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知道,我早就在蒙郭勒津部落的某個暗夜里消失不見了,這很像我這么多年游蕩在外的記憶,除了一些重大的遺憾,好像并不記得部落以外生存過的任何一個日子。很多年前,我的名字在十九歲那年的那場西行中隱匿了。孛爾只斤·斯琴琪琪格,這名字,它很長,帶著成吉可汗黃金家族的無尚榮耀,沒落在沒有戰(zhàn)馬和廝殺的時代里。我一直覺得,斯琴琪琪格,這個寓意“智慧之花”的,在我的部落里再普通不過的名字,是攜帶了我那部落里的村莊——喇嘛艾里全部的慧根和名望走向西部的。
一個下了馬背失去草原的蒙古部落,悄無聲息地流散在一些個叫做村莊的漢人的地界兒,這是我的部落。在很多個年月里,我們的馬匹和牛羊,踩著沒有草原的一方土地,總是在塵土中歸來,打發(fā)著長長短短的日子。那些把根扎在祖國東部的蒙郭勒津蒙古人,是順著陽光和風過完一代又一代的。
無論時光多么迅疾地向前,在很多個村莊的融合里,只有我能嗅出蒙古人和他們飼養(yǎng)的那些牲口的味道,我甚至還能呼喊出羊群里每一只羊的符號,要知道,我的骨血里天生帶著這樣的能力,這是我許多年來對我的村莊一往情深的根本緣故。而事實上,一個和漢人保持著同樣節(jié)奏的蒙古村莊,已經沒有太多可以回味的部落氣息了,唯一的蒙古音信,是村莊里一個挨一個的早晨傳來的額吉、阿爸們的聲聲母語……這時,一些死過的東西,又會活過來。比如,我的名字;又比如,我的部落。
在蒙郭勒津部落里生活的那些年,我時常干的一件事,就是像漢人那樣,把成群的鴨子和鵝趕向東方,趕向那個矗立在村莊最東端的我們家的院落里。那里的太陽最先升起,從我們家的屋頂爬向部落上空,而后照亮整個喇嘛艾里。那時太陽升得緩慢,我并不擔心喇嘛艾里有朝一日會面目全非,讓我找不回這里。
那時村莊,尚還有蒙古部落的一些氣勢。村里的牛倌和羊倌,在雞們剛剛打鳴不久,便身披羊皮襖子從土炕上爬起來,就著奶茶或者濃稠的一碗紅茶吃飽了炒米,從村東的第一戶開始,集結牛羊,將一村的人和牲口喊醒。無論我們睡得多深,捂得多么嚴實,倌們的口哨聲、牧鞭聲、牧歌聲一并從我們村的東坡上一路西下,聲聲不息,直到把一村子的牛羊趕到一起,方才操著濃重的母語,踩著塘土和牛羊群一起走向潺潺的巴仁高勒河岸和葳蕤的密林深處。
一個蒙古人成為一個莊稼人并不難,但是一整個世代游牧的蒙古部落浩浩蕩蕩向東遷徙,扔掉帳篷,甚至扔掉很多個習慣或者習俗,耐心調教野慣了的牛馬下田耕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得弓下馬背上昂首高揚的身子,操起農具,在地上埋頭苦干一輩子,然后把剩下的活計一一壓給下一輩人, 這是永不逆生的命運輪回,草原在一茬一茬替換后代的蒙古人心中消融,最后消失不見了。
