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tǒng)詩社的現(xiàn)代轉型
——以樂天詩社為中心

彭敏哲

（中山大學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275）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后，上海成立了第一個舊體詩社——樂天詩社，詩社不限地域，廣泛吸納會員，逐漸成為50年代人數(shù)最多的舊詩團體。樂天詩社原本由一群愛好舊體詩詞的文化遺老成立。為了使詩詞創(chuàng)作獲得認可，詩社積極聯(lián)絡政府部門，尋求國家領導人的幫助，以確認舊體詩詞的合法地位。它由自由結社向政府團體的身份轉變，或可看作是傳統(tǒng)詩社現(xiàn)代轉型之濫觴。然而，樂天詩社至今未引起文學史家的關注，只有少量回憶性文章敘述其成立廢止，它隨著50年代的政治運動而不斷調整和改變，鮮活地折射了共和國初期舊詩社團為獲取生存空間所作的努力、妥協(xié)及改變。

一、傳統(tǒng)詩社的身份轉變

1949年農歷重陽“詩人節(jié)”，上海一些工商界和文化界人士倡議成立詩社。1950年1月1日，沈尹默、江庸等32位老人于上海肇嘉浜路魏廷榮的花園里聚會，宣布樂天詩歌研究社成立。樂天詩社在成立之初就謹慎地尋求體制層面的認可——會前沈尹默、江庸等人呈文報告給上海市軍管會文藝處，得到“原則上同意，文學組閱辦”的批示，上海市軍官會文藝處派了文學組負責人柳倩出席成立大會，柳倩通知上海常熟區(qū)公安分局準許開會，并在成立大會上作了發(fā)言。

樂天詩社成為一個被政府認可的詩歌業(yè)余組織，選舉市財政局的鄭寶瑜擔任社長，永安紗廠廠長郭益文擔任理事長。理事會由沈尹默、江庸、王福庵、葉恭綽、黃葆戉等人組成。總務組主任張方仁。之所以選擇由工商界人士出任社長和理事長，最重要的原因是經(jīng)費，他們是詩詞愛好者，也愿意為詩社提供活動經(jīng)費。此時樂天詩社仍然是一個依靠私人贊助的自由結社團體。

詩社成立初期活動并不多。1954年，詩社增補理事會，周煉霞、陳小翠、張紅薇、吳湖帆、孫雪泥、徐梅隱加入，周煉霞為理事長，張方仁為社長。其時周煉霞詩詞造詣得老輩嘉許，在上海詩畫領域頗有聲譽。張方仁喜愛格律詩詞創(chuàng)作，又熱心社務。1954年，周煉霞和張方仁刊印社刊《樂天詩訊》，油印16開4頁紙，印數(shù)300份，為社友提供發(fā)表詩詞的園地?！稑诽煸娪崱吩趧?chuàng)社之初已經(jīng)創(chuàng)刊，但創(chuàng)刊時只鉛印了“詩鐘”散頁，1950年至1956年期間，一直為鉛印或油印散頁。1956年6月，裝訂成打印本，這一冊可視為嚴格意義上《樂天詩訊》的創(chuàng)刊號。

詩社第一次轉型是在1956年5月。1956年“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的提出，文藝界感到春風拂面。詩社老人想借此東風讓詩社的規(guī)模擴大，寫信給上海市副市長金仲華，請求政府支持。上海市委文藝工作委員會于5月15日批復，上海市文化局正式通知樂天詩社備案，成為上海市文聯(lián)下的一個團體會員。上海市人民委員會批準按月補助經(jīng)費100元，由市文史館代發(fā)。自此，樂天詩社實現(xiàn)了由自由結群的傳統(tǒng)詩社到政府下屬文藝團體的身份轉變。

身份的明朗為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爭取了一席之地，詩社內部也進行了改組。理事會改為社委會，主委賈栗香，副主委張孝伯、沈瘦東，社長張方仁。社員重新登記，北京、上海兩地詩壇名流皆入其中，北京有柳亞子、葉恭綽、蕭龍友、陳云誥、溥雪齋、關賡麟等，上海有沈尹默、江庸、潘伯鷹、吳湖帆、劉海粟、冒鶴亭、龍榆生等。

