈔。

    “這是一萬?!被_說。花枝的眼晃了一下。

    又摸出一捆,“這是一萬?!被ㄖΦ难塾只瘟艘幌?。endprint

    又摸出了三捆,“這是三萬,三萬!”花枝的眼,花果的眼,都晃了,饞了似地晃個沒停。

    花果“嗷”的一聲,要撲上去,“大大,大大,發(fā)財嘍!我要吃糖,我要穿球鞋,我要買飛機呀——”

    五捆大鈔呀,紅呼呼的五捆大鈔呀,隨便兒就攤在草地上?;_一張,一張,把它們擺開?;_很驕傲似的,想打個響指,結果是鼻子哼哼了兩聲。

    “這是黃泥坡,這是錢。”、“這是廬城,這是錢?!被_走來走去,都語無倫次了。

    花枝被繞昏了。

    “我剛才做夢了,這是黃泥坡的錢,紙錢呀。你娘你奶來討呀。給大頭娃娃的買路錢?!?/p>

    “這是廬城的錢,那么多哇。你們以后來掙,趕緊的,讀書,以后來掙?!?/p>

    花枝似乎有點明白了,“大,這錢太多了,看著眼花?!?/p>

    “你想掙吧,越多越好吧。怎么掙呢?”花腳的臉色帶了絲赤紅。

    “大,你瘋了!”花枝嘀咕,“咋瘋成這個樣子了?!?/p>

    花腳說:“就是瘋了,瘋了。瘋給你倆看。”

    “這是啥?錢!對錢要恭敬,像敬神,敬了神會照拂你?!被_拉著花枝花果叩拜。

    “這又是啥?還是錢!它等你們來掙。你要看不起它,它是龜兒龜孫!”花腳狠命踩了幾腳。又將那個骷髏踩了一腳。

    “大,你好像有點發(fā)燒。”花枝勸道。

    發(fā)燒怎么了?發(fā)燒就對了。

    花腳說:“黃泥坡快沒有了,錢都跑到城里了,你們來掙!”花腳嚷出了大聲,蕩得樹枝上的月亮一顫一顫的。真是,好像這整個大園子都是花家的田畝了。都是老花家傳下來的,花枝呀,花果呀,都要從這兒找個道兒出發(fā)哩。

    花腳的心還真野呀。

    草地兒上,花腳花枝花果真脫了鞋,光了腳,把腳丫使勁兒往草里揉,真當作村里的麥地了?;ü念^發(fā)也被揉成雞窩了,沾滿了草汁。月光呢,月亮已掛在西天上,薄薄的。

    一陣風,不提防就吹來了。草地上有一些鈔票,就不耐煩了,跟著風要溜走似的,這下花腳慌了,花枝花果慌了,“咋回事呢?咋回事呢?”又慌慌張張地去和風爭奪,風是不講理的,這讓三人費老勁兒。說不定風在嘲弄:你顯擺個啥呀?

    好在風也沒真為難,那些個票子,不久也像麥穗子,顆粒歸倉了。花腳吁了口氣,拉緊牛仔包拉鏈,骷髏在月光下閃爍,瘆人。這時候,花腳本來就不夠用的思維,就斷掉了,咋也焊接不上。他使勁兒想,這堂課我一定還有沒說完的。我有什么沒說呢?什么沒說呢?花腳想破了腦瓜,只好問花枝:“有什么沒說呢?”花枝沒理會,反問花腳:“大大,這真是你掙的?”花果也鼓勵似地看著花腳。

    花腳的頭垂下來?;_鼓繃了一整天的背,勁氣一下子泄了。他結巴著說:“這個,這個,不是我的?!贝鸪鲞@話時,花腳立即沮喪地變形,那背一分分地垮下去了。

    花腳其實只是個半駝子。但半駝子也是駝子,脊柱是彎了,只是還沒駝到腦殼快插進褲襠里。

    一夜過去了。好了,現(xiàn)在花腳恢復成了半駝子。漸逝的露水和東陽弄醒了他們。這一家三口,從石椅上,從草地上,凌亂地醒了。那個牛仔包,靠譜地枕住了花腳一夜。

    花腳喊花枝,喊花果,往嘴里丟了一顆花生?;ü烛T到花腳的頸子上了,“駕,駕,駕!”花腳的背就晃悠著又矮了幾寸,腦殼真的快挨著褲襠了。

    走了一陣,花腳喊前面的花枝,“停!停!”花腳指指對面“×崗派出所”的牌子,“到那,那——”

