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伊
方式: 跑步
特點: 跑步是人類最基本的行進方式,完全靠自己的兩條腿前進。當然恐怕也是速度僅比徒步快一些的慢旅行方式了,邊跑邊看風景,邊跑邊感受途中遇到的一切。
里程: 4700公里,150天。
建議: 你需要準備好你的體能和心情,選擇跑步的旅行方式需要勇氣,也需要實打?qū)嵉膶嵙?。如果確實不具備長途跑步的能力,可千萬不要效仿哦。
跑步去拉薩,說實在的,是一件很蠢的事,畢竟坐飛機過去只要兩個多小時。但是在幾千米的高空,你會發(fā)現(xiàn)時間特別渺小。發(fā)個呆,打個盹兒,還沒來得及記下鄰座帥哥的電話,就抵達了目的地。花的時間有可能都沒有上下班堵在路上的時間多。
我一直覺得,對一件事情越是珍重在意,越是愿意在上面花時間,也越是珍惜路上的人和風景。所以飛機兩個半小時就能抵達的地方,我想換另一種方式過去。
同樣的距離,可以看到的風景、遇到的人,因為時間的延伸,變成了無數(shù)種可能。那些里程不再是冰冷的數(shù)字,而是一個個鮮活的故事。我想,不管騎行也好,自駕也罷,還是像我們這種跑步的旅行方式,雖然形式不盡相同,但都是為了慢下來,去享受那無數(shù)的未知與可能。
如果真要說跑步去拉薩與其他旅行方式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必須要時刻堅持己心。畢竟耗時太長,路上有足夠的時間讓人膽怯、猶豫、彷徨,甚至退卻。
我跑步的時間不長,三年而已。很多人問我為什么跑步,我想這是一種本能吧,一種為了求生,強烈的本能,“心中的抑郁就像只黑狗,一有機會就咬住我不放”。
那時候的我就被一只巨大的黑狗盯住,只能靠醫(yī)生和藥物在黑狗面前砌一道薄弱的墻,時而被它撕咬得遍體鱗傷。有時候會掙扎抗爭,可是短暫的勝利之后會陷入更深的恐懼里—黑狗一直蹲在黑暗里,伺機而動。
打不過就跑吧。
它追得越緊,我跑得越快。
每一次跑到筋疲力竭的時候,黑狗也會疲憊不堪。第一個5公里,第一個10公里,第一場馬拉松……我越跑越遠,可黑狗一直緊追不放,直到第一場百公里。
我戴著頭燈獨自站在河流中間,眼前是無邊的黑暗,耳邊是不息的流水聲?;仡^時,遠處的山腰上有無數(shù)的跑者,我看不見他們,但他們的頭燈在那樣的夜里如同點點星光,連成一片明亮的星空。
那是讓我至今都難以忘懷的一刻。似乎就是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名“跑者”。也是那一刻,我看到一直跟在身后的黑狗,磨著爪子不甘心地后退了。
當然,只是后退而已,不是消失。黑狗如同懸在心里的一把刀,讓我不敢后退,對生活不敢掉以輕心?;蛟S在很多人看來,辭職、跑步去拉薩是逃避生活的責任。然而對我而言,做的這一切,只是在努力活著。我唯一想逃避的、還沒有把握去面對的只有心中的黑狗。
在那150個日夜里,我們跑在空曠無人的山野里,宿在山腰上、河流邊、孤寂無人的夜里。
路上沒有想象中那么精彩,也沒有那么多跌宕起伏的故事,可就是那些平凡的人、平凡的事是最能直抵心窩的,讓我不論何時回憶起來,都覺得無比感動、幸福。
出了貴州之后,路上城鎮(zhèn)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很多時候要跑上一兩百公里的路程,才能遇到幾個零散的村落。兩百公里對自駕的人而言,只是幾小時的路程,對騎行的人而言,要耗上一兩天,對我們跑步的人來說,則意味著至少有5天只能自己生火做飯。遇上盤山公路或是高溫、下雨的天氣,時間會被拉得更長。
出發(fā)第96天,從虎跳峽鎮(zhèn)跑往香格里拉的路上。7月的高原,在早晨還需要裹緊外套,勉強抵御滲進毛孔里的寒意。到了中午,太陽便格外毒辣,在視線的盡頭總能看到柏油路上升騰的熱浪。在陽光的炙烤下,進藏的路顯得格外寂靜,偶爾有幾輛汽車都是從身邊飛馳而過,揚起的灰塵讓人迷了眼。
一個接一個的山坡更是加劇了體能的消耗,往往跑上一兩公里,我們就要在路邊停下休息。“這時候如果有個蘋果多幸福。”同伴僑北舔著已經(jīng)干裂的嘴唇,坐在路邊幻想。