詩社的第二次身份轉變是在1959年。詩社希望辦一本新詩刊《新醇雅》，社長張方仁和上海市文史館館員吳公退執(zhí)筆給毛澤東、董必武去信。董必武于1959年11月18日給上海市委、上海市人民委員會來函指示：“如果他們確實是為了愛好舊詩詞而結成這個詩社，沒有其他目的，這也是一件好事”“我們的文化部門或者作家協(xié)會應該對這個詩社加以調查。如允許其存在，更應該領導它前進?！盵1]上海市委宣傳部、上海市人民委員會負責調查，認為詩社為業(yè)余的舊詩團體，沒有政治問題。上海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與上海市作協(xié)、市文史館協(xié)商，自1960年5月加強領導，每月補助100元經(jīng)費，市文史館負責管理，作協(xié)負責審稿，不再擴大詩社規(guī)模。但作協(xié)因無人懂舊體詩詞，審稿仍由文史館負責。1960年5月22日，樂天詩社正式由上海市文史館接管。

兩次身份轉變的意義重大。首先，這使得自由結群的傳統(tǒng)詩社徹底成為政府的下屬組織，徹底改變了中國古代以來的詩詞結社傳統(tǒng)。其背后隱含著詩社人對舊體詩詞的地位之憂，1949年后，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及他的舊體詩觀被不斷強化，他強調詩歌的內容應當為政治服務，詩歌的形式應該為廣大群眾所樂于接受，因此在新/舊詩的爭奪中，舊體詩實際上處于無可挽回的衰頹之勢。其次，這種轉型的作用實質是為舊體詩爭取話語權。1949年后，中國的文藝政策雖然沒有直接否定舊體詩，但是在與新詩的角逐中舊體詩實際上處于一種“在野”狀態(tài)，有關舊體詩詞的討論，都是雜糅在新詩、新民歌的討論中。盡管詩社有不少遜清/民國遺老①，但他們并未固守于文化遺民的傳統(tǒng)，這是為舊體詩謀求地位所邁出的重大一步——成為政府的社團可以為舊體詩詞的寫作“正名”。

二、謀求舊體詩地位的策略

既然身份明確，那如何在創(chuàng)作中反映詩社的“政治身份”？又如何為舊體詩詞謀求生存空間？大體來說，詩社每次轉型都伴隨著編輯方針和創(chuàng)作風貌更緊密地貼合中央和市委的號召和指示，具體可歸為三種策略。

（一）宗尚白居易

1949年重陽節(jié)鄭寶瑜起草的《樂天詩歌研究社發(fā)起啟事》，說明其建社宗旨：

發(fā)起組織樂天詩歌研究社，其旨在于以白樂天詩集為本，作為研究之對象，尊白樂天為近代詩歌師表，作為吾人學習和執(zhí)行面向工農兵之方向。[2]256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的第一次文代會重申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提出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為無產(chǎn)階級政治服務。樂天詩社以白居易為宗，為舊體詩詞在新的文化政策下的合法存在找尋到了一條出路。建社者作了仔細考量：“審視詩史，獨唐代白樂天所作詩有深入民間之精神，故尊白樂天為詩社之名。”[2]256

1950年元旦，成立大會上通過了《樂天詩社緣起》：

詩言志。詩歌啟發(fā)人類之性靈，描寫抒發(fā)社會之生活與情感，應為文字中最美者。然因所患在其獨特超然，僅為少數(shù)人觀賞，毫無裨益于廣大群眾，故已成絕響。[1]

這顯然是個聰明的做法，為了使舊體詩詞不淪為舊文人小圈子里個人遣懷和私人交游的工具，推出關注現(xiàn)實、崇尚淺切的古之白體，是最契合群眾路線的。舊體詩詞之所以一直受到壓抑，和它曲高和寡的形式有很大關系，毛澤東曾說：“詩當然應以新詩為主體，舊詩可以寫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為這種體裁束縛思想，又不易學?！盵1]這種“束縛思想”而“不易學”的體裁，通過“尊白樂天為近代詩歌師表”可以得到解決。