    幾個警察在院子里,嘀咕著啥。

    花腳走過去,和警察嘀咕了些啥?;_的骷髏牛仔包就轉到了警察手里,紅乎乎的票子一張張清點出來。

    花腳和警察嘀咕的時候,有一些輕度的爭吵。

    花腳終于松了口氣,打開昨晚關掉的手機。嘀嘀嘀,十幾個未接電話冒出來,有秋葵的,有邱老板的,還有花俏的。花腳這三口子昨晚太癲了,真是三十多年第一回。

    花腳不著急,慢慢回撥,先撥花俏的,姐弟倆寒暄了好一陣子。再撥秋葵的。電話里秋葵壓低嗓門問:“花腳,你撞邪了,怎么順走了顧客的包?那個牛仔包,你趕緊跑吧,顧客報警了!”花腳的腦子“嗡”起來:“秋葵你說啥呢,說啥呢。我咋會做賊哩?”花腳哆嗦著撥邱老板的電話,邱老板吼道:“花腳你個孫子,你偷顧客的包干嗎,快快快,還回來,顧客砸堂子了,弄壞了三條板凳,得你龜兒子賠!”花腳犟起來了:“我沒偷,撿的,撿的,我還他,還他還不行么?”邱老板問:“你現(xiàn)在在哪?顧客報警了!”花腳說:“派出所哩,我拾金不昧交公哩??删觳恢v理呀,我把包交公花了車費、飯錢,警察說不能報銷……”花腳啰里啰嗦的,手抖成了糠篩。

    放下手機,花腳迷糊了:“壞了壞了,這事咋這樣了。我咋就成了順包賊呢?”

    花腳絮叨著:“幸虧打了個電話?!币粋€年輕警察問:“你說啥?!被_說:“他很快來了?!本炝R:“你說啥呢,神經(jīng)?。 被_緊緊拉著茫然的花枝、花果,說:“邱老板,他很快來了!”

    “媽的,我犯啥神經(jīng)呢?”花腳左手拍了右臉一巴掌,又拍了一掌。

    花腳心里快速算了筆賬:昨天午飯三十八塊,晚飯三十七塊,餅干、礦泉水,不對,還有花枝花果的車費……

    蹲在派出所院子里,花腳像一根孤獨的灰木樁?;_的出氣,很粗,很粗,花腳差點哭出來。他開始抽煙,警察制止了他。

    不一會兒,幾個扛著攝像機的男女嘻嘻哈哈進了院子。他們拿出證件,和警察招呼,說什么“電視臺”、“行為藝術”、“原生態(tài)拍攝”。花腳大半沒聽懂。其中一個長頭發(fā)男的,背著個骷髏梅花牛仔包,踱過來對花腳說:“廚子大哥,中國好人!”他翹起大拇指,拿出一摞百元鈔票:“大哥,辛苦費!你的本色表演他媽的棒極了!”花腳揉揉眼,感覺腦子完全不夠用,這不是前天中午在面館吃面丟包的顧客嗎?咋又背了個一樣的包?

    另一個又走到花腳面前,分明是在車站要買包的年輕人!花腳一跺腳,“操!”

    一群人對著花腳和花枝花果,“啪!”、“啪!”、“啪!”一陣狠拍。

    這什么事兒呢,這是?

    警察把花腳上交的骷髏梅花牛仔包還給了這一群人。

    花腳像是從漿糊中醒過來了,“嗚哇”幾聲,狼一樣嚎叫起來,“干你老母的,設套子演戲?”

    花腳指著他們,鼻子發(fā)酸:“跟蹤我吧這是,耍我吧這是?!?/p>

    花腳一把抓起長發(fā)男手中的那摞鈔票,拋向空中,“你拍!你拍呀!”

    花腳又扯住長發(fā)男的背包,“是不是又要丟個包到哪里?日!”

    這時候,花枝拉著花果走過來,護住半駝子花腳,不讓他們拍照?;ㄖ⑹稚爝M花腳的頭發(fā)里,花腳的頭發(fā)很糙巴,真的很糙巴?;ㄖΦ氖趾軟?,真的很涼。

    (責任編輯:錢益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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