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明佳
(華南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631)
李綱是宋代著名的政治家、詩人。建炎三年,在前往貶謫地途中滯留雷州近半年。寓雷生活既是李綱流放生涯的高峰,也是尾聲。宣和沙陽之貶、靖康寧江之行,都未能比得上萬里鯨波之外的海南偏僻與遙遠。李綱因海南黎人作亂,便在雷州停留了半年。渡海過瓊后不久便獲赦北歸,北歸途中再次經(jīng)過雷州。跋涉于南荒卻又奉得圣恩北還,人生大起大落的經(jīng)歷使得李綱這一時期的詩文所抒發(fā)的情感更加豐富多樣和真實。李綱在此留下了26首古詩,數(shù)量不多,但卻有重要的價值,是對李綱流寓生涯研究的補充。了解其雷州詩文,有助于我們更加全面地認識李綱,填補時下對其貶謫生涯研究的空缺。
經(jīng)沙陽、寧江之貶之后,李綱已不似之前在沙縣期間一味是窮愁之語。在蟄居湖外期間,就開始用儒佛之道來調(diào)和自己的心態(tài)。所以,這一時期李綱表現(xiàn)出來的雖然有羈旅行役之苦,但也懂得用生活的趣味來消遣。李綱既有對朝綱不正的憤懣,也有隱逸山林之心。與之前不同的是,李綱這時多了些曠達豁然的情懷,這些都使他詩歌的思想和情感內(nèi)容顯得十分豐富與真實。簡而言之,實乃朝綱不正之憤、思鄉(xiāng)念親之愁、曠達豁達之情和獲赦北歸之喜等各種復(fù)雜情感交織其中。
宋代黨爭頻繁,尤甚于前后諸代,更有奸臣當?shù)?。北宋末年,有蔡京、童貫等人把持朝政,政治黑暗。南宋初年,又有王邦彥、黃潛善之流專政擅權(quán)。朝綱不正,對于國家而言,導(dǎo)致了國力不張,頻頻遭受外寇凌辱。對于李綱個人而言,一心為國,卻始終郁郁不得志,政治主張得不到貫徹,主和派的排擠、污蔑使得李綱無法容身于朝殿之上。觀其生平三次貶謫,無一不是奸佞讒言所致。不僅在朝如此,而且在野也屢遭誹謗。在桂州給吳元中的信中,李綱對此表示其強烈的不滿,“姑置靖康不論,前日用事者,以事勢相激之,故必欲置之死所。撰造百端,處心積慮,念念不忘,未及措手,彼已先自罹禍。”[1]1059于己于國,李綱對此既感到義憤填膺又痛心疾首。
在獲赦北歸,再次途經(jīng)雷州時,李綱拜謁了寇準的祠堂,作組詩《謁寇忠愍祠堂六首》[1]321-322。名為拜謁寇準,實為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憤慨。兩人都曾是國之股肱,都曾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一位是擊退遼軍,促使“澶淵之盟”簽訂的功臣,一位則有著領(lǐng)導(dǎo)東京保衛(wèi)戰(zhàn),擊敗金兵的功績。但偌大的功勞卻抵不上幾句讒言,最終都被貶到這炎荒瘴癘之地。寇準與李綱近乎相同的境遇不可能沒有激起其內(nèi)心的憤慨。“丞相萊公功第一,猶將孤注作讒言”看似是在為寇準鳴冤,但又何嘗不是在為自己抱不平,又何嘗不是在表達其對朝中小人當?shù)赖牟粷M?與此同時,李綱也“嘆息今人不如古,久無慶忌救朱云”,認為朝廷太缺少像西漢辛慶忌挺身直言進諫不惜觸犯龍顏的朱云求情的忠臣了。
“挽回天步雖良策,元是真皇聽納功”則直接指向當朝皇帝宋高宗。雖是由于寇準的良策,才能擊退遼軍,簽訂澶淵之盟,使北宋免遭家國淪喪之禍。但倘若宋真宗不聽從,又豈有他的功勞?當時高宗在金兵步步緊逼下,步步退縮,不斷南逃。而李綱任相時所提出與操措的治國安邦的良策,在其離任后皆被一一廢棄。短短二句,看似在肯定宋真宗,實則是在影射高宗不聽忠臣良諫,以致有今日之苦果。