詩社這一口號卓有成效，它親民的特質引來了眾多會員，奠定了群眾基礎：“神交吟詠，共同團結在毛澤東思想周圍，中央、山東、江蘇、浙江、上海等地文史館已占多數(shù)，60%以上為60歲之上的老人，各地社員已很快發(fā)展到500余人，包括已在各級政府任職的民主人士?！盵1]很快就成為了全國最大的舊詩團體。1957年2月13日，新華社刊登“樂天詩社新春雅集”的新聞：

【新華社上海13日電】有六〇〇多詩人參加的全國最大的舊詩團體——樂天詩社，最近在上海舉行了一年一度的“新春雅集”，選出詩社1950年成立以來的第八屆理事會?！白蚍墙袷菢恰弊髡叨》芥?zhèn)當選為社長。

新華社的這則消息讓樂天詩社名聲大振，這是50年代“舊詩團體”通過主流媒體在國民面前公開亮相，意味著舊體詩詞以及舊詩社團得到了官方承認，在公共領域里得以發(fā)聲?！白诎住睘榕f體詩詞謀求了相對合法的地位，白居易詩平易淺切的風格、“詩歌合為事而作”的理念在某種程度上令曲高和寡的舊體詩詞實現(xiàn)了創(chuàng)作群體的下移——這恰恰契合了當時中國文藝政策所確立的詩學規(guī)范。通過對白居易的模仿學習，舊體詩詞由精英知識分子的文學嬗變?yōu)榇蟊姷摹⑷嗣竦奈膶W。

（二）迎合主旋律

1957年以后，《樂天詩訊》開始穩(wěn)定發(fā)行，每年編作一卷，并以當年為第八卷，每年12期，到1963年止。每期《樂天詩訊》有半數(shù)的詩詞為貼合時事之作，強調對主旋律的歌頌。1957年5月第8卷第5期，有將近23頁篇幅的“盛世新吟”，如《機場恭迎伏羅希洛夫主席》《伏老和毛主席擁抱》《詠五一勞動節(jié)》《歡迎周總理訪問歐亞列邦歸國》《社會主義競賽得獎紀事》《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等。詩作中頻頻出現(xiàn)政治口號、政治標語，其行文風格頗似民間俗曲的“民歌體”“打油詩”。社友特別注意為新成立的國家唱響頌歌，以《樂天詩訊》第9卷第一二期合刊為例，社友分別就“慶祝一九五八年元旦”“慶祝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開幕”“樂天詩社九周年慶”“衡陽湘江大橋建成”“蘇聯(lián)人造衛(wèi)星志喜”“慶祝武漢長江大橋落成通車”為主題進行題詠。

盡管迎合主旋律作為詩社的生存策略，但社員仍以“詩鐘”“雅集”等形式堅持傳統(tǒng)。自1957年《樂天詩訊》辦刊始到1963年結束，每期卷末都附有“詩鐘”。1958年，詩社曾組織復興公園賞菊雅集，葉伯奮、朱意誠、尤寶秋等18人就“菊花”進行題詠，又于“東坡生日”雅集，有《樂社雅集并祝東坡生日即席賦此》《東坡生日樂社同人集青年會九樓口號》《青年會九樓預祝東坡誕有感》等詩作。

（三）名人/偉人效應

樂天詩社將《樂天詩訊》免費寄贈給社會和文化名流，并向其約稿?！秴清等沼洝吩d：“1961年7月13日，函上海華山路1853號樂天詩歌研究社張方仁，謝其寄贈《樂天詩訊》，捐助經(jīng)費4元，附寄1960年七月《西南師范學院院刊》250期一份，中有宓作《七一節(jié)向黨獻禮》長詩一篇。”[3]《許寶蘅日記》載：“1959年2月23日，上海樂天詩社征求紀年詩?！盵4]刊發(fā)文化名流的作品之外，詩社也積極尋求國家領導人的支持。前文已述1959年詩社曾去信董必武，1963年，詩社策劃編輯《三十六家詩選》，選張元濟、沈尹默、江庸、姚虞琴、高振霄、黃葆戉、左通百、徐蘊華、吳湖帆、周煉霞、賀天健、沈邁士、陳小翠、孫雪泥、董天野、吳公退、沈瘦東、賈粟香、張孝伯、廉建中、王青芝、陳聲聰?shù)热嗽娮?，又請董必武題寫了書名。

