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秀琪
(運城職業(yè)技術學院,山西 運城 044000)
阿城是新時期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家,其作品以古樸的語言、獨特的敘事藝術給人深刻的印象?!镀逋酢肥瞧鋭?chuàng)作的一部中篇小說,被稱為尋根文學的“發(fā)軔之作”,主要講述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時期一個名叫王一生的棋瘋子在“吃”與“棋”上求生存的故事。小說完全顛覆了20世紀80年代文學的敘事方式,采用獨特的語言與敘事方式,與所敘內(nèi)容相得益彰。下文將從敘事視角、敘事時間、敘事方式三方面探討《棋王》的敘事策略。
西方敘事學的代表人物熱拉爾·熱奈特將敘事作品的敘事方式分為:零聚焦敘事、內(nèi)聚焦敘事和外聚焦敘事。其中,內(nèi)聚焦敘事是他統(tǒng)合盧博克的“視點”敘事、布蘭的“有限視野”敘事和普榮的“同視角”等專業(yè)的視覺術語而得,是指在作品中,敘事者=人物,也就是敘述者只說某個人物知道的情況。
在《棋王》中,敘述者顯然也是作品中的人物,即“我”,但“我”不是主人公,而是能夠與主人公接觸的次要人物,主人公棋王與其他人物的一言一行都從我的視點中呈現(xiàn)出來,我們對情節(jié)的把握及人物的認識都跟隨敘述者“我”而不斷變化。同時,“我”的內(nèi)心世界能夠表現(xiàn)得更加透徹,而其他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只能從敘述者所給出的有限的描述中推測,文本的意義更加豐富。
敘述者的眼光所及之處便是讀者的目光停留之地。小說一開始就為讀者描述了火車站的情況:亂糟糟的車站,“我”所看到的就是三個畫面:嘈雜的人群、知青下鄉(xiāng)的標語、語錄歌兒。車站有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我”卻只注意到這三個畫面,是為了引導跟隨著“我”的視線的讀者了解小說的時代背景。而王一生的情況也是在“我”的好奇心的追問下一點一點地顯現(xiàn)出來。作者在這里巧妙地把握了“我”與王一生關系的發(fā)展,促使王一生講出自己的故事。在第一部分,王一生在與“我”的對話中詳細地講出了自己跟隨撿破爛的老頭學棋的故事,這個事情他周圍的很多人都知道,而“我”聽到的更加詳細和真實。此時,兩人的關系還只處于“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基本信任、基本同情的階段,并沒有涉及更深的內(nèi)容,“我”不知道王一生的內(nèi)心世界,作為讀者的我們也不知道。而在第二部分,從王一生來農(nóng)場看“我”“我”熱情招待開始,兩人的關系迅速發(fā)展,之后王一生將自己的家庭、自己母親的故事告訴了“我”。這里,我們能夠感受到兩人心靈的交流。跟著敘述者的腳步,最后可得知,王一生與九人下棋的經(jīng)歷促使“我”的思想發(fā)生了變化,在小說最后“我”明白了人生的真諦。
王一生內(nèi)心世界的變化,在“我”的視角中始終無法準確得知。那么王一生的意義就得到了凸顯,不同的讀者從敘述者展示出來的王一生形象中能體會到不一樣的內(nèi)涵。小說中有一處描寫:“這時已近傍晚,太陽垂在兩山之間,江面上便金子一般滾動,岸邊石頭也如熱鐵般紅起來。有鳥兒在水面上掠來掠去,叫聲傳得很遠。對岸有人在拖長聲音吼山歌,卻不見影子,只覺聲音慢慢小了。大家都凝了神看。許久,王一生長嘆一聲,卻不說什么?!盵1]面對優(yōu)美的環(huán)境,王一生卻嘆了一口氣。敘述者沒有告訴我們王一生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王一生在想什么。我們只能從這一描寫和前后的情節(jié)中推測:他是被大自然的美景震撼到了而嘆氣呢,還是對于不能參加比賽而遺憾地嘆氣呢,抑或是由凝視自然世界的美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社會的無奈而嘆氣呢?我們無從得知。類似的還有倪斌與王一生初次見面時,倪斌問王一生:“乃父也是棋道里的人么?”“王一生很快地搖頭,剛要說什么,但只是喘了一口氣?!盵2]作者用筆十分克制,讓敘述者展示王一生的動作,卻并不表明其心理,使整個敘事顯得更加真實。也正是在這種電影畫面般的敘述中,文本的意義在讀者的閱讀中逐漸豐富起來。
