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子
有兩部電影,我看了至少十遍,其中一部就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大段的獨白,昏暗的光影,搖曳的旗袍,迷離的深情,熱烈的疏遠,還有夾雜其中的愛與背叛。
很難講,那是一段好的愛情,還是一段糟糕的風流韻事。
一個偏執(zhí)致死地捍衛(wèi),一個輕飄至極地忽視。
兩個人都孤獨到極點,一個拼命用愛證明存在,一個拼命用不愛證明存在。
我總在想,一個作家最好的狀態(tài)是什么呢?
應(yīng)該是透徹淋漓的感受力吧?
他能鉆進各種各樣的人的身體里,然后把那一刻的感受清晰準確地講給讀者聽。
如果一年前推薦茨威格,我會說,他能像紫霞仙子鉆進至尊寶心里那樣,把你帶進人物的心臟里,周遭血紅撲通撲通地感受那一刻的震顫。
如今,更打動我的,是他在作品里對每一個人的理解和慈悲。
他的第一本小說集《初次經(jīng)歷》里,滿是濃烈的兒童視角觀察的“為情欲主宰的大人世界”,這個世界里充滿《灼人的秘密》。可是這些秘密既不骯臟也不陰暗,只是一個百無聊賴的男人,和一個芳華將逝的女人,遇見彼此那一刻復雜的靠近和疏遠,曖昧的渴望與恐懼。
《灼人的秘密》是以孩子的視角展開的。
一個他所崇敬的男爵,忽然彎下腰來和他這樣一個面容輪廓尚不清晰的孩童,成為“把手搭上肩頭”的伙伴,那是多么值得驕傲的一刻。
孩子擁有了一個外表光鮮紳士的大朋友,這證明他和周圍那群滿嘴幼稚廢話的同齡人多么不同,仿佛他此刻變成了一個成年人。
成長的喜悅像一劑火熱的興奮劑,撞得人嗡嗡作響。
試想一下我們孩童時期,對融入哥哥姐姐的隊伍里的渴望,就不難理解和一個陌生的外表紳士談吐瀟灑的男爵做朋友的自豪。
只是,沒過多久,男爵對他的態(tài)度莫名冷淡下來。
孩子搜索著自己可能犯下的錯誤,膽怯又慌張。
那一天,冷淡的男爵就那樣走了。沒有用大衣觸碰他一下,也沒有和他這個沒有犯任何錯誤的孩子說一句話。
他費力保持的鎮(zhèn)靜崩潰了,人為加重的尊嚴的擔子從他過于狹窄的肩頭滑落下來,他又成了一個孩子,渺小、恭順。
孩子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錯,任憑他怎么努力甚至乞求,都無濟于事。
可是之后的發(fā)現(xiàn)更讓他激憤——男爵之前的親近,只是為了和自己的母親做那些大人之間心照不宣的事情。
孩子的理想世界轟塌了,背叛、被利用、被侮辱。
與之接踵而至的,還有一貫對自己愛護有加的母親的粗魯和不近人情的責罵,以及她和男爵之間隱蔽又明顯的曖昧關(guān)系。
當一個人的尊嚴被摧毀,他能爆發(fā)出的狂怒的力量,山呼海嘯。
孩子也一樣。
他為了守護自己十幾歲的尊嚴,用盡各種手段阻止母親和男爵的約會。
他冷漠決絕地對母親呼喊:“媽媽,你一定看得出他不會想干什么好事情!無論他對你承諾了什么,都不會兌現(xiàn)。他是一個惡人,他欺騙了我,也一定會欺騙你?!?/p>
這里有一段最讓我動情的描述:母親聽到孩子這種聲淚俱下的呼喊,似乎就是出自自己的心胸,孩子說得懇切,忠誠,但她不好意思承認孩子就是對的。于是,她像很多人一樣,用一種優(yōu)于他人的情感,在處于狼狽境地時,粗暴地救助自己,她吼道:“小孩子你懂什么!用得著你來多嘴!”
……
每一次,讀到這里,都覺得胸口腫脹,呼吸困難。
窘迫、憤怒、絕望,爬滿了我的身體,仿佛不重重地呼吸幾口,暫時從故事里走出來,就要死在那一刻的尷尬與無助里。
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深深影響的茨威格,就像個邊緣人格的病人,情緒卷入程度的激烈,好像用一字一句的排列,制造了一個以紙面為中心的巨大漩渦。
在茨威格的文字里,很難看出他的偏愛,也很難看出高尚抑或卑微。
每一個人都是普通人,在特定環(huán)境下做特定的事情,有合乎情理的反應(yīng)。
男爵只把孩子當成一個孩子,自私小心地利用著,這不就是大人們常常做的事情嗎?孩子母親在美貌即將凋零的末尾,想抓住最后一瞬烈火,把生活燒成紅彤彤的樣子,不枉此生,這不就是一個普通的婦人,最平凡的愿望嗎?
茨威格的筆下,從來沒有評判,只有同情。
哪怕在他另一篇濃墨重彩描寫的《熱帶顛狂癥患者》里的病人的癲狂,都只是之前那么多年噬人的孤寂之后,瘋狂的情感投射。
在茨威格的文字里,我才慢慢體會到精神分析學派所講的凝縮。
人是天地的凝縮。
每一個人站在那里,都不是單獨的此刻,是帶著所有過往、帶著父母的養(yǎng)育方式、帶著社會環(huán)境的交互作用,拖著巨大的故事體系與你相見。
存在即合理。
能接納,能中立,能包容,能不評判,才能懂得。
懂得了他人,也就原諒了自己。
好的作品觸類旁通,他們就像茫茫江面上的一葉葉孤舟,星羅棋布,各得其所。
這樣的作品,讀了,會痛嗎?
會。
痛得情真意切,又無能為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