樂天詩社以尊白體、唱頌歌、結名流的策略為舊體詩詞在新文化語境下找到了“東山再起”的求生之路，也令舊體詩社在轉型的道路上走得更遠。

三、與運動共生的詩社

盡管得到了政府認可，但為了小心翼翼維護這層身份，樂天詩社不得不與國家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各種政治運動緊密地糾纏在一起。在日益緊張的政治年代，詩社的不斷整改甚至最終停社成為政治運動的晴雨表和階級斗爭年代的文化標本。

1958年初，《樂天詩訊》（1958年一二月號）上載有這樣一段話：

我社自內部發(fā)生矛盾以后，為少數(shù)惡氛所籠罩，以致社長、秘書、理監(jiān)事等紛紛辭職，甚至潔身自好的社員亦申請脫離社籍社務，勢將瓦解?！疑缋硎麻L張方仁、鄭寶瑜反對選舉，互相指派，強占領導，偽造議案，欺騙社友，毀謗同社，攔截社員來款，不法行為違背了一般社員意旨，以致激動多數(shù)理監(jiān)事及本埠社員等不得不發(fā)出公開信及選舉票。②

PLC的就地控制可以采用觸摸屏或者按鈕/開關的方式來操作，由于電解槽下的酸霧環(huán)境，腐蝕性較大，本設計中采用按鈕/開關來實現(xiàn)。

進而樂天詩社重新選舉了新的詩社復興委員會：高吹萬、潘仰堯、丁方鎮(zhèn)、戴果園等人任輔導委員，賈粟香為主任委員，吳公退、廉建中、尤寶秋等人任副主任委員。其實這場風波與“反右”斗爭關系密切：

“反右”斗爭開始以后，詩社秘書滕白也經(jīng)外界揭發(fā)是“右派分子”，滕的組織單位是上海國畫會，當然，他應向本單位坦白交代，而詩社是業(yè)余組織，并不具有“反右”斗爭的群眾基礎。張方仁錯誤地認為這是大好時機，種種貿然行動造成詩社內部極端不安的氣氛?！瑫r，他還發(fā)出通知，進行“反右”學習，既不合政府政策，更露骨表示出個人恩怨，這些錯誤造成更加嚴重紛爭，至于不可調和，使詩社離心離德。②

作為政府的下屬團體，當然要率先響應“反右”政策。社長張方仁帶頭在詩社內部開始了“反右”學習和整風運動，1958年第一二月合刊還刊登了以“整風運動”為題的詩。但卻讓詩社陷入了動蕩，該期出現(xiàn)了“元老派東山再起”“旁落已久的大權一朝在握”之類的表述，似乎已將詩社變成一個權力斗爭場，社員為爭取領導者的職位進行了激烈斗爭。提出響應“反右”斗爭的詩社最終身陷內部斗爭之中，詩社為迎合國家話語付出了慘痛代價。