熱奈特將敘事時間的種種方式稱為“與時間的游戲”,簡要地概括了敘事時間的范疇,為我們理清了其中的關系:在傳統(tǒng)敘事中,倒敘(順序現(xiàn)象)往往采取概要敘事形式,概要一般尋求反復的幫助;描寫幾乎始終同時是點狀的、持續(xù)的和反復的,但絕不禁止歷時性運動的開端;省略存在反復的形式;反復集敘不僅是頻率現(xiàn)象,它也觸及順序和時距;這份單子還可拉長。因此,只有從整體上考慮敘事在它自身的時間性和它講的故事的時間性之間建立的全部關系,才能描繪敘事時間格調(diào)的特征。
《棋王》中,作者在敘述“我”與王一生之間發(fā)生的故事時,充分調(diào)動敘事時間的種種方式,使整個故事的敘述顯得極為生動。在“我”與王一生被分到不同的農(nóng)場后,到再一次相見隔了有大半年的時間。如何敘述這大半年的時間才能使整個情節(jié)顯得自然而又不拖沓呢?作者選擇了在概要中以反復的形式來敘述:“山上活兒緊時,常常累翻,就想:呆子不知怎么干?那么精瘦的一個人。晚上大家閑聊,多是精神會餐。我又想,呆子的吃相可能更惡了……尺把長的老鼠也捉來吃,因鼠是吃糧的,大家說鼠肉就是人肉,也算吃人吧。我又常想,呆子難道不饞?好上加好,固然是饞,其實餓時更饞。不饞,吃的本能不能發(fā)揮,也不得寄托。又想,呆子不知還下不下棋?!盵3]作者反復地以“我”時時刻刻、隨時隨地都會想起王一生的敘述方式進一步升華了“我”與王一生之間的感情,為王一生來農(nóng)場看“我”做了鋪墊,又與第一部分結束時所說的“互相走動”相互照應,將一次偶然間的相識與之后的互相走動相連接。如果忽略這一部分的敘述,或者說沒有反復敘述“我”時刻想到王一生,那么接下來的情節(jié)就會顯得刻意而生硬。反復集敘不僅是頻率現(xiàn)象,它還會觸及順序和時距的問題。這就使讀者在閱讀這一段時,不會覺得時間上的漫長和枯燥,接下來的“轉(zhuǎn)眼到了夏季”這一接近于省略的概要便也自然而然地承接出了王一生的到來。此外,受敘述者視點的限制,我們不禁會從這反復當揣測:王一生在做什么,想什么,是否也會時刻想到“我”在做什么?同樣,在王一生從“我”這里離開以后,到下一次見面,中間的時間便在大家伙兒不斷談論王一生中度過,既減少了小說的純故事性,又不會顯得冗長。
西方現(xiàn)代小說理論常以“講述”與“展示”來區(qū)分兩種不同的敘事方式。在“講述”的敘事方式中,敘述者試圖向讀者傳達自己的想法、判斷等,并與讀者進行交談。而‘展示’的敘事方式所展現(xiàn)的,卻常常是反應者的意識所感受到的種種紛亂的意象。通過對西方歷史上的理論家對兩種敘事方式的態(tài)度進行分析,熱奈特認為“講述”與“展示”并非兩種對立的敘事方式,而只是不同程度的敘事。在《棋王》中,阿城竭力展示出了一個客觀的、不受任何人包括作者本人轉(zhuǎn)述的王一生。
阿城以細微的動作、神態(tài)描寫展示出人物的行為,讀者只能從這些細微的動作中揣摩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作者通過對王一生來農(nóng)場看“我”,“我”問他日子過得怎么樣時王一生的動作,以及“半晌才說”“透過煙霧問我”等的描繪,讓讀者推測王一生的心理:如果真的對生活現(xiàn)狀十分知足的話,為什么要考慮半晌才回答,而且在回答中一直強調(diào)“不錯,真不錯”,在晦暗不明的煙霧中,此時的心情又怎么會是明朗陽光的呢?至少讀者從后文的表述中可以知道,王一生在這半年里,找不到可以與他下棋的人。之后,在勸“我”要對生活知足后,“他不說了,看著自己的腳趾動來動去,又用后腳跟去擦另一只腳的背,吐出一口煙,用手在腿上撣了撣?!迸c之前的回答相聯(lián)系,可得知王一生的內(nèi)心是不平靜的。作者并沒有以敘述者的揣測來描述王一生的內(nèi)心世界,而是通過這一系列動作的展示,讓讀者不自覺地還原兩人的對話場景,從而真實地了解王一生的想法:他可能是因為意識到勸“我”的話有些激烈而覺得有些尷尬,也可能是對于自己一直強調(diào)滿足了自己最基本的生活需求的態(tài)度而羞澀。
汪曾祺提到“《棋王》的情節(jié)按說是很奇,但是奇而不假”[4]阿城在小說中極力運用語言營造一種氛圍,使讀者能夠身臨其境,如同看戲劇般真實。粗看《棋王》很容易忽略其敘事技巧,認為其敘事情節(jié)基本與傳統(tǒng)的傳奇故事沒有什么區(qū)別,但仔細琢磨其語言的精妙運用,就會發(fā)現(xiàn)看似平淡無奇的語言其實是經(jīng)過刻意修飾的,每一句都有其特殊的意義。正如阿城自己所言:“小說就是故事已經(jīng)知道了,還可以再讀,再讀往往不是讀故事,而是讀文學。藝術當中吸引人的因素,可以重復去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