與對朝綱敗壞的義憤相伴的是李綱的一片赤誠報國之心。雖遠在蠻荒,但仍希望“正坐緋巾懲沸羹”,盼著動蕩混亂的局勢早日穩(wěn)定[1]317。誠如《宋史》所論“綱雖屢斥,忠誠不少貶,不以用舍為語默,若赤子之慕其母,怒呵猶嗷嗷焉挽其裳裾而從之”[2]。其忠君愛國在其于地角場拜祭伏波廟時,寫下的《次地角場俾宗之攝祭伏波廟》中一覽無余。詩曰[1]318:
威信昭然漢兩公,舊于青史揖英風。
戈舡下瀨勛猷壯,馬革裹尸心膽雄。
顧我遷疏成遠謫,賴神正直鑒孤忠。
病軀阻造祠庭下,幽顯雖殊此意間。
先是贊頌了伏波將軍馬援的功績與忠心,再表達自己的“孤忠”能被神明察知的愿望?!安≤|阻造祠庭下,幽顯雖殊此意間”,更是直抒胸臆,將自己與馬援相比,你我二人雖然分隔陰陽,但內(nèi)心中安保宗社的意愿卻是如此一致。
李綱心系黎民蒼生,為國事殫精竭慮,但其苦心卻每每遭到主和派的破壞,每每思慮至此,李綱不禁痛心疾首。對于朝綱不正,忠臣屢遭排擠的憤懣貫穿了李綱心境的始終,是李綱心中揮之不去的傷痛。正如其所言“精忠感動無情物,不解潛消饞妒心”,縱使是一片連無情物都能感動的精忠赤誠之心,也無法消解小人暗中滋長的嫉妒心[1]322。
“放逐的要害在于把流放者驅(qū)逐到一種陌生的惡劣地理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中去,從而產(chǎn)生空間、時間、心理、語言、權(quán)力、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巨大的隔離感和失落感……讓流放者倍受生離死別之痛和孤寂凄涼之苦?!盵3]貶謫者,不僅意味著政治地位的喪失和生存環(huán)境的惡化,還在無形之中帶來一種心靈的痛苦——被拋棄感與生命拘囚感。昔為京畿重臣,今成風塵逐客。忠而被謗,賢而被遷,山河破碎卻報國無門,內(nèi)心的煎熬可想而知?!皩τ谝粋€貶謫在外、在政治上又孤掌難鳴的人來說,其內(nèi)心的那一份凄苦與孤獨最好的寄托就在于對親人和家鄉(xiāng)的思念?!盵4]李綱便是以此來化解仕途上頻頻受挫、胸中的郁郁不得志和路途的艱辛所帶來的苦悶。在沙陽貶謫期間如此,如《寄諸弟》詩中曰:“天涯只有思家切,須使音聲不輟聞?!盵1]81這次流放途中也不例外。思鄉(xiāng)念親雖給予這位遠游的游子莫大的安慰,但是每逢佳節(jié)的到來,節(jié)日的喜慶讓李綱憶起昔日的團聚之樂,而昔日的團聚之樂與今時的孑然一身形成強烈的對比,從而喚起其內(nèi)心強烈的思念。這些都使得李綱的心靈備受折磨。如《中秋月色佳甚與宗之對酌天寧寺寶華堂》中寫道:“去年今夕寓通城,猶有新詩寄弟兄。一自裹囊來海上,更無系帛付鴻征”;再如《冬至》一詩中寫道:“云鴻不到音書斷,鯨海無程道里賒?!盵1]315,317
“一路南貶,有死無生,非人的貶謫遭際已使剛直無畏如李綱在精神上亦膽寒心慌?!盵5]從建炎元年年底開始,貶謫地一再變動,且都比前次更加偏僻。從無錫梁溪到雷州一路跋山涉水,歷盡艱辛。在兩年多的時間里,李綱都是游移于貶謫地的遷轉(zhuǎn)中,行程已達東南全境,其行程的艱辛與內(nèi)心的凄涼可想而知。羈旅之苦與思鄉(xiāng)之愁雜糅在一起而寫下的詩句,顯得更加凄苦。如《九日懷梁溪諸季二首》中的第二首[1]316:
父子相隨萬里余,途窮端欲哭楊朱。
三年客里逢佳節(jié),九日樽前念友于。
海上及秋吟蟋蟀,鬢邊何日插茱萸。
吾生老矣謀身拙,嘆息乾坤一腐儒。
異乎悲涼的詩作格調(diào),是作者沉郁心緒的真實流露。詩篇開頭“哭楊朱”三字在情感上就極為凄苦,援引阮籍、楊朱,表明自己正處于窮途于白首、歧路于他鄉(xiāng)的境地中,對未知的前方迷茫,不知所措?!叭昕屠锓昙压?jié)”中一個“客”字就點出異鄉(xiāng)游子的內(nèi)心隱痛:“鬢邊何日插茱萸”?哪年才能回到故里與家人團聚,一起共度佳節(jié)?