60年代初，國內的政治形勢日益嚴峻，階級斗爭口號越喊越響，政治氣氛進一步緊張。樂天詩社在階級斗爭強化的時代背景下也陷入了一場風波，成為政治斗爭中的犧牲品。

前上海微型電機廠私方經(jīng)理孫忠本于1961年寫了追憶父親的《思親記》，征集唱和詩文。他請樂天詩社幫忙，劉海粟、廉建中、沈尹默都參與其中。詩文集征得180人所題詩詞180首，序、跋、傳7篇，沈尹默、黎照寰、黃紹竑、馬一浮、錢崇威、劉海粟、王個簃、王曉籟等皆有題作。1962年12月編竣，孫忠本出資印行，小冊子為豎排本，共70頁，封面由沈尹默題寫“思親記題詠錄”?！端加H記》印成后卻被定性為“一本反動的小冊子”，“在近兩百篇詩文中有一部分詩文內容很反動，竭力頌揚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的道德文明，丑化和攻擊社會主義的道德和無產(chǎn)階級專政，把社會主義的父子關系、家庭關系丑化得一團糟，并且號召這些牛鬼蛇神出來挽封建主義、資本主義之狂瀾”[5]。張春橋批示：“是一個典型事件，要抓思想文化戰(zhàn)線上的斗爭?！盵1]這本冊子牽涉樂天詩社的骨干成員，張方仁被定為“醬園老板，創(chuàng)辦‘樂天詩社’，到處招搖撞騙”；廉建中被定為“歷史反革命分子，判處管制，行政開除”；“還有漢奸、右派分子、資本家、反革命分子，如李思浩、劉海粟、錢孫庵、丁方鎮(zhèn)等”[5]。上海市文史館有24位館員③為《思親記》題詩撰文，均牽連其中。

這場風波令樂天詩社聲名大損，樂天詩社的上級單位上海市文史館根據(jù)上海市委書記、副市長、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的指示，擬定了《關于在文史館館員中大張旗鼓、和風細雨地進行正面教育，分析批判〈思親記〉，加強階級斗爭教育的打算》，從1963年9月起，對館員中詩文作者及參與聯(lián)絡的33人進行批判，舉行了18次座談會。這場批判之后，樂天社社事凋零。

詩社確切的停社時間是1964年3月3日，張方仁回憶道：“1964年3月3日，正巧是白樂天詩人1192周年誕辰紀念日，我們在新雅酒樓雅集，受到公安分局的勸止，《樂天詩訊》遂無聲地停刊了?！盵6]和大多數(shù)社團、刊物一樣，詩社停止于“文革”之初?；仡櫂诽煸娚缭谡芜\動的幾次浮沉是相當有意義的，作為個案，樂天詩社的改組與停社都和云譎波詭的政治運動密切相關，從1957年下半年開始，舊體詩詞開始向政治無限靠近，它的繁盛和衰落都與政治有關，與運動共生的樂天社史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部政治運動史和舊體詩人的掙扎史。

四、樂天詩社與當代舊體詩社的多元圖景

有別于共和國初期遺民群體的結社，樂天詩社由自由結社向政府團體的身份轉變，或可看作是傳統(tǒng)詩社現(xiàn)代轉型之濫觴。可作為對照的是，樂天詩社發(fā)起人之一的關賡麟于50年代初在北京重開稊園詩社。自1911年寒山詩社起，歷經(jīng)稊園詩社（1915—1927）、青溪詩社（1927—1937），到1949年4月關賡麟重回稊園而恢復。1950年8月，關賡麟又倡立咫社。由于關賡麟曾為民國官員，身份顯赫，財力雄厚，有實力組織起詩社，他作為發(fā)起人同時具有穩(wěn)定的領導地位，常以主人身份召集活動：“吾寒山社諸君以為何如”[7]249“夏歷壬申三月三日，招客修禊玄武湖”[8]。社員對關賡麟也極為擁戴，王式通云：“關子穎人，曠世逸才，主持壇坫，比以社集。”[7]240樊增祥云：“穎人，又社中巨擘也?！盵9]因此，稊園詩社的政治取向及文化旨趣基本以社長關賡麟及其周邊文人來決定，詩社雖然松散但因志趣相投而走到一起，頗為團結，也因而保持著濃郁的舊式文人傳統(tǒng)，其所刊《咫社詞鈔》四卷創(chuàng)作內容多為吟花詠雪、游春踏青、登高懷遠、題詩賞畫，內容意象代表著遺老詩人的文化旨趣，暗含遺民情懷和感傷心理。正因為關賡麟在詩壇與政界的耆宿地位，使得存續(xù)幾十年的稊園詩社以“特立獨行”的身份較為純粹地堅守文人結社的傳統(tǒng)，但也因此，稊園詩社拘囿于個人遣懷和同人交游的狹窄圈子里，成為置于案頭的私人化寫作。