我看著推車里快要見底的水,已經(jīng)不想浪費任何力氣去說話。那一天因為跑錯路,拉長了距離,增加了爬升,看著連綿不絕的山,心里難免生出懈怠。
“前面有個屋子。”繞過一座山,看到盤山公路的拐角處立著一幢木屋。
這對兩個已經(jīng)沒有水的人而言,無異于是在沙漠里看到一片綠洲。
“買兩袋方便面吧,我們在那歇一會兒,泡面吃?!眱蓚€人推著車,瞬間覺得充滿力量,朝前飛奔而去。
“怎么今天路上的小賣部全都沒開門?”有些泄氣地坐在路邊,看著斜坡上坍塌的山石,看著懸崖下墜毀的汽車,視線盡頭幾個騎行的人推著自行車在盤山公路上艱難向前。
已是傍晚時分,不知道前面的山路還有多少公里,不知道離我們最近的村莊在哪,還沒有可以裹腹解渴的食物。我們不敢再做停留,必須要在天黑之前走出這段公路,否則在視野受限的山路上,下一個和汽車一起墜崖的可能就是我們。
陽光被一點點扔在身后,前一刻還讓我們覺得遙不可及的山坡,下一刻就被踩在腳下。又轉(zhuǎn)過一個彎,到了一個充滿彝族風情的觀景臺。幾個自駕的人將車停在大門緊閉的商鋪門口。
“他們好像在拍我們?!碑斘覍χ较碌膷{谷拍照的時候,聽到僑北這樣說。
“我們又不是明星,他們只是拍風景的?!痹捯魟偮?,就看到觀景臺上的兩個人朝我們走來,驚飛了一群壯碩的烏鴉。我很驚訝它們這么胖,還能飛得那么高。endprint
“你們是伊伊和僑北吧?”在一堆烏鴉飛翔的聲音里,我們聽到對面的人這樣說。
該怎么去描述那一刻的驚訝、歡喜與感動呢?原諒我又詞窮了。
在6月底路過云南楚雄的時候,楚雄跑吧一大群跑友就在風雨里陪著我們跑。這一次我們遇到的就是曾經(jīng)陪伴過我們的人—跑吧白姐。
“還有十多公里的上坡,海拔又高,你們別跑了,我們開車帶你們?nèi)ハ愀窭锢??!卑捉隳樕蠈憹M了心疼。如果坐車,晚上就能到香格里拉,多有誘惑力,只是又怎么忍心毀掉這么久的堅持?
“沒事沒事,我們慢慢溜達就行,總能跑完。”白姐不再堅持,轉(zhuǎn)而從車上抱來水、酸奶和餅干,對我們再三叮囑,用力的與我們擁抱。不斷地說著再見,不停地回頭,這才重新發(fā)動汽車,與我們告別。
抵達香格里拉的前一晚,恰逢彝族火把節(jié)的最后一天,我們行至哈巴雪山觀景臺,零散的幾個商鋪全都關(guān)門,在山下過節(jié)。明亮的火把將山下的村莊照亮,我看著在夜幕下舞動的人群,不時會有熱鬧的歌聲、笑聲傳到山上來。山下的熱鬧,讓山上更顯寂寥。
“去前面的觀景臺扎帳篷吧。”在那一刻,我們是想家的。想家的念頭一起,瞬間就沒了前行的勇氣。
“你們在這里睡吧?!痹谝惶幤教沟挠^景臺,一個黝黑、瘦弱的男人招呼我們。在那樣的時刻遇到人,瞬間就沖淡了心里的失落。男人在這座山頭上開辟了很大一片空地,建了一排屋子,用來租給別人賣些土特產(chǎn)之類的東西。中間一大片空地則是留給過路的人停車。
因為山上還有個老人,在今夜他們沒有去山下過節(jié),而是一家人圍著爐子烤火、聊天。他們的普通話并不標準,帶著濃厚的口音。我們比手畫腳的交流,這才明白男人是在告訴我們,晚上進出停車場的路都會關(guān)閉,在這里扎帳篷很安全。男人的孩子特別活潑,也不怕人。圍著我們的帳篷一直好奇地打量,用同樣不標準的普通話和我們聊天。
男孩的奶奶就站在一旁,臉上帶著笑看著我們。在我們準備燒水煮面的時候,奶奶過來拉住我們:“去吃飯,吃飯?!蹦棠掏耆粫f普通話,便由著旁邊的人七嘴八舌的去“翻譯”。
幾番推辭,卻架不住老奶奶的熱情。她推開房門,拉亮昏黃的燈光,就開始忙活。
小小的屋子,生著火爐,爐子上正煨著羊肉,烤著土豆與蕎麥粑粑,空氣里彌漫的食物的香味將夜晚的寒冷與疲憊全都擋在門外。
奶奶一邊添著柴火,一邊將蕎麥粑粑塞進我們手里:“多吃點,別客氣。”
爐子上升騰的熱氣,讓人不覺就濕了眼,模糊了視線。在路上經(jīng)常是饑一頓、飽一頓, 我們早對食物沒了任何要求,只要能吃飽就行,那一天卻吃到了一頓無比豐盛的晚餐,來自于一位素昧平生的老人。我想這就是旅行的魅力吧,永遠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會遇到什么。是驚喜還是意外?