值得一提的是,六月初一,長子儀之生得一男。家書傳來時,李綱“殊慰老懷”,因其正在注解對《易傳》進展到震卦,因而為長孫命名為震。漂泊在天涯,凄然念客家。這一喜訊給對局促在嶺南一隅的李綱帶來了莫大的欣慰。欣喜之下,作詩《得家書報長子儀之房下得孫男》[1]316。
詩中寫道:“洊雷名震因觀《易》,他日趨庭使學(xué)《詩》。無復(fù)區(qū)區(qū)如爾父,定須了了勝吾兒”,寄托了作者對孫兒的殷切期許。
尾聯(lián)一句“素有龐翁攜隱志,未應(yīng)孤負鹿門期”還表達其歸隱山林之意。欲仿照后漢龐德公攜妻子登鹿門山,采藥不返,在山野尋一處僻靜清幽之地安度晚年。
一路南貶,處境每況愈下,殘酷的貶謫遭際已使得李綱在精神上膽戰(zhàn)心驚,更兼歲月不饒人,路途中“得重膇之疾,行立皆妨,殆為廢人矣”[1]1079。困頓途窮之際,面對病弱之軀和內(nèi)心郁積無法散去的愁苦,李綱急切地尋找一個新的精神載體來幫助他直面并超越眼下的磨難。
于是,蘇軾便成了李綱的最佳選擇。學(xué)習(xí)蘇軾并非偶然,早在沙陽謫居時,李綱便作有《次韻東坡〈四時〉詞四首》等詩,只是這一時期多以陶詩為主。但是從繁華熱鬧的京城到環(huán)境惡劣的邊陲之地,這么大的轉(zhuǎn)變,陶淵明的田園詩中所蘊含的隱逸情懷已無法為李綱提供新的精神力量。寓居雷州時,貶謫海南的相似遭遇讓李綱很自然地想到學(xué)習(xí)蘇軾于憂患中隨遇自適、樂觀豁達之精神。直接體現(xiàn)李綱對蘇軾豁達處世的生活態(tài)度的繼承便是《次地角場俾宗之攝祭伏波廟》一詩。劉克莊評:“李伯紀丞相《過海絕句》云:‘假使黑風漂蕩去,不妨重興訪蓬萊?!c坡公‘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之句殆相伯仲?!盵6]尾聯(lián)“老坡去后何人繼?奇絕斯游只我同”更是直抒胸臆,可謂是李綱穿越時空的呼應(yīng)[1]318??梢钥闯鲞@兩句詩不僅是時間上的銜接,更是兩位逐臣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的契合。
寓居雷州半年后,李綱聽聞瓊州作亂的黎人已經(jīng)被官軍平定,即意味著不久后自己也將秉從詔命,南渡過瓊。他知道在海的另一頭,是比雷州更加荒涼與未開化的蠻荒之地。蘇軾之言“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并非危言聳聽。李綱也深知此行是頗多艱險[7]。但他不以前程之憂為憂,反而說“遠游不作乘桴計,虛號男兒過此生”,將南渡瓊州海峽這么兇險的事情當作是人生不可或缺的經(jīng)歷,其內(nèi)心的豁達坦然可見一斑[1]318。
“一路上, 他始終學(xué)蘇軾之李綱品格精神,雖歷蠻煙瘴雨之地而不恐慌,一再南貶而鎮(zhèn)定自若?!盵8]不可否認,正是蘇軾這種身處逆境仍悠然自得的樂觀精神使得李綱能夠以詩意的態(tài)度笑對人生苦難,甚至是達到對苦難不以為然的境界?!洞魏?档瞧较赏ご稳R公韻》就是李綱這種自我精神超越的真實寫照[1]321:
碧海瞰危亭,波光混太清。曠懷知樂此,夷險本來平。
身處聳立于高處的平仙亭,置身于湖水和天空渾然一體的宏大景象之中,李綱豁達的襟懷似乎已與這浩瀚天地融為一體,內(nèi)心的快意與明朗噴薄而出,一句“夷險本來平”充分展現(xiàn)了作者對苦難的藐視與從容淡定的精神風貌。