耕地給我們安居樂業(yè)的資本,耕地讓蒙古人不再奔馬流浪,我不知道我的蒙古骨血是從何時改變了一生所愛,我竟愛上了耕種這件事,深深愛上了土地?;蛟S,熱愛土地,是我們這些遠離草原的蒙古人唯一懷念肥沃的方式。有幾年,我時常在地里耗盡力氣。盡管那時我是個小孩,但我仍愿成為一個不擅耕種的蒙古家庭的勞動力。黎明的時候,天還昏暗,我甚至在暮色里聽見村西的野狼喚著同伴,我緊跟著阿爸,膽怯地走向我們家的一畝又一畝田地。我是從黑暗里走出來的蒙古孩子,村莊黑著,一村子的樹也黑,村里的日子,也一直黑黑的,那時,蒙郭勒津部落的蒙古村莊,都是一些受窮的村莊。百余年了,我不知道是因為蒙古人始終不會侍弄莊稼還是蒙郭勒津的糧食不夠吃了,那時總是黑黑的日子,不見富裕。
在那個村莊,我經歷過許多的黑,但那黑竟沒有壯大我的膽量,多少年后,我不再是頂黑務農的人,但我還是怕黑,我怕太黑的路改變了我回到部落的方向,我知道,一路向東,是我的部落,我的蒙古人家,我必須像記住我的名字一樣記住歸路。
在地里,我拿著小鋤頭,蹲在濕漉漉的霜露上瑟瑟發(fā)抖。我是個愛惜糧田的人,但我沒有多少力氣,我虔誠地、小心翼翼地清理干凈一株株玉米周圍的雜草,我像我們家老杏樹上的毛蟲緩慢地匍匐在地上或者那些被我鏟掉的雜草。雜草是瘋長的,它在地里存在的使命就是一遍又一遍的耗盡農人的力氣,耗彎阿爸這個魁梧的那達慕博克漢子的脊梁,也把我,一個小小年紀的蒙古孩子,耗得氣力全無。許多年后,我竟不敢望向地里那些草,它們讓我心生怵怕,就像我的每一次回歸,在通往喇嘛艾里那條彎曲的小路上,家園和我彼此對望,我們之間總是夾雜著濃重的愁殤,那是一股難以抗拒的熟悉的陌生。
太陽剛剛從東方的地界兒探頭的時候,正是我和阿爸吃干糧、喝水補給的時候。那是一天中最舒爽的時光,地里不再潮濕,也并不炎熱,光線正合時宜。白水是灌在酒壺里的,那時我們家的地挨著一處汩汩清涌的泉水,我去汲水,蝌蚪們正撒著歡兒嬉水,泉眼里冒出清洌的水流,花兒蜂兒簇擁著一派安靜祥和的景象。那景象,仿佛是我夢中的草原,是山根根里傳來的悅動的音符。阿爸說,那是騰格里為我們這村的蒙古莊戶賜予的風水寶地,是有神靈庇佑的地方。他在地里累了,臥在草甸上睡上一覺,便會如出一轍地夢見成群結隊的小雞嘰嘰喳喳地跟著雞媽媽走向一片廣闊的開滿鮮花的草原。那塊地,經年累月的大豐收,像阿爸夢中寓意的那樣,總是收獲滿滿當當的糧食。現在想來,我仍是忘不了那塊地,那是蒙郭勒津部落,我的喇嘛艾里最豐收的一塊地,沒有其二。
我對我們村那塊風水寶地是有貢獻的,我在那塊地里,曬傷了幼嫩的皮膚,磨粗了骨節(jié),干出了老繭,甚至破費了一生的腳力,我是個有傷的人,在那塊地里,留下少時辛勞過的痕跡,卻又匆匆地離開那里,不再手握農具。我始終記得,我是個農民,一個握過農具的普普通通的莊稼戶,然而,這自詡的殊榮誰又承認呢?