我們脫離大城市鋼筋水泥的包裹,撕掉貼在身上的所有標簽,不再是坐在電腦前的小職員,不再是有無數(shù)光環(huán)的明星、老板。在旅途上,我們只是人,最簡單的、原始的人。不再活在電腦的方寸之間,不再為了某個職位擠破腦袋,只是一個面對大自然最沒有力量的人類。
一場暴雨就能將我們帶入寒冷,一點海拔就能讓我們頭暈缺氧,那些從山上掉落的石頭,砸在我們夜宿的屋子上。
“明天醒來的時候,我們是不是就被埋在廢墟下了?”雨絲從窗戶的縫隙里鉆進來,碎石還在拍打我們的門,一點點瓦解心里的勇氣。我裹緊睡袋,心里想著要不要留下遺書。只是空氣里的絲絲涼意,讓我實在沒有勇氣提筆寫字,那就不寫了,睡吧。
第二天房子周圍已經(jīng)堆滿了碎石,好在我們還活著。
一次次與危險擦肩而過,一次次偶遇善良與感動—割愛將“馬拉”送給我們的藏族大哥,陪我們跑過酷暑、暴雨的陌生跑友,為我們遞水的過路人,還有一句句“扎西德勒”……這些總能在我們苦苦掙扎的時候,趕走心里所有的陰霾,讓我們不再膽怯徘徊。人和人之間的那些猜忌、提防與隔閡,總能在每一次人力無比軟弱的時候消弭。
很多人問我,路上最難忘的是什么,自然是僑北—我們一起奔跑。在路上,我們之間并沒有發(fā)生什么讓人印象深刻的事情。我和他彼此扶持、相互陪伴的這150天里,讓我難忘的不單單只是某一句話,某一個瞬間。因為路上的每一束光、每一顆星、每一縷風都和他有關(guān)。
僑北的身影伴我貫穿了4700公里路程。
很多人都說,我們能夠跑到拉薩一定是憑著對彼此深切的感情。其實再深的感情也有被消磨殆盡的時候,在路上支撐我們的更多的是彼此對于終點的執(zhí)著與人性里那些善良的東西。
我是在2017年2月的最后一天萌發(fā)跑步去拉薩的想法,3月7日和僑北確立情侶關(guān)系,中間一直分隔兩地,而4月14日就一起踏上了這段遙遠的跑步旅程。
我們還沒來得及享受情侶之間最甜蜜的初時相戀的時刻,就開始了一段崩潰的、疲憊的旅程。兩個倔強不懂低頭的年輕人,在愛情與生活面前吃盡了苦頭。幾乎每天都會吵架,吵架的理由很瑣碎:怎么裝行李、走哪條路、在哪搭帳篷、什么時候生火做飯……這些都會成為爭吵的導火索。吵得最兇的一次是在去林芝的路上。
我靠在盤山公路的護欄上流淚,咬著嘴唇不準自己哭出聲來。他倚在推車上臉色陰沉,途中遇到的狗狗馬拉站在推車上不時嗚咽。
“分手吧,到了拉薩就分手?!背聊嗽S久僑北是這樣說的。
我將車上的拉桿箱摔在地上:“何必等到拉薩,到了林芝就分道揚鑣!”
我們一個比一個冷酷、決絕。那是我們在路上的第141天,已經(jīng)跑了4200多公里。何嘗沒有想過轉(zhuǎn)身就走,可我們不僅是情侶,更是同伴。我們沒法拋棄自己的同伴,也不會甘心讓自己的夢想夭折—心里都清楚,這是唯一一次跑到拉薩的機會,中斷之后不可能重新再來。
我們就憑借著這樣的倔強跑到拉薩,沒有求婚,沒有浪漫的告白,只是深深的疲憊。那時候總是想,在經(jīng)歷了暴雨、饑餓、酷暑、冰雹、大雪之后,或許以后沒有什么能夠分開我和僑北了。只是150天的朝夕相處,似乎透支了愛情里所有的美好。無休止的爭吵后,也將那些相濡以沫的感情消磨殆盡,我們之間只剩沉默。
重新回歸生活之后,他回北京,我留在上海,中間隔著的何止是千山萬水??嚯y確實沒法分開我們,可是瑣碎的生活會。
那150天的跑步旅程,或許是一場夢吧,夢里有劃過夜空的流星,有美麗的白唇鹿,有無數(shù)次的相聚與別離。那些陌生的人,就在夢的最深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