讓李綱于厄境中尋得一絲心靈的安定與豁達不僅僅是因為學(xué)習(xí)蘇軾笑對逆境、隨緣自適的生活態(tài)度,更早可追溯其早年對于佛學(xué)的研習(xí)。沙陽謫居期間,李綱就已開始潛心鉆研佛學(xué)。嘗言“平時粗曉佛理,遇不如意,皆作善境界,想遭謗擺讒,皆作善知識”[1]1161。深厚的佛學(xué)根基與學(xué)習(xí)蘇軾可謂相輔相成,早年修得的厚實禪心使得其接受蘇軾的曠懷豁達的生活態(tài)度更為容易,而學(xué)習(xí)蘇軾則讓他實現(xiàn)了自我的超越,達到“雖身處逆境,卻能不為所累,超然物外,與世無爭,在精神上達到一種無所掛礙的境界”[9]。
抵達海南三日后,李綱接到宋高宗的赦令,準予放還,不再限制其居留地。李綱聽后,“出于望外,第深感涕?!盵1]1080不久便啟程北歸?!皩χ喕露裕簧獗睔w意味著身體折磨、精神困苦的結(jié)束,罪責的解脫和自由之身的恢復(fù)?!盵10]鑒于此次貶謫時間之久,地點之遠,李綱聞知赦令后的喜悅便可想而知。由此來對比其剛到達雷州與即將離開雷州的三首詩,其心理變化可謂是天翻地覆。如這首方抵達雷州時所寫的《次雷州》[1]315:
《華夷》圖上看雷州,萬里孤城據(jù)海陬。
萍跡飄流遽如許,《騷辭》擬賦《畔牢愁》。
滄溟浩蕩煙云曉,鼓角凄悲風露秋。
莫道炎荒地遐僻,萬安更在海南頭。
在地圖上看到的雷州只是局促在海隅一角的一座孤城,萬里奔波就如同浮萍一樣漂泊流浪。煙云籠罩著整個天空,瑟瑟秋風更是勾起了李綱心中的羈旅愁緒。尾聯(lián)突然筆鋒一轉(zhuǎn),說道:不要以為這里就是邊遠偏僻之地,貶謫的終點站萬安軍還在海的那一頭呢?其憂愁不言自明。
獲赦北歸,不單單只是仕途有望之喜,更多的是一種生還的喜悅。蘇軾垂老投荒,被貶至海南。與長子蘇邁的離別,更似是訣別。李綱年近五旬,內(nèi)心是否已像蘇軾那樣做好葬身海外的思想準備,不得而知。但無疑前途是渺茫的,生還是無望的。在貶謫期間,許多罪臣皆遭赦免,而李綱卻遲遲未收到皇帝的德音。內(nèi)心必然多添了幾分仕途無望、生還無望的悲涼。了解到他獲赦前的狀況,便不難理解為何此次獲赦會有與前兩次截然不同的喜悅。其歡悅之情看其《初發(fā)雷陽有感二首》之一便可知[1]322:
夢中曾過鬼門關(guān),敢冀君恩聽北還。
父子相隨幸良厚,仆奴半死涕空潸。
風煙蕭瑟黃茅瘴,山路崎嶇赤腳蠻。
歸去梁溪見桑梓,定拋冠佩老巖間。
“夢中曾過鬼門關(guān)”,貶謫蠻荒的經(jīng)歷猶如是去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雖然如夢一場,但可看出作者依舊心有余悸。所幸蒙得君恩,放還故里?;厥走^去三年,李綱父子二人相隨,走過不少崎嶇路途,長居于茅瘴之地。而今獲赦還鄉(xiāng),終于可回梁溪故里了,“定拋冠佩老巖間”一句,其喜悅之情躍然紙上。
在《初發(fā)雷陽有感二首》之二,除了喜悅之情之外,李綱更多地表達了隱居山林的想法和對未來生活的期望。詩中寫道:“采薇散發(fā)嵇中散,開灶燒丹葛稚川,此去山林如脫兔,這回且結(jié)好因緣。”[1]322這明顯是其欲仿效嵇康棄官隱居,葛洪遁世煉丹的做法,過逍遙自在生活想法的真實流露。
釋琮,原名孫琮,福建邵武人。北宋末年,因金人南犯,北方大亂,而隨族人南下避難。靖康元年,因看破紅塵而遁入空門,到靈惠侯祠修行,在其主持下擴建了該祠,并改名為白云禪庵,后“又以佛經(jīng)《楞嚴經(jīng)》含寄生維頁、佛法永固之意改名楞嚴寺?!盵11]在釋琮的影響下,佛教在雷州迅速傳播開來,一時蔚然成風。釋琮隱居山林,與猿鳥為伴,以蔬筍為事,潛心修行。李綱在《贈嶠南琮師》一詩的序中說:“獨琮師隱居湖巖,絕不至城市,超然拔俗?!盵1]316可見其德行之高,又嚴遵沙門清規(guī)。因而當?shù)厝朔Q之為“琮師”,以示尊崇。