樂天詩社與稊園詩社一并構成了共和國初期舊詩社團的兩極圖景，稊園詩社低調而悄無聲息地留存了下來，在“文革”中仍間有創(chuàng)作，社員寇夢碧成立夢碧詞社，廣收弟子，形成80年代后在吟壇引領風騷的夢碧詞群，使得舊體詩詞在共和國六十多年的歷程中薪火相傳，而以身份轉型謀求體制認可的樂天詩社卻反而一再地卷入斗爭中，它們的不同命運折射出共和國初期詩歌發(fā)展的形態(tài)——在保留傳統(tǒng)和迎合當局的夾縫中尋找一種艱難的平衡。

如果將樂天詩社放諸當代舊體詩詞史的脈絡中加以縱向考察，樂天詩社和80年代后的“詩詞學會”有深刻的聯(lián)系，不論是社團性質還是創(chuàng)作風貌上，樂天詩社已具有“詩詞學會”的雛形?？梢杂∽C這一觀點的是，1985年11月，樂天詩社復社，《樂天詩訊》復刊。1988年重陽節(jié)，上?！稑诽煸娪崱放c紐約《四海詩聲》結為姐妹詩刊，1989年，樂天詩社與香港春秋詩社、新加坡新聲詩社結盟。復社后，許多社員為中華詩詞學會會員，詩社和江南詩詞學會、上海詩詞學會、中華詩詞學會等聯(lián)系密切?！稑诽煸娪崱返脑娫~風貌也和后來的學會刊物非常相似。盡管在成立之初，民間自發(fā)成立的樂天詩社與后來納入官方體系的詩詞學會的宗旨不同，但樂天詩社對主旋律的迎合，對詩歌大眾化的強調，對社員的廣泛吸收，對國家話語體系的認同，對主流話語權的爭取都與詩詞學會有著極大的相似性，樂天詩社所提倡的“宗尚白居易”為當代舊體詩詞尋覓到了理論依歸，觀其詩詞理念和創(chuàng)作風格，正是80年代詩詞學會的濫觴。

注 釋：

①如賈粟香曾是20世紀30年代上海大中謎社的重要成員；沈瘦東是清末秀才，著有《瘦東讀鈔》《瓶粟齋詩存》《瓶粟齋詩話》等；被稱為“金閨國士”的周煉霞從蔣梅笙學詩，自刊有《嚶鳴詩集》等，又與瞿蛻園合著《學詩淺說》；陳小翠為南社詩人陳蝶仙之女，13歲即著有《銀箏集》，詩集有《翠樓吟草》。

②《樂天詩訊》1958年一二月號，內部刊印本。

③24位館員為朱夢華、薛明劍、沈隱濂、何振鏞、賈粟香、高鳳介、王震、吳斯美、黃遂生、吳湖帆、張公威、袁康年、黃葆戉、王個簃、張孝伯、周承忠、易克臬、曹競歐、吳公退、項介石、陳謨、吳拯寰、蔣通夫、孫雪泥。

[1]陳正卿.新中國上海第一個傳統(tǒng)詩社[J].世紀，2008（3）：4-7.

[2]辛德勇.讀書與藏書之間[M].北京：中華書局，2005.

[3]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1961—1962：第五冊[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115-116.

[4]許寶蘅.許寶蘅日記：第五冊[M].北京：中華書局，2010：1994.

[5]黃知正.五十多年前發(fā)生在上海文史館的一場批判[J].世紀，2015（6）：58-62.

[6]張方仁.詩花——在徐匯區(qū)開放[G]//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上海市徐匯區(qū)委員會文史資料工作委員會.徐匯文史資料選輯：第 2 輯.上海：[出版者不詳].1989：69-73.

[7]寒山詩鐘選甲集[G]//南江濤.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社文獻匯編：第13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

[8]青溪詩社詩鈔第一輯[G]//南江濤.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社文獻匯編：第12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357.

[9]寒山詩鐘選乙集[G]//南江濤.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社文獻匯編：第14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