有一個下午,我也在地里,但那時,我的力氣沒有耗給地,而是耗給了一只野兔。是的,就是一只兔子。蒙郭勒津部落已經有三代人不在河套草原上過活了,但是野生的畜生們還總是跟著蒙古人遷徙,活在蒙古人的地界兒上,大抵它們是知道我們是崇敬自然,熱愛生命的種族吧。那只兔子先是靜悄悄地蹲在我們家的地里,它睜著警覺的大眼睛,身上灰白相間的毛發(fā)顯得光滑細膩,小小的身體,尚未殷實起來的樣子,還未成年的它,一定沒有想到,在這片長勢喜人的玉米地里,會和一個龐大的人類狹路相逢。我在很短的時間內萌生了圈養(yǎng)它的想法,于是,我開始了和這個小東西的斡旋。最先,我輕輕走近它,想要一把撲住它,但沒過兩秒鐘,它卻調轉方向,機敏地跑開了。這只兔子,是不同于我以后遇見的任何一只兔子的,它的野性和聰敏把我一個下午的活計耗得干干凈凈,同時還耗完了我那天下午留給地的所有力氣。我就是從那天下午開始不再小瞧一只兔子的,它讓我對兔子這種生靈產生了敬畏,甚至有些恐懼。我當時以為它會徑直跑下去,那時我的腳力還沒有落下靜脈曲張的毛病,可以跑出風馳電掣的速度將它抓住,但這只鬼靈的兔子沒跑多遠竟又掉轉方向,對向跑了起來,整個下午,它的這種方法屢試不爽。我沒辦法預料它在什么時候又會掉頭跑去,這讓我狼狽不堪,不是一頭栽倒,就是腳力不濟。我們就這樣僵持了整整一個下午,始終保持著最初的距離,如果想要抓住它,只有看誰的耐力更勝一籌了。我在沒膝的偌大的玉米地里,就這樣來來回回汗流浹背地追著,人們遠遠看去,覺得孛爾只斤家的這個孩子真像一頭神經錯亂的小驢,在田野中央跌跌撞撞,自顧地瘋狂。那天的太陽,是榨干了我身上僅存的一點水份才緩慢地落下西坳的,我和那只野兔把那塊地的田埂踩得異常結實,草們被死死埋在地底,奇怪的是,玉米們卻毫發(fā)無損地還在地里旺盛地長著。我氣喘吁吁,風塵仆仆逮住那只野兔,它那時的心跳就像一場迅猛的雨水,刷刷啦啦猛烈地跳動著,我尚還不曾曉得它的恐懼,還有它野性的倔強。
人常用狗比喻同類,但是從不拿一只兔子說事兒?;氐郊依?,我給它補喂清水,喂養(yǎng)新鮮的白菜、胡蘿卜,各種蔬菜,小小的它一定是累壞餓壞了,但我沒有想到的是,它對如此誘惑的食物表現出了凜然的風骨,不吃不喝,大有餓死的架勢。我想,我不是抓住它的,我甚至都沒有困住它,我只是作為相比之下的一個龐然大物,以莽夫之勇褻瀆了一只擁有尊嚴的兔子。最后,我虔誠地捧著它那小小的身體,將它放回我們家的地里。那個下午,不光我們家地里的活計受到了耽擱,更重要的是,我把整個人類的罪惡疊加地展向一只對蒙古莊戶充滿信任的兔子。那一天起,我這一生再沒有機緣在我們家的地里見到一只兔子,或許,它們都走了吧,埋怨著我這個不尊重生靈的不再像蒙古人的蒙古人。
如果沒有這些野生的生靈摻雜進部落人的生活中,那么,一個蒙古部落的農民那人生里,忙碌,是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內容,一家人同時忙碌,奔波在地里或者牛羊群之間,那便是他們的全部生活,是他們的愛,是他們的兒女情長。我此生最榮耀的事情,或許應該是我曾經當過一個農民。種菜、喂雞、養(yǎng)羊、下地耕種,也做飯洗衣。盡管,少時的時光遠遠地拋下了我,但只要轉身望向東方,我就能看到我的蒙郭勒津部落,部落里那個小小的村莊——我的喇嘛艾里,還有我所有在那里生活過的日子,我的愛,我的繾綣,我的追思和我的朝思暮想。
故里永在,轉身向東,我曾經的那段生活,總是會完整地回來,在我的人生里變得重大而永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