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辰保
對于玉器的收藏,情懷一直未變。雖說無從前那么狂熱,但只要遇到老的,古的,便宜的,我便會淘些盤玩盤玩。有些老玉,雖說玉質(zhì)差一些,但那皮殼,那包漿,還有那雕工,是新玉永遠達不到的境地。
還有,就是那老玉里的經(jīng)典故事,那老玉里的人文情懷,我最鐘愛。大凡老玉,多有瑕疵。西漢戴圣在《禮記·聘義》中言:“瑕不掩瑜,瑜不掩瑕?!?/p>
丙申年四月初的一天,我淘得一塊玉牌,就是這樣的。那晚,我隔著玻璃櫥柜看它,
“瑜”光閃現(xiàn),上手一瞧,有很大的“瑕疵”。
玉牌人物圖案的正面底中,有一條土沁很深的“裂”,且斜裂到邊沿的四分之一處。這條帶沁的縫裂,還翻墻到有文字的背面后,從邊向中伸出了一條細線。就著手機的電筒光照了一下,玉牌玉質(zhì)也不是太好,有“筋”有“絮”。
“十玉九裂”是正常的。還有,這裂中土沁是黑沁,我故意對店主說,就“品相”差了。我把它殺到了比現(xiàn)時雕工還要低的低價。因是??褪烊?,可能是店主“掃貨”時搭配來的,估計不虧。我得手。
這塊玉牌應(yīng)是和田“山流水”青白玉料。玉牌長5.9厘米,寬4.4厘米,厚0.6厘米,重46克。玉料雖稱不上上等,但溫潤細膩,雕工精湛。兩面用的是剔地淺浮雕技法,經(jīng)過歲月的磨礪,線條更加圓潤,特別是正面那人物,衣著和表情細節(jié),有些很難辨清了。但那反面的行草流暢,磨損小,清清楚楚。
正面人物是什么故事呢?這正是我想解讀的。
一棵大芭蕉,從大湖石中挺立生出,舒展的大葉濃蔭下,有三人或倚或坐。首先讓我想到的,這可能是“芭蕉仕女”圖。用放大鏡細觀看,三人均胡須翹然可見,頭頂都結(jié)有小小的豆狀發(fā)髻,此乃明代讀書人或官家貴族通用的標志性冠制。明代文化風(fēng)氣好,這些賢人雅士能聚在一起,相信一定少不了詩詞曲賦和琴棋書畫吧。那我只有從圖中再找佐證物了。
蕉樹下左上一人,面左,可能位尊些。由于玉面的磨損,身下貌似出懷的琴頭,也可能是要出手提筆落墨,動作不甚明了。右邊一人,向左者傾身狀,不知是鋪紙,還是拱手作揖。有沒有臺案或香爐,也看不清。左下一人,端坐一側(cè),手捧不知何物,似杯似缽似捧物。但從他的落座,能明顯感覺到,不是蒲團就是蓮花座。估計,跟佛有關(guān)。右上角,一只蝴蝶在天空翻飛著,一搏云天,輕松自在。右下角,一只葫蘆,翻倒在地上,估計此間有人好酒,這是道家常用之物。一副閑情逸志的情態(tài)。細節(jié)難以確定,估計同“道釋儒”三老能沾上邊的。因為在明代,儒佛道三教合流,以儒家學(xué)者為中心,能在此玉牌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茨恰叭稀?,發(fā)式和衣著,基本是一樣的。不像我們現(xiàn)在所見,“三教”衣飾風(fēng)格,各有特點。我也不敢妄言是“三教圖”了。
那暫且只能叫“蕉下三老”圖好了。
再看那背面,是三行很流暢的行草,仔細辨認,原來是唐代詩人杜牧《山行》的第一二句:“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不知是把哪位大師的手跡雕刻上去的。字體雄放野逸,如龍游蛇奔。那點畫線條,盤旋進跳,穿插避讓,結(jié)體雄奇跌宕,大小仰伏。這注重節(jié)奏的連綿氣勢,是明代草書的明顯特征。再看落款,我一涼,是“子岡”。原來,子岡的玉上書法,是這么的漂亮呀!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子岡牌”嗎?
子岡牌是明清兩代流行的一種墜飾,牌頂上有孔可以穿帶。子岡是晚明“名聞朝野”的琢玉工藝家,他以精湛的浮雕技藝創(chuàng)立了“兩面雕”白玉牌,堪稱“玉雕一絕”和“吳中絕技”。子岡牌形若方形或長方形,寬厚敦實,猶如牌子,故簡稱為“子岡牌”。牌子多作剔地陽紋,以淺浮雕形式,將書法和繪畫藝術(shù)融入到玉雕工藝中,把古玉雕工藝提升到了一個新的藝術(shù)境界。
子岡牌款式的基本形制,是由正面的圖畫和背面的書法兩部分組成。正反兩面,都有額頭和額框,圖案雷同。我這塊玉牌,額頭和額框,是傳統(tǒng)的中國吉祥圖案,用規(guī)整對稱的云頭紋刻飾其中,比象鼻紋多了份飄逸。
說起象鼻紋,還有一段記憶。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位老徽州的汪師傅,曾建議把景區(qū)一座水泥六角亭改成仿木結(jié)構(gòu)的。在他那兒,我學(xué)到許多古建筑文化。他讓弄些山里的老干“旮木機”樹,也就是野合歡樹。他利用晚上空閑時間,一邊跟我聊天,一邊幫我打制了一張徽州八仙桌,那桌中四面牙板上,共有24個象鼻。他說在老徽州,是最高檔的。這塊玉牌的額頭紋飾,比那八仙桌牙板要復(fù)雜一些,上下左右,內(nèi)角框心,都有如勾如云的象鼻卷紋。以頂部孔兩邊對稱,共有16個象鼻紋。那額框是陽框,有三道線。中間一條磨損嚴重,若隱若現(xiàn),框底正中有一個完整雙勾云紋,是兩個象鼻紋,與額頭框下唯一一個完整的雙勾云紋上下對稱。額頭額框圖案連成一體,讓玉牌正反兩面的圖畫和書法錦上添花。
子岡牌創(chuàng)立于文人文化思潮籠罩的明朝,在工藝上汲取了漢代以來的玉雕精髓而又有所創(chuàng)新,借鑒遼宋“春水玉”和“秋山玉”的特點,最大程度地把宋代文人畫的筆墨情趣和民間吉祥寓意與精湛的治玉技能完美融合在一起,給人以極大的藝術(shù)享受。
在明代,上等的玉料相對較少。這是由于明朝未能控制西域引起,史載此時“玉不堪用”。這點從定陵出土的萬歷皇帝的玉器可以得到證實。明代的玉雕,坊間稱為“粗大明”。而子岡牌是產(chǎn)生于明晚期的民間琢玉工藝,選用青白玉料居多。物以稀為貴,這在當時,算得上好玉料了。
我所得這塊“子岡”玉牌雖有瑕疵,那玉牌土沁也可能是在幾百年地下侵蝕才逐漸顯現(xiàn)出來的。因為它是塊難得的“子岡牌”,是塊“瑜”,那天生加后生的“瑕”,自然也不會去在意了。我所在意的,是它方寸之間,寄托了君子的情懷,擁有了詩文的意趣和書畫的高雅,早已從“瑜瑕”之中“脫胎換骨”了。
編輯:劉亞榮