李綱與釋琮既是福建同鄉(xiāng),也是京師同窗,兩人感情自然非同尋常。當?shù)弥罹V滯留雷州寓居天寧寺時,法師一反“絕不至城市”的常態(tài),登門造訪。而后李綱也應(yīng)釋琮之邀前往楞嚴寺拜訪[1]316。楞嚴寺旁,有一“陷湖”,“奇壁千霄,古扃淵邃……修竹茂松,時與湖相掩映,洵勝概也?!盵12]李綱二人于此月下對酌,舉杯品茗,磋談學(xué)問,陶醉湖光山色之中。窮谷深山,竟得遇佳境良友,一舒胸中憂屈郁勃之氣,李綱不禁喜不自勝,興奮之余,便揮毫寫下“湖光巖”三個大字。道光《遂溪縣志》有載: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丞相李綱謫雷,愛其景致,題‘湖光巖’三字與琮師,勒于石?!盵13]而后,“湖光巖”沿用近千年,如今已成為湛江地區(qū)著名的旅游勝地。后人也在湖光巖中塑造了一尊“李綱醉月”的塑像,以紀此事,供游人參觀。
李綱與釋琮二人之間的深厚情誼為后人所傳誦。觀其詩作,也可窺見其一二。在李綱行至雷州時,便有《贈嶠南琮師》一首以表其意[1]317。詩曰:
萬里謫官來海嶠,眼中衲子見絕少。
方袍圓頂動成群,與俗不同只其表。
琮師乃是雷陽人,遍歷叢林參學(xué)飽。
歸來卜筑瘴海濱,十里湖光巖洞小。
深居不復(fù)踏城市,宴坐惟知侶猿鳥。
惠然過我意良勤,野鶴孤云自輕矯。
風姿已含蔬筍氣,語論更將藤葛繞。
黃茅深處見松筠,使我囷箱欲傾倒。
為親聊復(fù)戀幽棲,訪舊終須乘漭渺。
煩師飛錫過天臺,為問了公何法了。
李綱自幼便接觸佛事,沙陽蟄居期間更是潛心鉆研佛學(xué)。在其流放途中,每至一處,多去該地的寺廟拜會或留宿。甚至在《至澧陽寓天寧僧舍有感》 寫出“前生真是老浮屠”這樣懷疑自己前世是僧人的詩句[1]302。他對佛學(xué)的醉心可見一斑,如此也就不難想象李綱會傾倒于釋琮宴坐侶猿鳥、風姿含蔬筍、語論藤葛繞般的超然氣質(zhì)中?!盀橛H聊復(fù)戀幽棲,訪舊終須乘漭渺?!比缃耠m然能暫且在這幽山深林中與故有相會,但只是一時的,終究還是要渡過那溟漭大海,前往貶謫地萬安,其戀戀不舍之情躍然紙上。
后來,李綱留下一些銀兩和布匹不辭而別。法師醒來后發(fā)覺李綱已經(jīng)不在了,趕緊追趕。在城月驛相遇,李綱因此再贈詩一首[1]322:
衲子朱參去不辭,何勞飛钖遠相追?
贈師銀布半收取,便是金襕付囑時。
好住湖巖攝此心,有緣終會有知音。
梁溪老去孤峰頂,月白風清難更尋。
“好住湖巖攝此心,有緣終會有知音”可以說是李綱對釋琮最后的道別和祝愿。
作為南宋四名臣之一的李綱,其政治影響遠遠大于其文學(xué)影響。雖然近幾年來研究的重心已經(jīng)逐漸傾向于對其詩詞等方面的研究,但是對于部分貶謫詩歌的研究仍有遺漏的地方。李綱在雷州所留下的詩歌,貫穿始終的是“若赤子之慕其母,怒呵猶噭噭焉挽其裳裾而從之”的愛國情懷,李綱的一生貶謫多于重用,仕途的不得志迫使李綱轉(zhuǎn)向儒佛與山水中求得解脫。在寓雷期間,李綱的詩文中雖也有念親憂郁、行役艱辛和對朝政不滿等牢騷之詞,卻不似宣和沙陽之謫時期多是窮愁之語。獲赦北歸,是李綱生命中的又一重大轉(zhuǎn)折點;同時,李綱的詩歌境界在寓雷期間實現(xiàn)了一個新的轉(zhuǎn)變與提升,“化勞心的苦吟為娛心的閑吟”“化鐘情的酸楚為樂易的閑暇”“化執(zhí)迷的怨怒為戲謔的調(diào)侃?!盵14]在羈旅孤苦的貶謫生涯中,李綱達到了“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云卷云舒”的境界[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